很久以来,经济学家坚持认为人类行为和各种社会制度的运作已经在理性经济学模式里得到充分描述,他们认为人类都以自我利益为中心,精于计算,能够在每一项决策中充分权衡成本和收益,以获取最佳的结果。
但是,金融危机接踵而至,从2000年的网络泡沫破裂到2008年次贷危机和紧随其后的金融风暴,都在以触目惊心的现实告诉我们,心理作用与非理性行为在经济运行中所起的作用远远大于理性经济学家(还有我们大家)所愿意承认的程度。
事情起源于质押贷款业务中一些不当的习惯做法,担保债务凭证(简称CDO,大多数是以房地产抵押做担保的股票)使这些问题更加严重。反过来,担保债务凭证又加速了房地产市场泡沫的破裂,造成恶性循环,使房地产进一步贬值。它还把金融服务业不同参与者的一些不当习惯暴露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2008年3月,摩根大通银行以每股两美元的价格收购了贝尔斯登公司,价格如此之低是因为贝尔斯登正在接受与担保债务凭证有关的业务造假调查。7月17日,那些把相当大的赌注压在担保债务凭证和其他以房地产抵押做担保的股票上的大银行和金融机构,披露了几乎5000亿美元的巨额亏损。最终有26家银行和金融机构因为与担保债务凭证交易有关的不当做法受到调查。
9月7日,美国政府把最大的房地产贷款公司房利美和房地美收归联邦政府管理以避免其破产,因为这两家公司一旦破产将会给金融市场带来更可怕的后果。一周之后,9月14日,美林证券公司被美洲银行收购。第二天,雷曼兄弟公司申请破产保护,引发清偿危机,极可能使经济突然垮塌。又过了一天(9月16日),美联储给保险业巨头美国国际集团提供借款以避免其破产。9月25日,华盛顿互助银行被美国联邦储蓄保险公司查封以后,被迫把旗下的分支银行卖给了摩根大通,又过一天,该银行的控股公司和剩余分支机构根据美国“破产法”第十一条申请破产保护。
9月29日星期一,美国国会否决了小布什总统提出的紧急援助一揽子方案(正式名称为“问题资产救助计划”,TARP),结果美国股市大跌778点。就在美国政府忙于制定另一方案以求下周通过批准的时候,正在与花旗集团以及富国银行(最终被美国银行收购)举行收购谈判的美联银行成为下一个受害者,股市对此的反应是进一步暴跌,损失了22%的市值,成为1929年经济“大萧条”以来华尔街最黑暗的一个星期。
这些银行制度健全,配备了精明非凡(非常理性的)的经济学家,奉行的都是传统模式,却像多米诺骨牌那样,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如果理性经济学的方法不足以保护我们,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们应该采用哪些模式呢?考虑到人类容易出错、心血来潮,以及各种非理性行为,我认为我们的行为模式,特别是关于新政策、新准则的建议,应该以人们实际上是怎样行动的为基础,而不是先假定他们完全理性,再以他们应该怎样行动为基础。
这一观点看起来非常激进,事实上,它却是经济学中一个古老的观点。现代经济学鼻祖亚当·斯密,早在他的辉煌巨著《国富论》(1776年)出版之前,就写出了《道德情操论》(1759年),后者的重要性绝不亚于前者,但是更多是从心理学角度进行研究。在《道德情操论》中,亚当·斯密指出,情绪、感情以及道德伦理也是人类行为的不同侧面,经济学家对此不但不应该忽视(更不用说无视了),还应该把它们当成值得研究的课题。
大约200年前,另一位经济学家约翰·莫里斯·克拉克同样指出:“经济学家可能试图忽视心理学,但是他若想忽视人类的本质则是全然不可能的……如果经济学家从心理学家那里借用了有关人的概念,那么,即使他的著作独树一帜,从本质上也有可能仍属于纯粹经济学的范畴。如果他不这样做,也避不开心理学。相反,他将不得不创建自己的心理学,而这种心理学将会是很糟糕的。”
经济学是怎样从欣然接受人类心理现象,转为完全不承认人类行为存在非理性的可能的呢?原因之一,毫无疑问与经济学家对于简单数学模式的痴迷有关。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们非常想给公司、企业和决策者提供简单的、有形的答案。两者都能成为他们有时忽视非理性因素的很好理由,但这样做却把我们引到了一条危险的路上。
我在想,行为经济学的目标是重新发扬亚当·斯密著作中有关人类行为和心理因素与经济利益关系的论述。总的来说,行为经济学研究人员致力于对传统经济学做出修正,把实实在在的、司空见惯的、经常表现为非理性的各种行为都考虑在内。我们想把经济学从通俗心理学(它常常禁不住推理、内省测试,尤其重要的是,禁不起实验检验)的局限中解放出来,使其向对人类行为的一种包容性更广的研究回归。我们认为只有这样,经济学才会更好地提出合适的意见和建议,帮助人们解决现实世界中的问题:为退休而储蓄、教育子女、安排医疗保险等。
噩梦醒来以后,我们共同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不同的世界。下面,我想从行为经济学的角度,把我对一些问题所做的思考写出来,与大家分享。是什么把我们带进了目前的经济泥潭之中?我们怎样才能更好地认识刚刚发生的这一切?我们应该怎样考虑未来,采取哪些必要的步骤,避免我们重蹈覆辙?我对下面有些问题的回答没有经过股票市场的实证实验,因为股票市场的性质决定了直接进行实验不太可行。因此,这次回答是我根据心理学、经济学和行为经济学实验得出的一般性结果,以及从我个人经验和专业角度做出的推导和引申,对此,你们应该多问几个为什么,做出自己的判断。
人们的贷款往往超出自己的偿还能力
大量存在风险的抵押贷款是谁造成的?各派政客、经济学家、新闻评论人,以及广大公众的看法不尽相同。有人认为是贷款人不负责任,他们在贷款时根本不考虑贷款数额是否超出自己的偿还能力。还有人认为是贷款人盲目相信那些掠夺成性的放贷人,甚至把他们奉为专家。我认为这两种说法都有一定道理,但同时,形成风险的根本原因是要求人们在某种财务状况下对贷款数额做出完全准确的预算,这本身就很困难。
问题的症结在于,当房地产需求急剧上升时,发放贷款的银行想当然地认为,贷款的客户一定不想让银行把房产收回。为了进一步促使人们按时偿还贷款,抵押贷款合同还包括了各种有关罚金、费用的条款,以防止有人恶意毁约。乍一看上去,这一做法似乎毫无破绽:面对这一系列严厉的惩罚措施(失去房子、不良信用记录、收回抵押的各种费用、律师费,以及可能因欠债不还被债权人起诉等),银行可以放心地认为,人们一定会非常慎重,避免过度举债。
我们这样来想一下:我答应借钱给你,你借多少我给多少,但条件是如果你还不上,我就打断你的两条腿。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你不会再三盘算,不敢多借,而且拼老命按时还钱吗?但是,看过黑手党电影的人都知道,这样的交易总会在某个环节上出问题。一切都设计得天衣无缝,到头来却发现,人算不如天算,设计的方案偏偏把最重要的前提条件搞错了,因此功败垂成。拿打断两条腿的案例来说,它假定的前提是:你借钱时一定会盘算好借多少才不会冒被打断腿的风险。而在贷款的案例中,假定的核心是人们能够估算出他们最多能借多少,才不至于冒失去房子的风险。当然,房贷的计算更复杂一些,还要考虑到税金、通货膨胀、房价的变化等。
正如《金发女孩和三只小熊》故事里所说的那样,贷款的数量必须正好,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但是,人们真的能计算出他们“正好”该借的金额吗?
美国房地产市场升温的那一阶段(1998—2007年前后),我有幸在波士顿联邦储备银行任职。我大部分时间在麻省理工学院,每周到银行去一次,我在那里的任务就是与员工中的经济学家举行座谈,设法把行为经济学的一些意识灌输到他们的工作中。一天,我和当地的一位经济学家,我们姑且称他戴夫,讨论银行管理部门是否应该对质押贷款进行某些限制的问题,戴夫极力提倡取消贷款程序中的一切障碍。他认为购房者完全能够针对自己的具体情况决定最合适的贷款额度。
我和苏米几个月前刚搬进新家。我本人刚刚经历了贷款过程,因此看法和戴夫不一样。在进行购房预算时,我请教了我认识的一些专家,包括麻省理工学院的几位财政、金融教授,还有几位投资银行经理,我问的问题似乎非常简单:就我们夫妻俩目前的财产收入状况来说,应该花多少钱买房?按30年分期还款来算,我们应该从银行贷多少钱?
我问的每个人给我的回答都一样——我们每个月还款的总额最多不能超过我们两个人共同收入的38%,这一金额加上利率方面的考虑,就可以推算出我们最多应该贷款的额度。但这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坚持请他们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专家们却说他们无法帮我推算出我的最佳消费和贷款金额。我又与戴夫谈及这件事,但是他马上劝我打消顾虑。他告诉我,即便人们不能确切地推算出最佳借贷金额,他们也都能算个八九不离十,有些零头上的差错无关紧要。
我对这种笼统的方法不太信服,于是决定自己着手进行一项小小的研究,搞清楚人们是怎样决定贷款数额的。房地产市场一片兴旺,找房子的人很多,要和这些人交流一下他们买房的经验,应该不是难事。我发现一般购房者(我与之讨论的所有人,戴夫除外)的确费了不少脑筋来考虑到底要贷多少款。他们的心思不是放在应该考虑的问题上(我们应该借多少),而是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也是很容易回答的问题上:我们能借到多少钱?他们使用贷款计算器,找一两个热心的房地产代理人谈谈,算一算他们每个月的最大还款能力,一般是收入的38%。以此为基础,推算出银行最多可以贷给他们多少钱,再根据这些数据来决定他们要去寻找什么价位的房子。
上面所说的人们推算房贷的过程,给我们上了有关人类决策带有普遍意义的一堂课。当我们无法对自己所面临的问题给出正确答案时,我们经常会想起另一个相似问题的答案,并把这个答案应用到现在的问题上。这就将最多可以贷多少款的问题转变成了最多可以从银行贷出多少钱的问题,但是,这两个问题完全不是一回事。
认真地想一下。如果你现在想马上买房子,你花多少钱合适?其中贷款应该占多少?如果你自己一时算不出来,但从银行的工作人员和贷款计算器那里知道最多可以用收入的38%来还贷,你肯定认为这个数目很明确地告诉了你应该贷多少钱,是不是?
我和戴夫那次谈话后的几个星期,他接到一个任务,写一篇论述“免本还息”抵押贷款优越性的文章。他对这一类贷款有极大的热情,并建议管理部门大力推广。“你看。”他向我解释说,“免本还息贷款比一般贷款更加灵活,这一点无可争辩。办理这种贷款的人与办理一般贷款的人不同,他们不用付贷款本金,这部分钱他们随便怎么花都行。他们可以用来付信用卡账单或者学费、医疗费。当然,如果他们愿意,也可以随时偿还贷款的本金。”
我点了点头,等待他说下去。“继续。”我说。
“所以最起码,免本还息贷款与一般贷款相比一点儿都不差。但它给了人们更大的灵活性,使得他们可以更好地决定把钱花在哪里。就灵活性本身而言,你每多贷出一美元就是帮助人们多得到一美元的自由,让他们根据具体情况决定怎样做最合适。”
我说,假定人们做出的决定完全合理的话,这一切听起来似乎就会很有道理。接着,我和他谈及我那个小小研究的结果,那个结果令人不快。“如果人们能借到多少就只借多少,”我解释说,“免本还息贷款不会增加贷款人的资金灵活性,它只能增加人们贷款的数量。”
戴夫不服,于是我试图给他举一个更具体的例子:“我们拿你表妹举例,她叫什么来着?”
“迪迪。”他回答道。
“假如按一般贷款来算,迪迪每个月的最大还贷能力是3000美元,她的借款金额不能超出这个限度。现在,你说她可以选择免本还息贷款。她会怎么办?当然,她会按一般贷款条件所能负担得起的金额买一幢房子,每个月可以少还很多钱——余下的钱用来还学生贷款。如果迪迪和其他人一样,把最大还款能力作为起点,去计算她能申请到多少贷款,可以买到什么样的房子,并凭借每个月3000美元的还贷能力买了一幢更大、更豪华的房子,那么她得到的就不是灵活性,这么做反而更容易把她自己套在房地产市场上。”
我认为我的观点戴夫没有听进去多少。但是次贷危机爆发以后,我有机会看到有关“免本还息”贷款的一些数据,看起来它并没有带来资金周转的灵活性,相反,它带来的是贷款额的增加,还贷期的拉长,把贷款人进一步推到了房地产市场的风口浪尖。
在我看来,贷款市场的主要失误之一是,银行方面根本就没考虑到人们算不出自己正确的贷款金额这件事。如果银行最初认识到这一点,就不会听任贷款人自己决定贷多少。相反,因为认识上的这一缺失,银行诱导人们尽量多贷,超出了他们实际的还款能力。不错,银行从资金信用等方面给贷款人的威胁(和打断两条腿相似),但是它们没有帮助贷款人进行正确决策,从而保护银行——也就是银行自己的利益。毫不奇怪,到头来房地产危机爆发,银行及其客户都付出了“断腿”的代价。
现在,我们说尘埃落定,银行最后聪明起来,决定开展实证实验,检验人们怎样才能学会计算合适的贷款金额。假设它们的实验结果和我进行的那个小实验相同(人们能借到多少就借多少),那么银行方面就会认识到,帮助贷款人做出更好的决策其实也符合银行自身的最大利益。它们该怎样做到这一点呢?
很明显,帮助贷款人计算出现实可行的贷款金额并不简单,但我起码知道我们可以做得比现在那些贷款计算器强得多(实事求是地说,我们会做得更好)。我们假设银行决定认真对待,开发一种性能更高的贷款计算器,不仅告诉人们理论上他们最多可以贷多少,还能帮他们计算具体贷多少最合适。如果人们能得益于这种人性化的贷款计算器,我猜他们就有可能更好地做出决策,减少风险,也不至于失去自己的家园。谁能说得准呢?假如10年前就有了这种计算器,今天房地产市场的一大部分悲惨景象或许就有可能避免。
尽管我相信,贷款人有争取正确决策(避免决策错误而带来灾难后果)的愿望,也必须承认即使银行创造出更好的贷款计算器,在房地产市场泡沫的狂热状态下,热心的银行和房地产中介仍然有可能推动人们越来越多地举债。
这时就需要政府管理部门介入了。说到底,法规是帮助人们克服自身不良倾向的、有用的工具。20世纪70年代,管理部门对质押贷款做了严格的限制。它们强制性地规定了贷款人每月还贷金额占收入的比率、必需的首付款金额、贷款人收入的证明文件等。过了一段时间,这些限制放松了很多,这非常危险。最后,银行推出了臭名昭著的“三无”贷款(贷款人无收入、无工作、无财产),把钱贷给那些根本没有资格贷款的人,由此酿成了次贷危机。
知道吗?如果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完全理性的,那么取消所有市场,包括贷款市场中的一切限制和法规就都是有道理的。但是,恰恰因为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并不是完全理性的,而且人类经常不能自然而然地正确决策,所以对可能危及我们自身和他人的能力加以限制是有道理的。这就是法规的真正作用——它给我们画出了安全的界限。它不允许我们酒后开车,强制孩子们去上学,要求医药公司对研制和生产的药品进行临床效果实验,限制公司、企业对环境的污染等。当然,生活中的很多领域没有法规也能合理运作,我们自行其是也不至于造成太大危害。但是,如果我们行为的能力达不到令人满意的水平,或者根本没有这种能力,而且我们的失误可能伤害到自己或者别人(例如开车)——这时,法规就能给我们提供最简便、可行的界限。
保持诚信与获取利益的两难选择
2008年的金融危机使很多人感到与此有关的投资银行经理人根本就是一帮坏蛋,是他们的欺骗与贪婪造成了这场经济危机。当然,像伯纳德·麦道夫那样的人原本就是想通过欺骗投资者来获取个人利益的。但我个人认为,蓄意欺诈在当前的金融危机中毕竟是个案,而不是普遍现象。
我说这话的意思绝不是说那些银行经理是无辜的局外人,但我确实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涉及的原因比较复杂,不能简单地把他们一律当成害群之马。正如在安然事件和市场上其他的破产案例发生以后,重要的是搞清楚银行经理们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以使我们避免重蹈覆辙一样。为此,我们来观察一下人们所熟知的利益冲突问题——这是现代职场中常见的一个薄弱环节。
“理性犯罪理论”产生于芝加哥——一座以阴谋政客、有犯罪组织,以及理性经济学家闻名的城市,由诺贝尔奖得主、经济学家加里·贝克尔率先提出,旨在对罪犯的机会与成本进行理性分析。如同蒂姆·哈福德在他的《谁赚走了你的薪水》[1]一书中所描写的,贝克尔这一理论完全诞生于日常生活。贝克尔参加一个会议,已经迟到了,会场附近的合法停车位很少,他只好先不管什么罚单,就近找个地方把车停下。贝克尔仔细思考他本人在这一环境下的思维过程和行为,认识到他在筹划这一违法行为时,道德不在考虑之列,他进行的纯粹是成本—收益的预测。要么他的车可能被交通稽查员发现而被处罚,要么他已经迟到了,还得到处寻找合法车位。他在二者之间做了权衡,结果,他决定甘冒受罚的风险,对一位经济学家来说,这一违法事件真可谓量身定做——完全理性的“犯罪”。根据理性犯罪理论,我们都应该像贝克尔那样做。也就是说,对于普通抢劫犯而言,只要能成功,不管是去抢劫或者写书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可以抢到多少钱,被抓到的可能性有多大,会判多重的刑,一切都出自对成本与收益的权衡。
这种理性的成本—收益式的决策步骤,以及具体的犯罪过程,可能对加里·贝克尔的行为做出了准确的描述——正如我们在本书第十一章和第十二章里读到的,简单的成本—收益计算似乎不能准确说明驱动我们大多数人作弊或保持诚实的真正力量。相反,我们实验中所呈现的画面却显示,作弊源于我们企图在两个互相矛盾的目标之间寻求平衡。一方面,我们想对着镜子感觉良好(俗话说,“我不敢对镜自顾”,指的就是问心有愧)。另一方面,我们都是自私的,想从作弊中获取利益。从表面上看,这两种动机似乎是相互矛盾的,但是我们的心理却很容易变通,这就使我们脚踩两只船,“稍微”作弊“一点儿”——从作弊中获得经济上的好处,同时又尽量使自己不感到愧疚。我把这种想象看作人类个体的“要素规避”,或者叫作“是非感模糊”。
我们可以把第十一章和第十二章里描述的实验看作对人们在利益冲突中的挣扎现象的检验。我们把实验参与者放到保持诚实与经济利益两难选择的环境中,他们通常抵挡不住诱惑,会稍微出一点儿轨。同样,我们可以考虑一个医生在面对这样一种情况时的表现:他参加了某医药公司一种新药的研发项目,比如治疗糖尿病,并且可以从这种药品的销售中得到提成。在给糖尿病人治病时,他可以开另一种现有的标准药品,而且他知道那种药很有效。但是,他也可以开新药,从中得到提成。他推测对该病人来说,现有的标准药品的疗效要略好于新药,但是新药可以给自己带来好处。如果病人的病情截然不同,医生大多会建议采取对病人最合适的治疗手段。但是如果存在不确定因素,就像多数病例中的治疗决策一样,医生就非常可能推荐病人使用自己研发的药品,这样做既能给自己带来成就感,又能获得经济上的好处。
这种利益冲突当然不限于医疗行业,生活中各个领域都可能出现。拿体育运动举例,如果你是某支运动队的支持者,关键时刻,裁判做出了偏向对方的判决,那么你就很可能会认为裁判是傻瓜,甚至是坏蛋。力图从有利于自己的角度观察现实不是特定的道德瑕疵,只有“坏人”才这样。这个毛病人人皆有,凡夫俗子概莫能外。如同我们在第九章中所讨论的那样,我们期望什么,就可能把现实涂上我们想看到的颜色。我们的眼睛和大脑按自己的期望对信息实行过滤——我们很擅长说服自己去看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透过利益冲突的镜头观察,2008年金融危机的某些方面就更加清楚了。在我看来,除了个别例外,银行经理们似乎都想准确地评估各种理财产品的相关风险,以便为自己和客户做最佳的投资组合方案。另一方面,他们也确实因为巨大的经济利益刺激,把一些诸如以房地产抵押做担保的股票看作绝妙无比的创新产品。如果你处在他们的位置上,只要你劝说你的客户购买以房地产抵押做担保的股票就可以稳赚1000万美元,你难道不会尽力促使自己去相信这种投资有多么奇妙吗?如果你不相信理性市场的说教就无法让自己相信它就是这样奇妙,难道你不会立即皈依理性市场吗?就像那些体育运动的支持者一样,银行经理们的利益冲突使他们理所当然地看到市场做出的裁决对他们有利,由于他们这种按照自己的期望来观察世界的能力,他们必然会尽力这样观察,把以房地产抵押做担保的股票看成有史以来人类最杰出的发明。
在利益冲突之上,银行经理们还要面对一种力量,界限不清的作用力。我在本书的第十二章里讲过,实验中那些参与者一旦有机会在距离现金一步之遥的筹码上作弊(其实筹码兑成现金也就差几秒钟),作弊的概率就翻了一番。就像我们实验中的筹码可以使参与者扭曲现实一样,我猜测以房地产抵押做担保的股票和它们的衍生产品,以及其他复杂的理财产品的定价机制所具有的不透明性,使得银行经理们所看到的都是他们想看到的,由此使其在更大程度上变得不诚实了。利益冲突诱使华尔街大鳄把各种复杂的理财工具看作现代世界最伟大的创新,还由于这些理财工具本身所具有的界限模糊的特性,因此更容易对现实进行重新塑造,而这种经过重塑的现实正是华尔街精英乐于看到的。
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人人都想发财致富,市场被这样一种欲望驱动,人们歪曲现实的能力难以置信,并按自己的想象加以塑造,这就是我们的麻烦所在。股票市场使用了大量界限模糊的金钱符号和象征物,例如,银行经理们经常用“码”这个术语代表10亿,用“杆”代表100万,用“点”表示1%等宏大的计数单位。上面列举的诸多因素加在一起使银行经理们扭曲现实的本能膨胀起来,把造假欺骗提高到了新的水平。
当然,重要的问题是:这一切给我们解决问题留下了什么教训?如果你相信好人、坏人的说法,你只需要弄清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然后只雇用那些好人就万事大吉了。但是,如果你相信,正如我们的研究结果所表明的那样,大多数人在面对利益冲突时都有可能造假和作弊,那么,想要最终解决问题就只有靠消除利益冲突了。
同样的道理,我们从来不曾幻想建立一种制度,允许法官从他们审理的案件金额里抽取5%,我也很明白,我们不想让医生销售他们参与开发的药品,或者让银行经理被自己的奖金左右。只要我们还没有建立起杜绝利益冲突的金融制度,2008年金融海啸及紧随其后的可怕后果就还会重演。
我们怎样才能把利益冲突从市场上清除呢?我们可以寄希望于政府对市场更有效的监管,但是考虑到建立和实施监管的复杂性和成本,我本人不会屏息而待,指望一蹴而就彻底解决问题。我希望能有一家银行先站出来应对挑战,为其他各家银行做出榜样,公开宣布一套全新的薪酬制度,对经理们实行新的奖励机制,完全透明,还有严格的规章制度防止利益冲突。我相信这样的举措最终对银行本身也很有利。
在等待诚信银行和更好的规章制度出现的同时,我还会更主动地向前一步,对于那些医生、律师、银行经理、会计师、理财顾问,还有其他我可能向其寻求专业指导的专业人士,我会密切观察我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我可以问医生,他与给我开的药的生产厂家有没有经济关系,问理财顾问是否会从他推荐的基金公司的经理人那里得到提成,问保险推销员拿的是哪一种佣金——争取与那些不牵涉利益冲突的人开展业务(或者起码有不同的独立评价)。
我认识到这样做既需要时间、成本又高,但我同时还察觉到,一些专家受到利益冲突的强烈驱使而提出的建议往往是片面的、带有偏见的,从长远的观点看来,对专家们的建议言听计从,会付出更高的代价。
金融计划的谬误与蝴蝶效应
有一种被社会科学家称作“计划谬误”的普遍现象,它和人类的一种倾向有关,那就是人们往往对完成一项任务的时间估计不足(这就是道路整修总是没完没了,新建筑总是不能按时完工的原因)。证明计划谬误有个很简单的方法:找一些大学生,问一下他们在最充分的条件下完成一项重大任务,比如学位论文,需要多长时间。
“3个月。”几乎是一致的回答。
接下来,问他们在最差的条件下需要多长时间完成。
“6个月。”他们一般会这样回答。
然后再问另外一组学生,在正常上课、做作业、参加规定的各项活动的情况下,完成学位论文预计需要多少时间。
“3个月。”他们通常这样回答。
考虑到前面的两种回答,你可能以为他们预计完成学位论文的时间接近6个月,或者可能是4.5个月,但实际上,他们并不这样认为。他们的回答总是过于乐观,尽管非常不现实。如果你认为这类判断错误只是大学生才会有,那么再想想你自己,你答应过你的妻子(丈夫),下班后晚上6点到家。你全心全意地想信守诺言,但总是会出一些问题,拖住你不能按时动身。你的客户来了电话,你收到老板的邮件需要立即回复,你的同事到你的办公室对某件事滔滔不绝地大发议论,或者你准备打印些东西,打印机却卡住了。如果平时你每次使用时打印机都会卡上5分钟,你动身回家之前就会把这一点考虑在内。但是,不同的问题在不同的时间冒了出来,而且你根本预测不出到底是哪件倒霉事把你绊住了,我们像过电影似的在脑子里安排好了如何离开办公室(发出最后一封邮件,打印好明天开会用的资料提纲,装好手提包,拿上钥匙,开车回家),却偏偏没把可能出现的中断和波折考虑进去。
事实证明,计划谬误对我们制订预算也有重大影响。当我们考虑大致能买得起什么,买不起什么,应该买什么,不该买什么时,我们就会考虑每月的账单和花销,或多或少地在这个基础上做出决定。但是如果生活中出了岔子,发生了计划之外的情况,比如房顶坏了要翻新,汽车轮胎坏了需要换一套,我们手头却没有钱付,那就可能打乱我们原来的计划。这一类糟糕的事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生,其中很多我们根本就没有想到。
令人遗憾的是,故事还没有完,因为计划谬误悄无声息地与金融业联合起来,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更大的劫难。事实证明,金融业很清楚我们对一些负面事件的观察存在盲区,这就是它到头来总是吃定我们的原因。我们有时碰到困难手头拮据,没有按时缴费或者开了张空头支票,这下麻烦可就大了。为了说明这一点,我来讲一段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我那一天的倒霉遭遇,以及我从中得到了什么教训。
2006年冬,我出国一个月,就在那个月,我的汽车保险到期了。我回来后发现了这个问题,马上给我的保险代理打电话,要求续保。“不行,不行,不行。”她口气非常坚决,我有些吃惊,“如果你的保单已经过期,就不能通过电话续保。你必须亲自到我们办公室来,重新投保。”
我那时住在新泽西的普林斯顿,离保险公司所在地波士顿的距离大约为250英里(400公里)。我和我的保险代理在电话里争论了一番,还给其他几家保险代理去了电话,但他们的要求是一样的。因为是我造成保险过期,我已经被该行业列入黑名单,在他们眼里,我成了坏人,代理人员必须和我面对面地谈话才能批准新保单。因此我花了6个小时赶到波士顿,中午刚过就到达保险公司办公室——我打算送上一张支票,把保单续期,再搭火车回普林斯顿。你可能以为余下的事很简单,但是,你错了!事情一点儿也不简单。
到达保险公司后,保险代理人员告诉我的头一件事就是我的保费要增加一大笔钱。希拉,保险代理人,正式通知我,因为我个人造成保险过期,我失去了累计的良好驾驶记录折扣。我现在成了次等人,我适用于和青少年相同的保费率。更糟糕的是,他们不接受我的支票,因为在他们眼里,我的行为已经暴露出我不负责任的真面目。
“那么,信用卡行不行?”我问道,并试着尽量压制我的怒火。
“当然不行。”希拉冷冷地说。她两手藏在办公桌下面。我猜她可能随时按动报警按钮,“对于你,我们只接受现金。”
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发现身上还带了几百美元,隔壁就是一家银行。我用两张取款卡的最高限额总共提取了800美元现金,加上我带的钱够付半年的保费。
“这样总行了吧?”我说着,把钱在希拉面前“啪”的一声放下,“我先用这些现金付半年保费,剩下的我明天寄给你。”
她怔住了,盯着我看了一会,好像觉得我这个人理解能力很差(我猜有这种可能)。“你必须用现金把一年的保费付清。”她慢条斯理地说,“否则我们不能给你续保。”接着,她的脸一下子由阴转晴,她的语气轻快了许多,“你很幸运,我们有个办法,专门解决这类问题。有家借贷公司可以为你提供这类情况的短期贷款。申请程序快捷、简单,你只要10分钟就可以办完回家了。”
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我请她帮我申请她说的那种特别贷款。贷款条件包括贷款本身的20.5%的利息外加申请费100美元。这的确令人气恼,但是,要想当天把保险续上我别无选择(当然,几天后我就把这笔可恶的贷款还上了)。
坐在回普林斯顿的火车上,我总结着,这一经历令人愤慨,却又给人以启迪。我得到的教训是,你一旦在金钱方面出了问题,十有八九面临着一连串的罚款,各种烦琐的手续,还有一些经济方面其他的障碍。我还算幸运,麻烦不太大:请了一天假、不得不支付来回车费、贷款申请费、贷款本身的费用,还有增加了的保费——必须现金预付。我在想,如果这件事发生在请不起一天假或处在经济困境边缘的人身上会怎么样?他到哪里去弄钱来支付这些费用和金额被提高了的保险费呢?如果我已经被现有的债务弄得焦头烂额,又没有积蓄之类作为缓冲,这件事无疑要把我推向窘迫极限,使我陷入更大的困境,更加捉襟见肘、压力更大、生活更艰难。我将不得不借高利贷来付汽车保险,进一步借钱来还贷款,着手偿还信用卡的提现,开始偿付特别贷款的申请费和高额利息等。
我后来知道,保险业和银行业大都这样运作——从那些已经身处债务困境的人身上获利。我们可以拿银行慷慨提供给我们的免费支票这一“外快”举例。你可能认为银行让我们免费使用支票是赔钱的,因为它们管理账户需要成本。实际上,它们从客户的过失上赚取了巨大利润:对空头支票和透支退票,以及借记卡消费金额超过账户余额加收高额罚款。实质上,银行用这些罚款来补贴另一些人的“免费支票”,这些人的账户金额充足,不可能开空头支票或者透支信用卡。换言之,靠工资生活的“月光族”到头来是在补贴为别人服务的制度——穷人为富人买单,而银行则从中赚得数十亿美元的收益。
到这里,银行赚取暴利的手段(我料想,是道德败坏)还不算完。假想现在是月末,你的账户里只剩20美元了,你那2000美元的工资今天会自动存入你的账户。你走在大街上花2.95美元买了个圆筒冰激凌,后来花27.99美元买了本《怪诞行为学》,一小时后又享用了一杯2.50美元的意大利拿铁咖啡。这些都是用你的借记卡付的,你的心情不坏——不管怎么说,今天发工资嘛。
当天夜里,零点后的某一时间,银行结清了你当天的收支。银行没有先在收入栏计入你的工资,然后再从支出栏扣减你的三笔消费,与此相反,你出现了透支费用。你可能以为扣了透支费用,事情就了结了,但是银行比这更恶毒。它们使用了一种计算规则,从你最高的一笔支出(书)开始计算。哇!你超出余额透支消费,扣透支费35美元;接下来是冰激凌和咖啡,每一笔都是35美元透支费。在此之后的一刹那,你的工资存进来了,你的账户余额由负变正——但是却少了105美元。
我们都为计划谬误综合征所困扰,银行和保险机构认识到这一点,制定了高额罚款,一旦这类意外的(对我们来说是意料之外的)倒霉事情发生,高额罚款马上就会发生效力。同时,因为我们在签订这些金融或者保险服务合同时不会想到我们会蓄意地漏付保险费、开空头支票、漏付信用卡账单,或者超过借记卡限额透支,因此这些罚款条款,我们经常不去留意,认为与我们无关。但是当“这类事情总是发生”的时候,银行正埋伏好了等着,到头来付出高昂代价的就是我们。
与银行的这些惯用伎俩相比,那些使用次级抵押贷款的人(从定义来说是指经济状况不太好的人)会在信用卡付款时作弊,拒绝偿付房贷,甚至宣告破产,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www.xing528.com)
有些富裕的人可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这类问题与他们无关。但是我们从2008年经济危机中得出的一个主要教训是:我们的经济财富已经连成一体,连接的紧密程度很多人都意识不足。向信用较差的人提供次级房贷的后果,最终几乎吸干了整个社会的经济财富,使所有经济活动,从汽车贷款到零售消费,几乎完全停顿,甚至那些持有丰厚退休基金的人也受到很大打击。到头来,经济成了一个复杂的有机系统,有点儿像混沌理论中的“蝴蝶效应”,在一小群人(例如次级房贷的贷款人)中发生的事件会给随后的其他所有人带来巨大的、可怕的影响。
从个人金融的角度,我们该如何战胜计划谬误所带来的挑战呢?首先,当然是人人都要未雨绸缪,认识到下雨天比我们预想中更多、更常见。对那些已经身陷债务危机的人,要做到这一点显然不容易,我也不会天真地认为我们能够根除金融计划谬误。但是,我们能够积蓄一些钱作为缓冲,使我们在经济运行的道路上即使遇到颠簸也能保护自己,这样我们就可以减轻计划谬误的后果,使它不至于造成那么严重的损害。
其次,我认为金融机构那些苛刻的、掠夺穷人的行规,包括对信用卡、汽车质押借款、发薪日借款强制收取高利息等做法,应该加以控制。我们应该把金融服务的成本一视同仁地分摊到所有的客户头上,而不是强迫缺少资源、走投无路的人来负担其中的一大部分,只有这样做才公平,对我们的整体经济也更有利。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认识到,有些人本来在经济上就很少得到公平对待,如果还要对他们敲骨吸髓,到头来,我们每个人都会受到伤害。
重建信任才是最佳的救市方案
2008年9月,时任美国财长的亨利·保尔森对美国国会议员和美国公众说,除非他们立即吐出巨额资金(7000亿美元)购买银行手中的垃圾债券,否则美国经济就会遭受灭顶之灾。这一救市方案一经提出,美国公众的矛头就立刻直指那些把他们所有的投资证券冲到马桶里的银行经理人,恨不得把他们掐死[这个一揽子救市方案最后定名为“问题资产救助计划”(即《救市法案》),但名称不足以改变街头民众的愤怒情绪]。
我的一个朋友几乎气得发疯,他提出建立“老式的17世纪60年代的股票市场”。“美国国会不但不应该让我们这些纳税人出钱救助这些骗子,”他怒气冲冲地嚷道,“还应该把他们关到木笼子里,把脑袋和手脚露在外面。我敢打赌,所有美国人都愿意出钱拿烂西红柿砸他们!”
像我朋友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下面的一段文字是一位匿名的美国国会议员写的,全文发表在一家激进的政治网站“公开左派”上,它很生动地表达出广大公众难以压制的愤怒:
我不禁被《救市法案》的条款所吸引,认为诸如那些向美国财政部出售以房地产抵押做担保的股票公司的首席执行官、财务总监和董事长,都应该提供证明,证实他们完成了信用审核并且合格,等等。这样的条款除了会使这一行业蒙受耻辱之外,没有丝毫实际作用。我认为美国国会的这种条款简直就是幼稚的、名副其实的小孩子把戏。我倒想听听别的意见,看看谁愿意站出来,把那些坏蛋给我抓住,我要痛打他们一顿。
美国的国会议员们不仅没有认真对待这种愤怒,仔细考虑如何重建公众对银行系统和政府的信任,反而雪上加霜,进一步加重了对公众信任的侵蚀。他们在《救市法案》中增加了几条无关痛痒的减税条款,然后强行通过。几个月以后,保尔森透露,7000亿美元中有大约1/2付给了银行,剩下的钱没有再用来回购垃圾债券,而且美国财政部将来也不打算再买。他没有说明理由、没做解释,甚至连一点儿歉意都没有。到2008年年底发奖金的时候,银行给自己的高管和职员发放了数百万美元的奖金,进一步变本加厉地腐蚀了公众的信任,毫无疑问,他们互相拍着肩膀庆贺又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
为了从更广的层面阐述信任的社会作用,我们有一个叫作“信任游戏”的实验,游戏的环境设置是这样的:你是两个参与者之一,你将和另一个不知名的游戏参与者结成一对。游戏通过互联网进行,你们始终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在游戏开始之前,实验主持人会发给你们每人10美元。你是1号游戏人,你先开始:你必须决定是把钱留下还是送给对方。如果你们双方都决定自己把10美元留下,游戏就此结束,你们可以把钱带回家,发笔小财。但是,如果你决定把钱送给对方——2号游戏人,实验主持人就会把你送出的钱乘以4,于是2号游戏人手中就有了50美元(原来的10美元加上40美元)。现在轮到他做决定了。他可以决定把钱全留下,即他可以把这50美元全拿回家,而你就会一无所获,或者他也可以决定送给你1/2,那就是你们每人都可以拿25美元回家。
这一游戏涉及两个问题:如果你是2号游戏人,1号游戏人把他的10美元送给了你(给你挣了40美元),你会把50美元全拿走,还是退给对方一部分,或者对半分?如果你是1号游戏人,你会怎么办?你应该首先考虑好2号游戏人会怎样做,他是否值得你信任。轮到对方决定时,他有可能把钱独吞,你的10美元就没了,你是否愿意冒这个险?根据理性经济学理论,问题的答案很简单:2号游戏人绝对不可能退还25美元,因为这样做不符合他的个人经济利益。明白了这一点,那么,1号游戏人在开始时也绝不会把原来的10美元送出来。
简单、自私、理性的预测就是如此。不过,请你多考虑一会儿。如果你是2号游戏人,1号游戏人送给你10美元(实际变成了40美元),你会把50美元全拿走,还是会还给他25美元?或者还给他10美元?你怎样做我拿不准,但事实证明,人们总体上比传统经济学所教导我们的更容易相信别人,也更值得信任。我们对信任游戏的各种变化形式进行了研究,结果是大多数1号游戏人都把钱送给了2号游戏人,2号游戏人收到钱后,多数人也会退还给1号游戏人25美元。
信任游戏很好地显示了信任在人类行为中所起的中心作用,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一组瑞士研究人员在富于创新和启迪精神的经济学家恩斯特·费尔的带领下,对上述实验做了引申和扩展,不仅包括信任,还包括报复。在瑞士版的同样实验中,如果2号游戏人决定不把50美元和1号游戏人平分,1号游戏人就可以获得一次决定的机会。实验主持人在告诉1号游戏人对方决定自己独吞50美元之后,会再说:“哎,你失掉了10美元,我很抱歉。你听我说,如果你想的话,可以拿你自己的钱来进行一个小小的报复。你自己掏1美元给我,我就从对手那边拿回2美元;如果你掏3美元,我就从他那里扣回6美元;如果你给我7美元,我就扣他14美元,以此类推。你觉得怎么样?”
假设你是1号游戏人,如果2号游戏人背弃了你的信任,你会拿自己的钱来让他吃苦头吗?
实验表明,多数人会利用惩罚贪婪对手的机会来实施报复,而且会严加惩罚。但是,这还不是研究中最精彩的部分。在1号游戏人思考是否实施惩罚时,他们的大脑正处于电子放射断层造影机的扫描之中。大脑的哪一部分与计划和实施报复有关联呢?是大脑纹状体——大脑中与体验奖励相关联的部分。也就是说,有关惩罚背信弃义伙伴的决定与快感和奖励有某种关联。还有,实验证明那些纹状体激活程度越高的人对对方实施的惩罚越重。这一切说明,即使需要付出代价也要报复的这种欲望是有生物学基础的,而且报复是一种快感或者类似快感的感觉。
对信任与报复快感的这一分析也给我们提供了有用的视角,可以用以更广泛地观察非理性和行为经济学。乍一看,报复是一种令人不快的刺激动因:人类到底为什么会发展到能从互相报复中找到乐趣的地步?我们这样想一下:假设你和我生活在2000年以前的一片古老荒原上,我手里有一个芒果,你也想要。你可能在私下盘算:“丹·艾瑞里是一个完全理性的人。他用了20分钟就找到了这个芒果。如果我把它偷到手,再找个地方躲起来,他要想找到这个丢失的芒果所花的时间就要超过20分钟,于是,丹经过正确的成本—收益分析后,就会决定动身去找另一个芒果。”不过,要是我不理性,而且还是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家伙,就会把你追到天涯海角,不但要拿回我的芒果,还要捎带拿走你所有的香蕉,那你怎么办?你还会来偷我的芒果吗?我猜你不会。报复会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加强机制运作,以维护社会秩序。
报复是一种看似毫无意义的人类倾向,也不在理性基本定义的范畴之内,但它却在作为有用的机制运行着。它未必总是对我们有利,但它无论如何确实含有某些有益的逻辑与作用。
既然我们对信任、信任的破坏、报复,还有芒果有了一定了解,我们该怎样着手处理目前股票市场上的信任危机呢?信任游戏与次贷危机之间的相似性一目了然:我们信任银行经理,把我们的退休基金、储蓄和我们的房产都交给他们,但是他们却把50美元(很可能你会在后面加几个0)全部拿走。这样一来,我们就会因他们的背信弃义感到愤怒,我们要让有关机构和银行经理付出代价,就算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除了报复的感觉之外,这种分析能够帮助我们理解信任是经济活动的基本构成这一理论,一旦信任受到侵蚀就很难恢复。中央银行可以采取宏伟措施注入资金,给银行提供短期贷款,增加流动性,回购以地产抵押做担保的股票,以及其他一切可能的招数。但是,除非中央银行能重新建立起公众的信任,否则这些代价高昂的措施根本就不可能产生理想的效果。
我觉得,美国政府的这种行为不仅无视信任问题,而且使它进一步被侵蚀。例如,《救市法案》最终通过并不是由于它更有说服力,而是因为增加了几个无关痛痒的减税条款。还有,保尔森曾经请求我们信任他,购买垃圾股票确实需要7000亿美元,并且保证他会尽职尽责。我们后来知道购买垃圾股票并不需要这么多钱,也就不可能相信他尽职尽责的保证了。而且我们也别忘了银行经理们本身的所作所为,从办公室豪华装修之类的小事(美林的首席执行官约翰·赛恩花了100万美元装修办公室),到更具实质性的公司高管薪酬问题,诸如雷曼兄弟、房利美、房地美、美国国际集团、美联银行、美林证券、华盛顿互助银行,还有贝尔斯登公司——这些企业的首席执行官的薪酬都创下了新的纪录。
我们假想,如果银行高管和政府官员从一开始就认识到信任的重要性,一切会有多么大的改观。如果是这样,他们就会竭尽全力地将问题解释清楚,找出原因,并找到措施来清理这一混乱局面。他们就不会无视公众的愤慨情绪,他们会把它作为决策的向导。他们会在《救市法案》里包含一些建立信任的成分(例如,保证用纳税人的钱救助的银行一定会透明化运作,限制高管的薪酬,并且消除利益冲突)。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很显然,美国的国会议员们还没有认识到信任的重要性,但我仍然希望某些银行能够痛下决心弃旧图新——消除利益冲突,做出完全透明的榜样。这样做有可能出于道德考虑,或者更可能是因为其懂得了解决流动性的最好方法是培植信任。让银行家和政府官员学会用这样的方法观察世界需要一定的时间,但是总有一天,他们会认识到,除非他们创建一种崭新的结构,一步步地逐渐重新争取我们的信任,否则我们大家都不可能走出经济困境。
知道“金融市场到底怎么了”对我们很重要
2008年年底,消费者信心降到了自1967年研究人员开始这项调查监测以来的最低水平,这表明经济也处于1967年以来的最差状况,预示着经济的进一步下滑。经济状况令人沮丧是毫无疑问的,我猜测还有其他因素(有些与经济形势没有直接关系)使人们对经济前景感到悲观失望。
上面提到的亨利·保尔森的所作所为给我们传递了一个明白的信息:谁也弄不清楚金融市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对自己制造的魔鬼束手无策。我们可能想问保尔森的是:我们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要采取的措施会达到什么目标?为什么他后来不再买入垃圾股票?剩余的救市款项他准备如何使用?以及,对后来的全面萧条是否能发生缓解作用?
事实证明,针对问题做出回答,这一举动本身就会起到正面影响。所有动物(包括人类)在处于对外界事物无法认知的环境中时,总是会做出负面反应。当外界对我们做出莫名其妙、无法预测的惩罚,以及我们对身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的时候,就很容易陷入一种被心理学家称为“习得性无助”的状态。
1967年,两位心理学家马丁·塞里格曼和史蒂夫·梅尔,把两只狗(一只作为参照,另一只进行实验)分别放在可预测条件下和不可预测条件下,进行了一系列著名的实验(在此警告:以下描述内容可能引起爱护动物人士的不快)。在参照狗的房间里有一个铃,隔一阵就会响一下。铃响过不久,狗就会受到一阵持续的轻度电击——以它突然感到不舒服为度。幸运的是,它身旁有个按钮,按一下,电击马上停止,这只狗很快就发现了其中奥妙,学会了如何使用按钮。
隔壁的实验狗(科学家们称之为“轭”狗)受到同样的电击,但是电击前不让它听到警告铃声,身边也没有停止电击的按钮。两只狗实际受到的电击强度和次数完全相同,不同在于它们是否有机会对电击做出预测和控制。
当两只狗(最大程度上)适应了各自的条件后,研究人员开始进行下一阶段实验。这一次,两只狗被分别放入两个相同的叫作“穿梭箱”的房间里——一个大间,中间用一道低栅栏隔成两部分。隔一段时间,房间先发出警告灯光,几秒钟后,房间的金属地面会放出电流发生持续的轻度电击。这时,如果它能越过栅栏跳到另一隔间,就会躲过后面的电击。如果它能在警告灯光刚点亮时跳过栅栏,就能完全躲过电击。正如你所预测的那样,参照狗很快就学会了在灯光刚点亮时跳过栅栏。尽管它显得有些急躁(这可以理解),但似乎并没有表现得严重不安。
另外那只“轭”狗怎么样了呢?你可能期待它在受到与“穿梭箱”同样的刺激后也能够躲过电击。但实验结果相当令人沮丧:“轭”狗一动不动地趴在隔间的角落里,发出绝望的低吠声。第一阶段的实验告诉它,电击的时间无法预测,电击也无法逃避,“轭”狗把同一习惯带进了“穿梭箱”房间。实验第一阶段的经验教给它的是,它无从理解因果关系。由此来看,这只可怜的狗在后来的生活中可能会变得总是感到无助,表现出一些与患有慢性抑郁症的病人相似的症状,包括溃疡和免疫系统功能降低。
你可能会认为这个实验只适用于狗,其实不然,当我们无从了解自己所处环境中奖励与惩罚的原因时,实验的原理同样适用于我们。假设你本人在经济上处于和“轭”狗相同的“房间”里。有一天,人家告诉你投资最好的方法是买高科技股票,过了一会儿,没有任何预兆,哗啦啦,科技股泡沫破裂了。后来,你又听说最好把钱投到房地产市场上,结果和上次一样,没有事先警告,接着,哗啦啦,房价又掉了下来。再后来,忽然间,哗啦啦,油价涨到了历史最高点,人们认为这是伊拉克战争所致,然而过了好几个月,战争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油价却一个劲地往下掉,哗啦啦,又几乎跌到了冰点。
后来,迄今为止信用卓著的美国金融体出了问题,你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曾经作为栋梁的巨大金融机构垮了,你的投资损失惨重——哗啦啦!出于某些未经解释的理由,其中有些机构得到了救助,用的是从你收入中挤出来的税金,其他机构却没有得到——哗啦啦。后来,汽车工业的三大巨头也到了破产边缘(这倒没有什么奇怪),但是,它们可没有像政府对银行那么慷慨大方的待遇,尽管它们要求的金额很少,就业人数却比金融业多得多。这一切的救助尝试突如其来,又花费不菲,到头来似乎是心血来潮、别出心裁地给什么人打了个补丁,既没有理由,又没有计划。哗啦啦——砰!
这个经济“穿梭箱”是不是有点儿似曾相识呢?所有这些未做解释、朝三暮四的经济行为摧毁了我们对于周围因果关系的理解和信心,使公众成为经济上的“轭”狗。由此产生的后果是,人们常常会被形形色色不可理喻的冲击搞得不知所措,难怪消费者信心一蹶不振,萧条景象四处弥漫。
那么,作为个人,我们怎样才能从自己的习得性无助状态中解脱出来?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的心理学家詹姆斯·潘尼贝克所做的研究给我们出了一个主意。潘尼贝克的研究反复表明,主动地、有意识地对难解、困惑以至受伤的事件进行正确解读,这一过程可以帮助人们从中摆脱出来。潘尼贝克在很多案例中,要求病人把自己的反思写在日记里,并发现这种做法非常有帮助。这意味着,即使外部事件不可理喻,我们只要尝试从自身所处的环境进行解读,就可以从尝试本身获益。
潘尼贝克的建议很有道理,但是我们多数人却正在反其道而行之。一天24小时,我们从电视、广播、互联网上获得新闻——很大一部分由一闪而过的现场采访音像片段组成,这些东西是用来煽情的,而不是供人思考的。新闻从业人员有一句行话:“要想上头条,轰动加血腥。”也就是说,头条新闻总是骇人听闻或者最具有轰动效应的。在我看来,很多新闻主持人都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表情庄重、发型不变。听上去,他们都受过标准训练,擅长播报这些信手拈来、能引发轰动的音像片段,每隔几分钟重复一次。他们大肆渲染人们如何艰苦挣扎,如何失去家园,如何付不起房贷和保险,故事催人泪下,把严峻的经济形势用这样一幅图景呈现在我们面前。
并不是说这些故事无关紧要、毫无用处,但它们并不能帮助我们理解周围发生的一切,或者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经济危机。如果我们日复一日、永无休止地沉浸在令人沮丧的、煽情的音像片段之中(想一想我们一遍一遍地耳闻目睹这些东西会学到什么),我们的悲观情绪也会越来越重。要克服这种倾向,我们应该按潘尼贝克的建议改变我们对新闻的消化方式,从被动接受改为主动对信息加以思考,进行正确的解读。
也许有那么一天,新闻工作人员、亨利·保尔森、下一任美联储主席、巴拉克·奥巴马,或者其他政府机构的新领导人会更珍视我们的福祉,能够向我们解释清楚我们到底面临什么问题,他们做出决策的合理依据是什么。这一天来得越早越好,因为我说不上我们还能再经得起多少次这样的打击。
金融市场全球化更容易诱发经济危机
至少在过去10年中,许多人都在大力促进市场全球化,他们认为这是好事。人们一直相信,从多元的、半独立的分散市场转变为统一的大市场可以增加流动性,鼓励金融创新,减少贸易摩擦。结果是——如果你还没注意到,今天的股票市场,无论是日本、英国、德国,还是美国,都是大同小异的。我们看到它们几乎涨跌一致,仅仅是程度不同而已。我们亲眼看到全球化不断加强的后果,应该静下来认真考虑统一的大市场所带来的好处与付出的代价。我怀疑,事实上,统一大市场有可能减少金融创新,危害金融健康,最终无法保护我们免于金融危机。
为了帮助大家认识统一的大市场怎么会变得缺乏效率,让我们认真思考一下迈克尔·克里顿在《失落的世界》中的几段话。电影中一个叫马尔科姆的角色(影片中的混沌理论科学家,由杰夫·戈德布拉姆扮演)在面对信息世界时的慷慨陈词——他指出,把所有人都联系到一起的世界,最后导致的是发明、创新以及进化的终结。
把全世界连接在一起,这个主意就是集体死亡。任何一个生物学家都知道孤立环境中的小物种进化最快。你把1000只鸟放到大洋中的岛屿上,它们会非常快地进化。你把10000只鸟放到一片大陆上,进化速度就降下来了。而我们本身这个物种——人类,进化主要是通过行为进行。我们通过行为的创新适应环境。世界上人人都知道创新只在少数人中产生。用三个人组成一个委员会,他们很快就会干成事。有10个人,事情就难办一些。30个人,什么也干不成。300万人,连想也别想。这就是所谓大众传媒的效应——有了它,什么事也别指望。大众传媒把多样性淹没了。它把世界弄得千篇一律——不管是曼谷、东京,还是伦敦:这个路口拐角上是家麦当劳,那个角落是贝纳通,马路对面是盖璞服装店。地区差别消失了,所有的差别都消失了。在大众传媒的世界里,除了排行榜上的十大畅销书、十大流行音像、十大票房电影、十大黄金创意,很少有什么别的。人们担心热带雨林里的多样物种会消失,但是我们最需要的资源——知识多样化呢?它会比树木消失得还快。时至今日,我们还不明白这一点,反倒要把50亿人一块儿弄进信息世界里去。到那个时候,我们这个物种的进化就被完全冻结了,一切都停止下来,死掉了。所有人时时刻刻想的完全一样。大同世界,世界大同……
很显然,马尔科姆是一个极端的角色,他的话也显得过于偏激,不过,即使我们认为把全世界都纳入信息世界也不会使一切陷入停顿,但细想一下也很有道理:世界金融市场连为一体,实际上必定会减少思想的多样性和金融产品的数量,结果减少竞争,降低效率。
我个人认为,马尔科姆的推论不无道理。我猜测把很多市场连接到全球单一的市场旗帜下会减少金融工具的多样性。还有,由于一致性的压力,对于金融行业应该如何运作,住在同一个金融地球村的人都必须接受相同的基本信念(模式)。从这个方面来看,即使是传统的理性经济学理论也会预测到存在较强竞争的多个市场比单一市场有利。说起来有点儿讽刺,在把理性经济学应用于鼓吹促进全球化统一大市场时,它的支持者们强调的是流动性和效率上的好处,但他们忘记了,不同意见、不同方法,还有金融工具的多样化,归根结底,可能是更加重要的经济力量。
当然,全球化如果最终造就的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全球市场,那就再美妙不过了。不过,鉴于人类易于犯错误和非理性的程度,我们创造出的任何市场都不可能完美无缺。说到底,我更倾向于若干个多样的、相对独立的市场,每一个市场的效率或许都不是最高的,但是彼此距离远一些,更灵活,反应更灵敏,更有竞争力,更可能与时俱进,能够产生更高效、更健康的金融市场。
高额奖金是把双刃剑:激励与压力
最近,公众对高级管理人员的天文数字薪酬表达了强烈的抗议。公众最根本的愤慨情绪在于,那些人把我们的钱财管理得一塌糊涂,却还拿着那么高的薪水,有失公平。大家认为,银行经理们的才干能力是否配得上他们的回报,很难判定。因为银行经理们的工作失误,引发了重大灾难,而他们居然还能拿到高额奖金,更有甚者,有些奖金还是来自政府的救助款项,这都是纳税人的钱,自然招致千夫所指。
毫不奇怪,银行经理们进行了反击,声称高工资是必需的,那些关键的岗位工作压力大,技术要求高,需要吸引最优秀、最聪明的人才担任,如果对工资封顶,那些有才华、有价值的银行经理就会另谋高就。自由市场的基本法则就是:如果不能招募,并且留住最好的业务人才,这些人才就会流失,我们的经济就只能由剩下的那些不那么称职的人来管理——到头来,就把我们全都带到阴沟里去了。
我们姑且不把它看作自私自利的银行经理与道德上被激怒了的纳税人这两方意识形态之争,更有用的是,问一下我们对高额奖金与工作业绩两者之间的关系了解多少。
为了观察奖金是如何影响工作表现的,我和尤里·格尼齐、乔治·勒文施太因、妮娜·马萨尔进行了几次实验。有一次,我们给实验参与者布置了一系列需要集中精力进行记忆和创新的任务。例如,我们要求他们完成塑料框里的拼图题,推算排列一系列数字的记忆游戏,向固定目标投射网球,还有其他几种类似的活动。我们宣布对成绩特别优异者给予不同数额的奖金(数额从较低、中等到非常高不等)。我们把人平均分成三组:对第一组人,我们许诺的奖金数额很低(与他们的工资水平相比),第二组的奖金数额中等,最后一组的奖金数额非常高。
对了,如果你问到哪里能参加这样的实验,那我告诉你,实验是在印度进行的,那里的生活水平比较低。这样一来,我们给的钱在当地人看来就是相当可观的,同时,这样做也可以将花费控制在我们的实验预算之内。奖金金额最少的是50美分,相当于当时印度农村人口一天的工资;中等奖金是5美元,相当于他们两周的工资;最高奖金是50美元,大约相当于他们5个月的工资。
你认为结果会怎么样?那些实验参与者会按照他们预期奖金数额的不同,努力程度也不同吗?奖金最少的一组表现最差,奖金中等的表现一般,奖金最高的表现最好吗?我们把这个问题交给一群商学院的学生回答,他们很自然地认为,业绩会随奖金数额的增长而增长。在商界,这一假定实际上就是自然法则,这一逻辑推动企业管理人员不断要求更高的薪酬。实验结果表明,许诺奖金最高的一组在每一项任务中的表现都是最差的,中等奖金那一组的表现与最低奖金的一组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把这个实验拿到麻省理工学院去做,结果也一样。实验是这样的:我们让大学生分别完成两项用时4分钟的任务,设置一个非常高的奖金(600美元),一个比较低的奖金(60美元)。两项任务中一项需要认知技能(数目相加),另一项只需要机械性操作(快速点击键盘)。我们发现仅仅需要机械性操作的任务,奖金能起到我们预期的作用:奖金越高,表现越好。但是一旦任务涉及初级的认知技能(如投资或银行的工作),实验结果就和我们在印度实验的结果一样了:预期的奖金越高,实际表现越差。
我们根据实验结果得出的结论是:金钱奖励经常是把双刃剑。它激励人们努力工作,但是如果奖金数额过大,反而会事与愿违地影响实际业绩。如果我们的实验是对现实世界的模拟,那就说明高额奖金不但加大了雇主的成本,而且会妨碍管理人员发挥他们最大的工作能力。
有意思的是,金钱并不是引发更好(或更差)表现的唯一鞭策力量。我们在芝加哥大学对实验做了一些改变:这次我们想要观察一个不同的激励动因——公众形象。我们让实验参与者进行构词游戏,有时关起门来自己做,有时旁边有人观看。假定在公开场合,好胜心会驱使他们更加努力,我们想确定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的表现会受到什么影响,是会提高还是降低他们的能力。我们发现,尽管这些实验对象力图在大家面前表现得更好,但结果却是相反的,他们的成绩比私下解答要差。
我们的结论是:社会压力和金钱一样,也是一把双刃剑。它对人有激励作用,但是在公众的眼皮底下,压力就会增大,到了一定程度,压力就会占上风,抵消并压倒激励的有利作用。
我把上面的实验结果向一些银行管理人员进行介绍,他们非常自信地告诉我,他们本人和他们下属的表现与我们的实验结果绝对不一样(我提出,只要有适当的实验预算,就可以对他们的断言进行实地检验,但他们对此不感兴趣)。我猜测,十有八九,他们低估了我们的实验结果,结论下得太早。我愿意打赌,绝大多数银行经理(即使不是100%)在面对数百万美元的薪酬、争取奖金带来的压力、害怕得不到奖金的顾虑、心思集中于奖金而分散了专注工作的精力等影响时,巨额奖金非常容易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
我并不是断言不论什么情况下,不管工作类型和个人特点,工资给得越少,工作效率越高。我想指出的是,薪酬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它牵涉各种各样的经济激励、压力,以及人类心理等其他方面的因素,其中有些我们还知之甚少或者未曾考虑到。或许金钱越多等于业绩越好这种天真又简单的理论并不像人们想得那么现实,起码不是永远有效。如果金钱越多就会带来越好的业绩,我们是不是应该期望那些领取数千万美元薪酬的人业绩也最好?甚至应该永远没有失误?实际上,那些拿着巨额工资和奖金的人,在2008年的金融灾难中一败涂地,这一事实进一步证明高额奖金与优秀业绩之间并没有直接联系。
公众愤怒的情绪此起彼伏。上任之前,巴拉克·奥巴马曾提出过一项关于公司管理人员的“常识性”的指导方针——起码针对那些接受政府救助的公司是这样。这些措施要求管理人员的工资50万美元封顶,高出部分必须以股票方式支付,在还清政府救助资金之前,这些股票不得出售。这毫无疑问使纳税人的情绪有所缓和,但问题在于,它能行得通吗?
我认为不能。为什么?如果我们从零开始计划建立股票市场,并许诺年薪50万美元外加股票奖励,我敢肯定,会有不计其数的合格人才冲着这一薪酬争着到大银行当经理。他们会努力工作,不仅是为了工资,而且会为维持和稳定我们所依赖的金融系统提供重要服务。不幸的是,我们并非从头做起。相反,我们对付的是业已存在的银行经理们,他们拿惯了数百万美元的年薪,外加数百万美元的股票和奖金。多年来,企业高管已经适应了这样的条件,他们为自己制造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证明他们拿高额报酬是天经地义的事。说到底,你认识的人里有几个会承认自己工资太高而能力不够?
这是个相对论的问题。与银行经理心目中的“正常”标准相比,50万美元的年薪似乎是有辱尊严、令其不屑一顾的。我猜高管们不会接受这样的条件,即使接受了,他们也会按照他们过去实际的收入金额,耍出各种花招把自己的工资增加到他们认为“合理”和“公平”的水平上。
假如我是奥巴马政府的财政部长,我会试图对那些银行经理,还有造成他们自以为心安理得的那种扭曲的制度,进行彻底改造,弃旧图新,鼓励建立新型银行、实行新的薪酬机制。这些新银行会大力推广一种新观念,银行经理不是贪婪的浑蛋,他们是有道德、有敬业精神的正人君子,在整个经济及国家的正常运行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中心作用(事实上,他们的确责任重大)。“老银行家们”如果仍然觉得没有几百万美元的工资他们就不肯干活儿,要干得好还需要加几百万美元的奖金,那他们完全可以在新的市场上进行竞争。不过有了架构更理想,工资机制更实际、更透明的新银行,还有谁会去找他们呢?
承认非理性的存在,创造更美好的生活
新古典主义经济学是建立在一些非常牢固的假定之上的,而这些假定,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成为“既定事实”。其中最著名的是:一切经济人(消费者、公司企业等)都完全理性,而且所谓的“无形之手”的运作产生了市场效率。对于理性经济学家来说,这些假定似乎都是最基本的、最合乎逻辑且不证自明的法则,无须进行任何实验进行检验。
以这些基本假定为基础,理性经济学家们就建立理想的医疗保险制度、退休金制度,还有金融机构的运行方针原则等提出了各种建议。人们坚信放松或取消管制是明智之举,这一基本信念即来源于此:如果人人都能永远正确决策,“无形之手”和市场力量永远都在产生效率,我们难道还不应该取消一切管制,让金融市场自由运行,发挥它的最大潜力吗?
与此不同,其他领域,从化学到物理学,再到心理学,科学家们所接受到的训练就是不盲目相信“既定事实”。在这些领域里,假定和学说都要经过反复实验和检验。检验中,科学家们一次又一次地学到了,许多普遍接受的真理最后都被证明是错误的,而这就是科学发展的必然。因此,几乎所有的科学家对数据的信任程度都远远高于自己的学说和理论。如果实验观察与理论模式不符,这一模式则必须被抛弃或修改,不管它在概念上多么美妙,逻辑上多么诱人,演算起来多么便利。
不幸的是,这种健康的科学怀疑主义与实证主义还没有为理性经济学所采纳,该学说中关于人类本质的最初假定被凝固成千古不变的信条。盲目地信奉人类理性和市场力量这一行为,如果仅局限在一部分大学教授和他们的学生范围内,实际上并无大碍。但问题在于,这些经济学家已经说服了全世界的人,包括国家政要、企业商贾,还有平民百姓,不仅要相信经济学对我们周围的一切如何运转提出了重要见解(这可以做到),而且还要相信经济学能够完全解释我们周围的一切(他们做不到)。这一经济学信条的本质就是,只要运用了理性经济学,其他的一切就都不需要了。
我认为,制定政策和建立制度,如果过度依赖我们理性的能力,仍然固执地坚信传统经济学无懈可击,会使我们面临巨大的风险。
我们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思考。假如你负责设计高速公路,你是基于所有人都有能力安全驾驶的假定来安排修建,那么这样修出来的理性高速公路会是什么样子?当然,它的两侧不需要多铺出来的路边部分。既然没有人在这里开车,我们何必把水泥和柏油铺在这里?其次,我们不必在车道之间设置分界线,而且车轮一压就会发出“咯噔咯噔”的警告声,因为所有的车辆都应该在车道的正中间直线行驶。我们还应该把车道的宽度尽量缩小,只要能开车就行;我们还应该取消速度限制和前后车距限制,发挥最大的通过能力。毫无疑问,这样设计的公路才最具理性,但是你愿意到这样的路上去开车吗?当然不会。
当我们在有形世界进行规划、设计时,都清楚我们自身的弱点,而且据此来采取对应的措施。我们认识到自己跑得不够快、不够远,就发明了汽车和公共交通。我们知道自己的体能限制,于是就设计了电梯、电灯、暖气、空调等来克服这些不足。能徒步日行千里,一跃跳上高楼大厦,黑夜里双目如炬,还能适应沸点高温和极地严寒,当然再好不过,但我们没有生成这样的万能身躯。于是,我们针对这些不足,付出巨大努力考虑对策,渴望利用技术手段来加以克服。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每当到了脑力和认知领域的设计规划时,不知为什么,我们就会以为人类是无所不能的。我们紧紧抓住人类完全理性这一观念不放,认为自己就像精神上的超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为什么我们能够坦然承认自己身体能力的局限,却不愿意考虑自己认知能力的不足呢?第一,我们身体能力的局限天天摆在我们眼前,但是认知能力的不足却没那么明显;第二,我们都有一种欲望,想把自己看成无所不能的人,但是在体能方面绝对做不到;第三,我们认识不到自己的认知能力局限,也可能是由于我们对传统经济学的认同度太高。
请别误解我的意思,我高度评价传统经济学,并且认为它对人类的努力奋斗做出了重要、有益的探索。但我同时也认为,它并不完美,所以不加鉴别地全盘接受传统经济学的一切原则是不明智的,甚至是危险的。如果我们试图理解人类行为,并应用这一知识规划来设计我们周围的一切,包括税收、教育制度,还有金融市场等,我们或许还需要另外的工具与学科,包括心理学、社会学,还有哲学等。理性经济学有用,但它只是我们对人类行为总体认识中的一种,仅仅依靠它不可能帮助我们获得最大的和最长远的福祉。
我衷心希望传统经济学与行为经济学之争到头来不要成为意识形态之战。如果行为经济学家的立场是必须把传统经济学(“无形之手”、积极投资,还有其他一切)和洗澡水一起倒掉的话,我们就不会取得进步。同样,如果传统经济学家继续无视有关人类行为与决策研究所积累起来的数据成果,那或许也是一大遗憾。我认为大家应该以冷静和科学的态度,着眼解决重大的社会问题(诸如如何建立更好的教育制度,如何设计税收制度,如何规划养老和医疗保障制度,还有如何建立更健康的股票市场等);我们应该探索不同的假设和各种可能的机制,付诸严谨的实验加以检测。
我的理想是,在实施任何重大的公共政策之前,例如“不让一个孩子掉队”、1300亿美元退税法案,或者7000亿美元的华尔街《救助法案》等政策,我们应该先成立一个由不同领域专家组成的小组,让他们以各自的知识为基础进行推测,提出取得该政策目标的最佳方案。下一步,我们不是按照小组里呼声或者地位最高的人的意志行事,而是对这些方案分别进行试点研究。也许我们可以找一个比较小的州,例如罗得岛(或者对此类项目感兴趣的其他地方),对不同的方案进行分别实验,看哪一种效果最好,然后我们就会有信心大规模实施最好的那个方案。与其他实验一样,有些地区志愿参加实验,到头来实验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而另一些地方的实验结果则更好。这些实验真正的好处就在于我们可以加以比较,选定较好的、可行的项目,推广开来,在美国境内长期实施。
我认识到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简洁的解决方案,因为对公共政策、工商业务,甚至个人生活进行严谨的实验都不是简单易行的,得出的各种解决办法也不会非黑即白。但是面对缤纷复杂的生活和日新月异的世界,我看不到还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能够真正让人类学会自我改进和发展。
最后,我要这样说,在我的思想中,人类行为毫无疑问是宇宙间最复杂、最诡异又变化莫测的奇迹之一。我们应该学会欣然承认自己身上也有电视动画片《辛普森一家》中荷马·辛普森的影子,不单有缺点,而且还有些无能。当我们在设计学校、制订健康保险计划、规划股票市场、安排我们周围一切的时候,把这些因素考虑在内,我确信我们可以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这也正是行为经济学致力达到的目标。
【注释】
[1]《谁赚走了你的薪水》,2008年10月由中信出版社出版。——译者注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