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玛常德店关闭：劳资冲突和集体谈判

沃尔玛常德店因亏损关店，2014年3月5日张贴停业公告，宣布沃尔玛常德店将于3月19日关店。“员工安置协议通知”公布的安置方案主要内容为：员工平级转职至沃尔玛其他城市分店或接受N+1的经济补偿金离职。沃尔玛常德店关店引起员工的抗争，至5月27日仲裁开庭长达两个多月，员工提出2×（N+1）等14项诉求；沃尔玛常德店工会向资方发出集体谈判要约，并提起以69名员工为主体的劳动合同争议仲裁和以工会为主体的集体合同争议仲裁申请。这是全国唯一一起由企业工会主导的集体谈判。

笔者自案例发生就一直跟踪关注，收集了关于沃尔玛常德店关店的一手和二手资料。一手资料包括：①就企业工会主席、工会副主席、宣传委员等企业工会积极分子跟踪访谈劳资集体谈判启动过程中发生的问题、行动与结果；②就参与过员工集体行动的沃尔玛常德店员工一对一访谈沃尔玛关店对其的影响和集体维权过程中发生的问题、行动与结果；③访谈处理沃尔玛常德店关店事宜的沃尔玛管理人员；④两次赴常德实地调研，与沃尔玛常德店工会、常德市总工会和人社局等政府相关部门，实地参与劳资集体谈判启动过程中相关问题的咨询和解决。二手资料包括：媒体报道资料、员工日志和学者关于本案例已发表的研究文献等，以及沃尔玛发展历史、企业文化、在中国的组织结构、发展战略等相关文献。对所有资料不断地进行三角验证，确保资料的真实性与一致性。资料收集历时3个月，一手资料收集一直跟随事件发展过程，时间累计5天，文字笔记约15万字。

沃尔玛常德店2009年1月17日开店，是沃尔玛进入湖南常德的第一家店，也是沃尔玛2008年以来实施扩张战略、加大开店速度中开设的新店。沃尔玛常德店经营多年一直处于亏损状态，2012年以来，沃尔玛（中国）战略调整，关闭经营状况不佳的店，2014年沃尔玛关店速度加快，出现“关店潮”。沃尔玛常德店2014年3月5日宣布停业，引发员工罢工抗议，劳资冲突持续两个月，引起国内外巨大反响。沃尔玛常德店的抗争活动可以分为几个阶段。

1.3月5日前商议准备

此阶段，店工会获知将关店的信息，召开工会委员会，商讨对策，汇集员工诉求。

由于行政经理的职位优势，黄兴国主席较早知道常德店将关闭的消息。2014年2月21日根据公司各方信息显示可能有关店动向，沃尔玛常德店基层工会立即组织召开第一次委员会议，工会就怎样为员工维权进行讨论和准备，并拟定了14项维权诉求，一份工会会员集体委托书和向政府相关部门递交的集体维权行动知会函。鉴于黄兴国准备转职去沃尔玛其他店工作，将工会事项委托给一名工会委员。3月4日，资方开始执行关店计划，由区域人力资源部经理、区域营运部经理等相关人员约谈第一批员工，关店团队强大，包括公司律师、高管、资产保护部人员和人力资源部人员，采取三（资方）对一（员工）的谈话方式，但员工自发地抵制约谈，一名不愿意约谈的员工被管理者逼哭。下午17点左右，公司沟通工会主席黄兴国，希望他召集工会委员与公司对话。黄兴国表示，公司突然宣布关店，没有提前一个月告知，是对工会知情权的践踏，要求公司尊重工会组织，约谈工会，出具书面函件告知。公司则称发函申请要报总部，审批周期长达两星期。黄兴国表示这个理由于法无据。公司强势的关店做法使黄兴国改变主意：放弃转职，做一回真正的工会主席！

2.3月5～21日店内抗争

该阶段，沃尔玛常德店员工于3月6日拉横幅抗议粗暴关店，之后每天打卡上班，阻止资方拆除设施转移商品；店工会委员分工协作，组织维权。同时资方也加紧了关店工作，政府加大维稳工作。

3月5日沃尔玛常德店单方面张贴《停业公告》，宣布将于3月19日关店；并张贴“员工安置协议通知”，安置方案主要为：（1）员工可以平级转职到沃尔玛在其他城市开设的分店，也可申请更高的职位；（2）愿意解除劳动合同的，公司按N+1支付经济补偿金。全店135名员工必须在19日前给予答复。消息一出，引起员工抵制，拒绝参加店方召开的关店沟通会。店工会提出，公司关店应提前一个月告知员工，没有经过必要的程序，关店就是违法的。

3月6日，店工会以公函形式，知会常德市总工会、市劳动监察大队、市辖区城南派出所、市信访局，告之将以企业工会组织集体维权，请求政府相关部门关注并支持指导。沃尔玛管理方并没有理会员工的诉求，按照惯常做法从外地调来100多名员工取代常德店现有员工的岗位，着手关店工作。常德店员工感觉受到侮辱，被剥夺了劳动权，3月6日下午在店门口集会拉横幅，抗议粗暴关店，要求公司按法律规定给予经济补偿和赔偿，引起当地媒体报道。此后，尽管岗位已经被外调来的员工替代，常德店员工还是按正常排班上班，维护经营销售，同时阻止资方拆除设施和从货架上撤下商品用于转移。

3月7日，常德市总工会组织沃尔玛常德店劳资双方进行第一次协商沟通，区政府、区信访局、区商务局、区政法委、区劳动监察大队、辖区警方参与。会议就关店裁员性质（是否为经济性裁员）及资方安置方案合理合法性进行了讨论。店工会提出，公司的员工都签订了无固定期限合同，现在的安置方案“转职到外地店，待遇不变”，只是一张空头支票，只有副店长以上的人员适应；其他员工转职外地根本无法生存。而且常德店关店导致裁员，根据《劳动合同法》“裁减人员二十人以上或者裁减不足二十人但占企业职工总数百分之十以上的，用人单位提前三十日向工会或者全体职工说明情况，听取工会或者职工意见后，裁减人员方案经向劳动行政部门报告，可以裁减人员”，公司未事先告知员工和工会，程序违法。企业方则认为公司是合法关闭，不属于经济性裁员；公司3月5日通知员工，但员工工资发至4月4日，相当于提前一个月告知，不存在违法。

3月14日，常德市信访局召集沃尔玛劳资双方沟通会。店工会提出，公司违法解除劳动合同，按照法律应该给员工两倍经济补偿，提出14项诉求，包括：（1）根据工作年限计算并补偿支付解除劳动合同的经济补偿金，支付违法解除劳动合同赔偿金，共2×（N+1）；（2）合同违约导致员工子女转学、租房等生活成本增加的经济补偿金；（3）按法律要求办理好员工失业金领取手续；（4）办理员工住房公积金领取证明；（5）劳动合同解除证明（需注明因公司关店导致合同解除）；（6）2014年度春节期间福利一次性发放（150元春节福利+20元开工利是红包）；（7）失业金领取期间的医保和社保支付；（8）足额支付工会经费；（9）足额补齐孕妇三期经济补偿；（10）足额支付2013年度盘点奖金；（11）员工未休年假按日工资3倍支付；（12）按工资集体协商加薪比例折算2014年截留工资；（13）开业至今的餐补5.5元/餐，按店内实际餐标（8元/餐）补足差额；（14）按比例折算支付2014年的第13个月薪金。下午，沃尔玛召开全体职工的闭店沟通会，市总工会、武陵区商务局、劳动监察大队、城南派出所参加，公司宣读员工安置方案。

3月18日武陵区政府组织劳资双方协调会，双方就14项员工诉求中的11条达成一致，在几项关键性条款上存在分歧并成为持续争议的焦点：（1）按经济补偿金的两倍支付承担违法解除劳动合同的经济赔偿金2×（N+1）；（2）支付公司违法解除劳动合同，导致员工子女转学、租房等生活成本增加的经济补偿；（3）按工资集体协商加薪比例折算2014年截留工资。但双方约定，在劳动争议期间，除生鲜食品及保质期在三个月以内的物品资方可以清理外，不得转移资产出店。会后，店工会向市总工会发出求助信。

3月17日，常德武陵区劳动监察大队出具沃尔玛常德店关店劳资纠纷的“调查说明”，认为沃尔玛常德店闭店行为不属于经济性裁员，不需要按照《劳动合同法》第41条规定“提前三十日向工会或者全体职工说明情况”进行裁员，沃尔玛的做法符合法律规定，工人认为资方违法解除劳动关系故应承担两倍经济赔偿的诉求不成立。这成为地方政府随后处理这一事件的一个重要依据。

3月18日，沃尔玛常德店工会开出自己的维权新浪博客“沃尔玛2024常德店工会维权”。常德店工会的维权受到沃尔玛其他店员工的关注和支持。店工会建立微信群，工会主席及委员们在群里分享信息，鼓舞员工士气。

3月19日，常德市维稳办决定，市劳动局、市总工会对沃尔玛报告材料作出书面确认；对沃尔玛常德店工会主席等重点人员进行警示性谈话；拟定21日出动警力帮助沃尔玛清场。应资方要求，常德市商务局19日出动商务执法车帮助沃尔玛实行关店清场，期间与维权员工发生冲突。19日还是沃尔玛规定员工答复安置方案的最后期限，人力资源部门不断游说员工签订解除劳动关系的协议，威逼利诱，最终仍有77名员工拒绝签字，其中69名员工坚持抗争至最后。

21日下午，警方出动帮助沃尔玛清场，在收货部拉起警戒线，驱赶占领沃尔玛收货部阻止资方转移资产的员工，与维权员工产生冲突，警方拘捕一名工人。

3.3月21日至4月11日店外抗争

21日之后，工人抗争转移至店外收货平台；资方加紧货物清理；员工阻止资方货物转移；学者介入，多方斡旋；媒体大量报道；政府要求劳资双方在法律框架内解决纠纷。

3月20日开始，沃尔玛常德店事件引起外界更广泛关注，劳动法学教授常凯等赴常德，与全体工会委员讨论沃尔玛劳动合同解除涉及的相关法律问题，并担当常德店工会法律顾问，认为沃尔玛解除劳动合同违反了劳动法律相关条款，指导起草了向资方的谈判邀约书。之后，常教授与企业工会委员一起走访市劳动局仲裁院长、市劳动监察大队、武陵区政府，声明劳方观点，请求政府搭建平台、促成劳资谈判，争议应该严格限定在劳资纠纷范围内，不能用维稳手段解决。(www.xing528.com)

3月22日，店工会主动向资方发出集体谈判要约，但资方拒绝接收。24日店工会向区劳动监察大队递交“劳动保障监察投诉书”（因超出管辖范围未受理），向劳动仲裁院递交“劳动仲裁书”，因资料不全暂未立案。

24日资方提出公司将原定的19日“最后考虑期”延至3月28日17：30，仍旧没有员工响应。28日资方单方公布解除员工劳动合同，并将N+1的赔偿款打入到员工账户上。对此，店工会发表声明，不接受公司违法解除劳动合同。

自3月20日，大量国内外媒体深度报道沃尔玛常德店工会集体维权事件。国内有人民网、中国网、中国经济网、腾讯财经、凤凰财经、网易新媒体、网易财经、劳工互助网、中国日报、参考消息、21世纪经济报道、环球时报、第一财经日报、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新京报、潇湘晨报、时代周报等网络媒体和平面媒体对沃尔玛常德店关店引起的劳资冲突事件进行报道；国际上有英国《金融时报》、路透社等媒体报道。劳动关系学术界对沃尔玛常德店闭店劳资冲突也高度关注，专门针对此事件召开了两次学术研讨会，其中4月3日在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召开的研讨会有人社部、中华全国总工会及北大、人大等国内知名高校劳动关系、劳动法律专家参会；在河南登封召开的“湖南常德沃尔玛工会维权事件研讨会暨集体谈判论坛2014”会议，30多名学者、律师与会人员以沃尔玛常德店维权为例，就集体劳动争议的处理原则达成基本共识并发布《嵩山宣言》。

资方加大关店的清场工作，维权员工坚守收货平台阻止资方转移资产。资方一方面频繁报警，希望获得政府支持。但警察到场后，劝退劳资双方，要求双方遵守“争议期间不转移资产”的约定。另一方面，资方利用夜间加大货物转运。

3月31日，常德市总工会向沃尔玛常德店劳资双方发出书面协商谈判函。但资方表示不接受与劳方谈判，只愿意与常德市总工会谈判。此外，3月31日，常德市总法律援助部负责人表示，店工会所有人员不得阻挠资方转移资产，否则由此产生的严重后果，店工会主席将负有主要责任。

4.4月11日至5月15日劳方主动出击

4月11日开始，劳方由被动防守转入主动出击，发现资方转运货物即报警；提交劳动仲裁申请并被受理；劳资在市仲裁院协调下谈判协商。此阶段，政府更中立。

4月11日，员工将资方安置沃尔玛常德店卖场周围的暗处保安驱逐，并撤除收货平台的道闸门，让社会车辆自由出入，这样就可以阻止货柜车辆进入收货平台。维权员工日夜轮班值守，防止资方转运资产。资方向常德市总工会寻求支持，市总工会要求双方集体谈判协商。这一天，店工会还向常德市劳动仲裁院递交了仲裁申请书，但4月16日以工会作为申请主体的仲裁申请被驳回。

4月17日，资方货物打包完毕，随时可以撤离，但与物业公司沟通撤离前还原物业原貌上存在分歧，致使物业公司帮助维权员工。资方几次调集大货车转运货物，都被员工阻拦并报警，警方劝退资方。同时，资方动员供应商自行来运货，维权员工向供应商宣讲沃尔玛常德店劳资冲突及相关劳动法律，请求供应商支持、理解。店工会宣传委员周亮在收货平台制作工会宣传栏，介绍沃尔玛常德店员工维权事件、媒体关于维权事件的报道、相关法律条款，还设计“我支持沃尔玛常德店集体维权行动”的市民签名区。引起很多市民的关注和签名声援。

4月8～9日，湖南省民盟组织湖南大学企业社会责任及劳动关系研究中心专家前往常德调研，向湖南省委、省政府提交参政议政提案“关于沃尔玛常德店关店劳资纠纷处理及构建湖南劳动关系协调机制的建议”，建议总工会充当基层工会及工人后盾、政府及总工会促进劳资双方集体谈判而不用维稳方式处理劳资冲突。4月20日得到省委书记批示。

4月19日，常凯教授再次来湖南，与省人社厅沟通集体维权的劳动争议处理问题。之后来到常德，指导工人完善以员工为主体的劳动合同争议仲裁和以工会为主体的集体合同争议仲裁申请。4月20日，常凯及店工会与市总工会和市劳动仲裁院沟通，就以工会为主体的集体合同争议仲裁达成一致意见。4月22日，店工会正式提交两个仲裁申请。4月29日，常德市劳动仲裁委员会接受沃尔玛常德店由69名员工集体提出的资方违法解除劳动关系仲裁申请、工会提出的资方违反集体合同的仲裁申请，这是我国首例基层工会申请集体劳动纠纷仲裁案件。市总向店工会推荐市总的义务法律援助律师，帮助店工会谈判和仲裁，共16名律师供店工会选择。鉴于沃尔玛常德店维权工人既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店工会向常德市总工会提交了会员就维权产生的经济补偿的申请，市总工会答复无此项援助。市总工会强调店工会要依法维权，不要向外界募捐，以避免影响声誉和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此阶段，维权员工昼夜在收货平台外搭建的帐篷中值守，防止资方转移资产，同时等待仲裁。

5.5月15日至今劳动仲裁

此阶段，沃尔玛常德店工会及员工准备劳动仲裁材料；政府维稳力度再次加大；5月26、27日，劳动仲裁开庭；27日，店工会宣布停止阻止资方转移资产；开庭后的调解失败，仲裁被驳回，等待诉讼结果。

5月，沃尔玛常德店工会新浪博客停止发布信息。5月15日，常德市总工会向常德店工会会员发出建议书，要求会员依靠市总工会维权，不得组建维权小组，不得联系境外、国外组织以免被人利用。建议书再次充满了维稳气息。此后，维权员工所在街道居委会与维权员工谈话，要求贯彻建议书。

5月21日，常德市仲裁院组织劳资双方作开庭前的调解。资方代表没有参加，只派法律顾问出席，调解仅仅走程序，没有达成任何协议。

5月26日，由69名员工集体提出的资方违法解除劳动关系仲裁申请开庭。劳资双方律师围绕沃尔玛常德店关闭导致的裁员是否违反法律程序进行了激烈辩论。27日，工会提出的资方违反集体合同的仲裁开庭，双方就店工会主体资格及集体合同是否随公司撤销而失效等问题展开辩论。闭庭前劳资双方都同意调解。27日，店工会向员工发布建议书，“鉴于目前这一争议已经进入法律程序”，“为配合有关方面处理问题，并创造解决劳资争议的良好氛围”，“建议员工停止对于沃尔玛转移物资的阻止”。

5月29日，沃尔玛资方提出调解方案：支付69名员工每人3 000元补偿，不分工龄长短。在市总工会参与下店工会召开69名员工对资方调解方案投票，全票否决调解方案。店工会提出1.9×（N+1）的调解方案，资方也不接受。仲裁裁决前的调解失败。6月11日，仲裁院及政府再次就调解方案努力，与工人沟通，但大多数工人拒绝接受，愿等待仲裁结果。6月11日，资方开始大规模转运资产。常德市出动警力维持秩序，免生意外。6月13日，资方转移完全部资产。仲裁驳回后，员工提起诉讼，迄今还在诉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