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损的家庭
在《折返的情书》开始的时候,所有的家庭都已经残缺不全。每个得到呈现的家庭,不是缺少一个男人,就是缺少一个女人。无论是昌国妈妈,还是银玉妈妈,她们或许满怀期望一直在等待那个离开后音信渺茫的男人,故事里也从来没有提示有什么修复的可能,而且这些残缺从来没有得到修复。昌国、银玉还有智欣,这三个年纪相当的年轻人的家里不是没有父亲就是没有母亲。昌国的父亲,那个作为士兵来到韩国的美国黑人,回国多年杳无音信。银玉的父亲,参加韩战没有回来,被宣布已经失踪。智欣和父亲住在一起,他的母亲从未出场,也从来没有过交代。
这些潜在相似性早已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未来的某个时刻还要通过可见的伤痕一目了然地表象出来。其中最为无辜的是银玉,小时候她被哥哥指定顶着一只碗作为靶子试他的手枪,子弹没有打中碗,打中了她的一只眼睛。多年来银玉要用头发遮住她失明的右眼,但是连小孩子都知道,一旦拉开头发,她美丽的脸就会因为那只眼睛变得可怕。
这样过了多年,某一天,昌国的眼睛也受了伤,因为他企图透过窗户偷看银玉,被银玉用尖锐的铅笔扎在眼皮上。差不多与此同时,智欣制作了一把手枪,他鼓足勇气,向那两个总是欺负他的人开枪,子弹折返回来,弄伤了他瞄准的眼睛。三个人都是右眼被包扎,智欣和昌国跟在银玉后面,这个脸上的符号确立了他们之间的相似性并将其显现出来,而未来命运的相似性则将次第被展示。
他们曾经的起点至少还有很大的差异,昌国妈妈是要带着昌国去美国的,至少昌国妈妈一向这样认为,她还希望昌国这样认为,并且很严格地要求昌国学习英语。昌国和妈妈住在远离大家的一辆车上,这辆房车、这个原本用于移动的交通工具功能的转换将他们放在一个相当尴尬的位置上,昌国爸爸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所以他们失去了目标和方向,汽车不能出发,这个愿望不消失,昌国妈妈也不能回到村子里生活。
智欣和银玉生活在他们父辈居住的院落里,银玉有母亲和哥哥,他们依靠银玉爸爸的抚恤金过日子,然后这个生活的依靠被银玉爸爸投北的消息终止了。这个消息使他们在失去家属资助的同时还要承担正在发生着的意识形态剧烈争斗的压力,要被监视和隔离。同样的压力却给智欣爸爸带来机会,让他获得了应该得到而没有得到的勋章。
昌国因为混血儿身份不断遭受周围人群的羞辱,如同银玉因为残疾的眼睛还要面对小孩子们的恶作剧。智欣只是软弱,只是没有学好英语,两个坏小子就可以一边说几句英语一边贬损和嘲笑他。同样的因素在不同的人身上同时成为被本族人排斥和驱逐的对象。当种种美国意象,可口可乐、冰淇淋、英语成为可供夸耀的符号,昌国的美国血统却不断地将周围的目光变成对他的贬斥。在发生故事的这个时刻,这个村落附近的美军基地以及部队,因为白皮肤和黑皮肤的美国士兵的出现带来的这些异国符号,还处在一种暧昧的状况里,和遭遇到的当地文化合流形成走向不同的冲击,没有人可以逃离,没有家庭可以荫蔽,没有文化可以抵抗。
正是这个原因,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担保这一代人。那些支离破碎的家庭现在不得不交付他们的下一代给社会,不得不听任孩子们在极早的时候开始他们的随波逐流。如果幸福在昌国妈妈和智欣爸爸那一代人当中还是一种被全心全意期待着的可能,到七十年代成长中的少年这里,他们从金基德的故事结构中所进入的,则是一种没有可能健全生活的境遇了。
折返的人群
也许最为强大的压力是这些肤色和语言都不同的外来人群所带来的,因为所有陆续出场的人,都有理由抱怨外来的东西使得世道变迁,使得他们的生活变得如此混乱。智欣爸爸,对和他在一起练习射箭的朋友说,世道变了,连卖狗肉的都可以射箭。卖狗肉的那个人地位低下,他是昌国妈妈的情人,“在有昌国之前就是”,还有兴趣占据他从前不能而现在可以的娱乐。年轻的一代却对射箭没有了兴趣,他们更喜欢手枪,即使这是一个给几乎触摸到它的每个人都带来伤害的新型武器,某种意义上正好呼应了他们对待和美军同时到来的现代性意识形态的态度。技术也来自美国,银玉哥哥和智欣,他们在不同的时段用几乎相同的材料做手枪,材料都来自上面印着美国标志的木板。他们动用自己的智慧制作出来的手枪,并没有按照他们对这工具的期待准确指向目标。更多的锋利反转回来朝向改造了工具的人,银玉哥哥和智欣同样被自己失败的模仿阻止。
手枪没有给智欣带来帮助,在某个时刻,他开始向传统的射箭求助。弓箭很快成为他能够熟练应用的武器,不会再发生子弹反转回来打伤自己的事情,但是压力从另一个方向迂回前来。由于射伤了美国兵,智欣被抓到监狱里。
即使并未在故事里直接遭受这样的压力,最有理由仇视美国的仍然应该是昌国。完全不由自主,昌国与生俱来就不能与一个美国黑人的私生子身份割裂。这个身份并不是像在故事里那样始终都只能够给昌国带来屈辱,至少在最初的时候,在昌国妈妈和昌国爸爸笑意泱然的画像里,还存在着将昌国和昌国妈妈带到遥远国度的美好希望。
但是希望因为和昌国爸爸失去联系而不能得以实现,在人们看来,昌国妈妈就成为一种失败的被抛弃的象征,昌国也成为一种象征,带着到来之初不断遭遇抵抗的异质人群和文化的气息。由于他的来历,更由于他现在是一个被强大背景抛弃的孩子,他必须要承担人们的仇视情绪,人们由于无力抵抗也无力表达自身对美国文化抵触心态下滋生的情绪总是需要出口。人群的意识从未对这孩子有过怜悯,正是这些朝向最弱者的残忍发泄,造就了昌国个体的残忍。昌国妈妈,将受到来自儿子的最不留情的折磨。
作为整个故事中最重要的线索,在昌国妈妈的生活中,她不断地寄信给在美国的昌国爸爸却得不到及时回应。昌国妈妈的遭遇是所有人的一种参照,人们认为她“可怜”,显然不希望落入那样一种状况当中。昌国妈妈写信的行为持续了很多年,由于从未有过回应,连邮递员都劝告她不要再寄。这个最终走向疯狂的女人,多年来坚强地抵抗了人们的误解和蔑视,日渐长大的儿子对她残酷的毒打,以及其他女人的攻击。这个女人多年以前的经历通过她的孩子昌国的存在不断地被展现出来,由于昌国爸爸一去不返而变成一种无法掩饰、不能被原谅的失败。
那些批评昌国妈妈的女人并不一定赞同自己的命运。她们似乎不可能理解,昌国妈妈的行为在广泛的意义上是替代了人群去冒险,她以一生幸福为赌注的爱情没有得到回报,可是人们正是在这个具体事件之上建构了对外来军队和士兵的印象,她的命运消解了人们关于美国可能是现世救赎的想象。她是集体想象的尝试和牺牲。银玉被警告的时候听见的是“不要和昌国妈妈一样”,因为人们害怕相似的行为带来相同的后果。
跟随昌国妈妈坚韧的等待到达故事的尽头,在她被昌国割伤以后,预感到昌国的死亡之后,她进入自己疯狂的结局。也许直到这时候昌国妈妈才发现自己始终相信的远方是一个幻觉,所有经历过的一切犹如一场恶梦。但是她还要寻找和呼唤,因为剩下来的是对她从前感知到但是并未了解其深刻程度的绝望的确认,那是昌国的绝望。很早就失去希望的绝望是如此强烈,有力地把昌国定位在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上接受仓促到来的死亡。
穿过超现实的季节在最冰冷的雪天,昌国妈妈看见了昌国的身体,确切地说,她看见的只是昌国两条张开的腿。他的身体一半插在土里。痛苦得变形的女人弄来汽油和柴禾,烧热了冻土,把儿子的尸体取出来,在如梦初醒般的冷静中。此后昌国妈妈安安静静地把自己锁在他们的汽车房里,她将要放火烧掉这个车房。最后一个来敲门的是那个常来的邮递员,他拍打着车门,这一次喊了几声“你有信来”。没有人回答,他把信插在门上就走开了。
就在这个她苦苦期待多年的信到来的时刻,昌国妈妈对于那个遥远的国度和那个来自那里的人,作何感想呢?她全力以赴之后,在漫长的来不及等到回应的等待中,是她旧日的韩国情人在体谅和安慰她。只是他和昌国不能兼容,那些巨大的矛盾表象在他们之间,毁灭了昌国妈妈向从前她出发的地点返回的可能。
信任的变迁(www.xing528.com)
昌国妈妈和银玉,属于两代的这两个都和美国士兵有密切关系的女人,在堆积了无数时光的两头,眼光朝向远方。
现实里苦难艰辛的生活对她们来说是没有区别的,昌国妈妈开始一个人孤独等待的时候,银玉被哥哥弄伤了一只眼睛,在她的青春岁月里,她只能梳一种发式,让头发蔓延到脸上,遮挡那一只瞎掉的眼睛。如果不是那只瞎掉的眼睛,银玉相当美丽。昌国妈妈已经不大年轻了,但是看得出来她年轻时候曾经美丽。
这是两个相当不同的女人,她们的命运也是如此。不管昌国妈妈是不愿意承认还是不愿意相信,多年来昌国爸爸不加回应的行为事实上构成了对他们母子的遗弃。显然,他们始终在原地,如果昌国爸爸要寻找,他容易找到他们。昌国妈妈并不愿意相信自己已经被辜负,她以一种东方女性的坚韧,不得要领地持续追问远去的男人,显然也无法放下这个期待。昌国一天天长大,在周围人群极不友好的目光中,他的存在一天比一天迫切地需要她对他有所交代。
然而除了期待,昌国妈妈并没有其他能力拯救她的孩子,她只能忍受昌国的毒打,她知道他的可怜,他需要去领受她的行为后果,却无法像她那样去期待。一个几乎从未见过的父亲难以支持昌国的未来,即使只是对未来的想象。多年以后,昌国妈妈还在信任当年她遇到过的那个如今音信渺茫的人,也许是信任一种未来的美好生活,信任和此刻全然不同的国度和生活。
尤其是昌国妈妈情人的存在,将她的信任推送到了不容置疑的程度。这个强悍的男人只在昌国妈妈面前表现过他的轻柔,他的理解正好对应着昌国妈妈对昌国的理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昌国妈妈一起面对着昌国所承受的经历无能为力。昌国爸爸,一个外来人物的介入不但改观了昌国妈妈的生活,也改变了他的生活。即使他还以情人的身份停留在昌国妈妈的附近,也不过印证出的是他并不是终点,他不可能成为终点。所以他也必须死于昌国妈妈之前,使得她的疯狂成为不能分担更无所皈依的漫游。
但是银玉如何能够信任她的族人呢?在她成长到十八岁的过程中,没有什么经历教会她信赖她的家人和她周围的这些人。很小的时候,她的眼睛就被哥哥弄瞎,她不得不携带这个严重的身体创伤来遭遇青春期的人和事,并且受到牵制和影响。这个长大的哥哥,甚至道义上的责任都不愿意承担,除了向家里要钱和一味游手好闲,还做了许多继续伤害她的事情,要把她的小狗偷走去卖给别人。暗恋她的智欣,并没有能力保护她;这个相当软弱的男孩,要求她不跟美国兵去做手术,他说他喜欢银玉现在这个样子。银玉激烈地反对,她当然不会相信他会长久地喜欢她现在这个样子。智欣在说谎,否则,他不会把银玉画成一个有一双美丽动人的眼睛的样子。智欣把图画送给银玉看,银玉看见他的画,给了他一个耳光,撕碎那张画。关于银玉的眼伤,他们无法泰然。
银玉获得美国兵的帮助,在美军医院里治好眼睛,成为美国兵的安慰。这是同样无法安置的关系。如果说昌国妈妈的长久期待是因为有孩子和曾经的允诺,在银玉和美国兵之间甚至连天长地久的想象都没有。美国兵害怕自己离开以后银玉会忘记他,要用一把尖刀在银玉的胸前刻下他的名字。
很可能和昌国爸爸相似,他并未想过要带走银玉,这个在令他厌烦和错乱的枯燥生活中感觉轻松的女子,也将和这终究要结束的生活一起被弃置在原处。她只是他的遭遇。当刀尖触碰银玉的身体,银玉蓦然惊觉的,也许正是一份从技术上复原了她的视力和美貌的美国并不能够对她作出的更深的承担,它带着不可信任的危险。她要转向智欣,为此她执行的是如此彻底的前提,重新弄瞎自己的眼睛。
缺席的幸福
故事里的人甚至几乎不曾用笑容来暗示快乐和幸福的存在,在这样一种创伤之后的情绪废墟底下,幸福试探性的影子转瞬即逝。年轻人还有机会看到的不过是一些往日的痕迹,而且机会如此有限。昌国有一天曾经凝视他和父母一家的合影,三个人似乎自那以后不久就分离了,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再也不能团聚。昌国捧着照片嚎啕大哭,这个因为身份受过很多歧视和欺压的混血儿,只有这一次无法隐忍地大哭起来。
和昌国年纪相当而且要好的智欣,处境稍微好一些,然而同样在生活中没有机会感受幸福。有一天,他在人群散开以后捡起一个出土的票夹,他用手指抹掉上面潮湿的泥土,看见一张陌生的家庭合影。这是一个偶然被智欣看见的意象,其中的人物和他没有关系,画面的情绪也和他的经验有距离,所以他不过是看了一眼,就把照片扔掉了。
南北的裂痕似乎类似冲击—回应的结果,这一内部的分裂所动摇的民族传统在银玉们身上已经所剩无几。在故事中被智欣爸爸反复提及的他的过去的光荣,那个作为指称的“6·25”,在被国家机器遗漏了近二十年之后,再度因为某种动因成为一种社会再动员过程里出土的光荣。对智欣爸爸光荣的确认仅仅是七○年代那个冷战背景对个人期待无意中的成全,这种被成全的个人光荣在遭遇和美国兵的纠葛时也必须退守,后者力量的强大似乎更接近一种由历史的必然派生的压力。
与此同时,风起云涌的潮流动摇了更多的人的生活。银玉家被通知失踪的爸爸已经投北,他们在瞬间丧失了国家资助,还要被监视和报告。银玉妈妈担心他们现在没有了经济来源而被悬置的生活,超过了对丈夫的担心。个人行为的后果在二十年以后在这个家庭的范围内重塑成员的意识和情感。当银玉哥哥对银玉妈妈说,应该高兴呀,爸爸还活着,银玉妈妈回答的却是,高兴什么,我们以后怎么办。继昌国妈妈早已被边缘化的生活之后,国家机器正挟持冷战意识形态边缘化银玉一家的生活,与此同时,再一次对人群进行割裂和区分,通过依据意识形态秩序的推广,形成新的社会结构生态。
犹如这二十年以来从前人们已经逐渐适应的秩序,新的社会结构生态当中也有其强制性的逻辑要求人们按照其方式来调整自身的行为。美国军队、商品和英语此刻不但很难从日常生活中剥离,而且相当稳固地占据了可以派发象征资源的优势地位。七○年发生的对往事的再次清算一面调整了人们的生活,一面把对外来人群和外来意识形态的对立情绪转向自身分裂的部分。
银玉和昌国妈妈命运的微妙区分或许是在无意中隐喻了这个张力的内化过程,在现代性的种种喧哗表象和裂解中的传统行为之间,对现代性意识形态的不能信任持续到故事结束。
也许金基德要人们知道,尽管他的故事里这些人看起来没有表情,情绪压抑,常常表现得还相当残忍,生活在一种没有幸福可言的状态中,这些从未笑过的人群,仍然知道幸福并且对幸福有所期待,只是这些期待全都被拒绝了。
隔着语言和文化的宽阔距离,在有形和无形的隔膜之外,并无可能细致准确地了解另一端的人群。在人与人那些相似的、也许还是共同的表情和行为里摸索着这个故事的脉络,情绪的起伏透过触觉牵动疼痛:因为那些难以进行区分的现代性和青春交织的创伤,人们在持续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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