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从表面看来不过是在两个女人之间进行情感选择,1968年布拉格的年轻医生托马斯的处境也展示出每一个个体都将要面对的内在困境。在托马斯看来,“生命是如此的轻”,而我们将要了解的是,对他来说,一切都没有分量,身份、职业、爱情、生活环境。唯一连接他的感觉的,只是在那些不同女人身体之间的漫游。在那些不同的身体感觉当中,究竟是谁,因为什么,是他应当选择、应当承担的呢?
对于托马斯最深刻的理解来自萨宾娜,在萨宾娜开始表演之前,影片甚至动用了字幕来说明这一点。出场的时候,萨宾娜和托马斯拥有很多相同想法,最为一致的,是他们在彼此的亲密中,同样都在经历身体的漫游。
萨宾娜和他一样是自由的,她也丝毫不受任何羁绊。如果对于那些构造个体身份的符号和内容的随意变换可以作为一种衡量尺度,她甚至更为自由。他们的亲密关系犹如暂时定格在一个固定时刻的固定姿态,很快就将要变成一种仅仅只是留下来作为回忆的意象。当特丽莎出现的时候,时间开始流动,而托马斯和萨宾娜之间开始相互疏离,从此以后,他们将要完全分离。
只有萨宾娜最了解他,然而似乎了解程度从未成为重要的选择指标。他可以看待萨宾娜犹如看待一个自己的影子,有着不可克服的遥远距离,但是自身的一切似乎在她的身上都有着备份,这使得他们的关系永远也不会遭遇被置换的可能。即使在和萨宾娜最亲密的时候,托马斯也像对待其他女人一样,并不应允她关于他们留在一起过夜的提议。他的拒绝是如此认真,几乎与自己看轻一切的态度相矛盾了。然而如此来拒绝着时间维度方向的延续,反证出的却是他们的关系停留在无数的瞬间,所有的时间片断中都蕴含着全部的质量,那些闪闪发光的瞬间从不构成连续起来的序列,即使一次是对一次的重复,以及相互之间的模仿所产生的群聚。
托马斯至少对三个不同的女人说过“脱下你的衣服”。他的表情相似,这一句话意味着一次身体漫游的起点之处。医院里为大家垂涎欲滴的美丽护士、年轻单纯的特丽莎和玻璃窗后面的女人,都或多或少提醒过托马斯医生的身份,在同样的要求之下,她们理所当然脱下衣服向托马斯展现自己的身体。托马斯要女人们脱下衣服的时候总是和之前或者随后更加深入的行为联系在一起的,看的行为和女人脱衣服的动作成为性爱的前奏,或者某种回味,从来没有因为具备仅仅是看的意义而拥有质量。萨宾娜从未被托马斯要求“脱下你的衣服”,这是否暗示出只有对萨宾娜有着意犹未已的想象并不确定;但是无论如何,萨宾娜和她们的区别,背离了文字的指向,在最表浅的层次里被凸现出来了。
所有透过银幕展示的性爱其实是难以进行区分的,然而其中总是还有那些差异性的蛛丝马迹可寻。在做爱的过程中托马斯不和女人说话,除了对于萨宾娜。关于他们之间关系进展的可能性探讨都是在萨宾娜的床上进行的。那是一些精巧的词语碰撞,词语与词语之间比人与人之间更加彬彬有礼,而邀请和拒绝就在风平浪静中静静地开始和结束,他们的关系始终停留在同一个地方,那些讨论没有推动过关系的进展。第一次的对白消解了他们同床共枕的可能;下一次平息了萨宾娜的情绪,她因为特丽莎闯入她一直被拦截的托马斯的空间不大开心;最后一次,导致了萨宾娜独自远去,使她那时候对托马斯说的“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成为事实。
在托马斯对于自己的情绪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放任自流的时候,萨宾娜尝试过使他们的关系更加深入的企图,不过仅仅在他们共同认可的对于相互自由的无所作为的底线上。既然萨宾娜是作为这样一种自由的象征出现在托马斯的生活中,她就只能够遵循这种意义,即使在这样行动的过程中因为违背了自己的情感将带来痛苦。她的痛苦如果存在,也将是被修饰和屏蔽起来的,不容表达。
相比之下,小镇里的服务员,年轻美丽的特丽莎所拥有的个人意志就强烈得多。除了美丽动人和未经点染的纯真,特丽莎并没有,而且也不能够提供更多的令托马斯长久迷恋的理由。看见特丽莎的时候,托马斯的好奇心如同往常一样点到即止,如果时间和空间不来成全他的好奇,他似乎也并不以为意。
可是特丽莎有所不同。在乡下和托马斯匆匆忙忙的邂逅,那个刚刚打开一点和沉闷的小镇生活全然不同的充满奇妙色彩的空间,却在匆忙得没有任何具体承诺的离别中消失了。特丽莎追寻到布拉格,一个女孩子在情窦初开的时刻全无顾忌地追寻她的梦想——这是一种开始、一种来自已知生命的另一端的视线:在特丽莎离开小镇出现在布拉格的时候,世界在一种新的懵懂无知的视野之中,呈现的是完全新奇、神秘不可预知的状态。托马斯是特丽莎看见过唯一的具体,所谓“看望布拉格的朋友”只是特丽莎一个小小的和所有的借口。她一无所有,所以托马斯对萨宾娜说:“生命是如此之轻。”她的到来和停留应该并不意味着什么⋯⋯
托马斯容忍了特丽莎快速的不请自入,他为欠缺必要资历、不能在布拉格获得工作和身份的特丽莎提供了从前他不肯为任何女人提供的空间。或许是因为他们在第一个夜晚之后,托马斯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被特丽莎紧紧地拽住,那种掺和了依赖、信任和喜欢的动作打动了他,这个小小的动作向他展示出他自己从未发现的事实,因为特丽莎的出现,他从此成为这个不必要看重和注意的世界中的至关重要的部分。当特丽莎开始用她在乡村成长所造就的单纯眼光凝视城市和现代社会的时候,托马斯不由自主地就成为她和世界之间的媒介。
特丽莎的出现带来一些他早已远离、从未想起因而新奇的视角。当特丽莎和别人翩翩起舞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可能属于他人的女孩子,他告诉特丽莎他感觉和她一起跳舞的男孩子可能是她的爱人——他不能肯定,他对任何需要或者将要同意的东西都不能够肯定。但是这已经令特丽莎无限喜悦了,她说这是托马斯在嫉妒了,托马斯热烈否认,就这个问题相互纠缠的结果,却是托马斯在第二天就和特丽莎去结婚了。
婚后的托马斯似乎并没有因为丈夫的身份限定自己的行为,他仍然和萨宾娜保持关系;特丽莎也在布拉格获得成长,变成一个摄影记者,依旧延续她的好奇心和对世界的观看,现在是透过镜头,并且突兀地具备了一种来历不明的知识分子眼光,开始关注局势和事件,关注动荡中的人物。在理所当然地驻扎在托马斯家里之后,她理所当然地汇入布拉格的城市生活。
现在有一种线性的、在时间维度上延续的关系将她和托马斯连接在一起。在变换不定的生活中,她所试图的,是在空间问题获得解决之后要在时间维度上维持和占据托马斯的全部,从心灵到身体。对于特丽莎来说,前者似乎是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因为托马斯和她的婚姻存在,爱情似乎不再需要任何旁证,而且还构成一个充分的理由,使特丽莎在此时可以要求爱,在日后可以告诉托马斯她在异国需要的是他的全部;但是身体,托马斯对于他和其他女性之间亲密关系未加掩饰所透露出来的信息,还有特丽莎本能的敏感所感知的信息,都使得特丽莎无限烦恼。
可是生活通常不会留下很多缝隙来容纳这些琐碎的情绪。很快布拉格的局势使他们不得不离开,前往从前托马斯没有选择的日内瓦。萨宾娜已经先期出逃。(www.xing528.com)
特丽莎的逃逸和萨宾娜的逃逸截然不同,各自遵循自身的逻辑,指向完全相反的方向。特丽莎紧紧抓住感觉的曲线,从小镇来到布拉格,又从日内瓦回到布拉格,最后逃离到乡下农场。如果前面的逃逸都是因为她的眼睛里看见的只是爱情和托马斯,是因为向往和失望,在最后的逃逸中,却是因为她所看见的这个世界呈现了一种越来越不能肯定的面目,挟持了恐惧和焦虑,完全超越她的把握能力甚至想象。
特丽莎自己的最后尝试遭到失败。她以为她可以模仿托马斯,在和其他异性的关系中发现什么,或者消除托马斯不能专心对待她的痛苦。可是她将发现自己错了。她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模仿托马斯使自己的身体经历过的那个看起来友好的、还帮助过她摆脱他人骚扰的人,在前外交官的质疑之下可能并不是什么工程师,而是那些无所不在的秘密警察中间的一个;那个她始终怀着无限好奇观看的世界,现在转过来将她置于一种不会放过任何细节的凝视之下。无形的、可是无所不在的压力使特丽莎不堪重负。她向托马斯要求离开,但是他们的护照已经被没收了,只能够逃到乡下的农场。
萨宾娜的路线要简单一些,更理性得多,也许是因为她能够区别情感层次。她因为局势变化离开布拉格,那时候托马斯和特丽莎已经结婚了;后来又因为弗兰茨离开日内瓦,最后去了遥远的美国。萨宾娜的女性气质使得即使她和托马斯无限相象,她也不会像托马斯那样屈从于瞬间的嫉妒或者别的什么情绪而把婚姻这个形式交付出来;她似乎还是在意的,她对弗兰茨的拒绝和托马斯对她的拒绝原因不同,却有着同样的认真。身体关系并不意味着要接受全部情感,萨宾娜明白自己难以对等地回应弗兰茨,弗兰茨的离家将要使她因为托马斯的存在陷入弗兰茨所经历过的困境之中,忍受欺骗和谎言。
因为过于相似而难以消解,在萨宾娜和托马斯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受动荡的影响,也不需要其他内容的填充和巩固,因此身体亲密就没有必要在时间方向上加以延续。“生命是如此的轻”这个共识只发生在萨宾娜和托马斯之间,这是他们之间无可替代的关系的最深刻的缘由,在他们看来,一切都是全无质量的,职业、身份、生活的城市、空间、吸引力,甚至彼此的身体感觉。萨宾娜的邀请也就一再地不着边际,轻盈、失去质量无法构成压力。同样轻飘飘的托马斯很快就飘逸开去。
聚散离合不过是爱情故事的常态,故事的男主角托马斯承袭的可能是男人必须在不同女人之间进行选择的命运,将要再次面对由萨宾娜和特丽莎这样不同的女性所指涉的不同价值观念。然而,即使现代启蒙之后一切价值的平等问题已经不言而喻,得到追问的还是以托马斯为代表的男性的伦理困境是否有所改变。萨宾娜和特丽莎的处境在“价值平等”这一已然自明的前提之下为何仍然还要犹如代表邪恶的卡吉娅和代表美好的阿蕾特需要争取赫拉刻勒斯的认同那样,仍然要对托马斯展开角逐,以如此具体的形式获得自身的价值实现。即使 “托马斯并非迷恋女人,是迷恋每个女人身体内不可猜想的部分”,故事里所有这些女性“这一个”朝向的都是作为男性的托马斯,在最深的层次里,仍然是托马斯的注意力分派了所有女性的合法性,而且还暗暗区分她们的价值分量。
现代的女性们,那些有职业身份的女性们,已经不再以身体的区别构筑她们各自的区分。以托马斯为时间界线,作为画家的萨宾娜和后来成为摄影师的特丽莎,她们的职业身份颠倒了各自意义的时间轴向。她们所从事的两种不同的艺术工作隐喻着的是对方的而不是自己的状态,同样是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绘画的传统垄断地位在摄影出现之后遭受过严重颠覆,不得不广泛地为后者退让出空间。
萨宾娜作为一个晚近的女性,在故事中承担了对数千年“美好”价值至高无上地位的颠覆使命,在此刻实现了身体感觉的价值平等,却被可疑地贴附着一个传统的画家身份;而特丽莎,当她从事那些当然以复制为基本特征、以现代技术为必要支持的工作的时候,单单依据她未经点染的单纯,如何还有可能拒绝新的却更机械的工作方式对人不由分说的异化,依旧坚持那些苏格拉底向色诺芬所指定的古老的高贵品性?
特丽莎在爱情名义之下向托马斯所施加的,是否将是比萨宾娜的身份更加可疑的、力图以自己的价值取向来格式化托马斯,以实现占据与扩张的意志专制?到了所有女性的身体、意识和身份都逃不掉整套文化工业的意识形态加工而个性尽失的时刻,身体亲密还可能是托马斯追寻世界真相的一种途径吗?如果现代价值平等同样也意味着对于女性自决的期待,究竟是托马斯秉承的“叙事能力”、还是他蜻蜓点水似的不断尝试,使得他同时成为人群中萨宾娜和特丽莎的“这一个”呢?倘若身体体验对于托马斯来说的确至关重要,他又为何不断地认定特丽莎,不断地追问着为何“非如此不可”,然后不断地远离了真正和他想法一致、最了解他的萨宾娜呢?对特丽莎的坚持可以被美化为对理想的坚持,从而掩盖他对萨宾娜的轻慢、实质上也是对自我的轻慢以及对坚持自我的逃避吗?仿佛意味着对于理想的背离才是所有追寻和坚持的最终结局,不管其中将要或者已经经历多少艰难和痛苦,托马斯和萨宾娜可能正是出于对这一隐喻的本能敏感,才宿命般地抱持着“生命是如此之轻”的感慨。
也许托马斯和萨宾娜那样对待世界完全无所谓的态度并不是一种可取的方式。但是,即使有机会尝试,而托马斯的确也按照特丽莎的途径来观察了,世界并未呈现出一种更加可爱的面貌。萨宾娜的新大陆也许还有着持续的可能,而特丽莎的农场——没有什么比乡下的农场更加符合特丽莎的想象了,在那里人烟稀少,有着完整意义上的物理屏蔽,作为一个曾经的医生,托马斯的专业能力为他们提供了更多的保障,还有朋友。因为没有其他女人,特丽莎也不必再为托马斯的不专心感到烦恼。那是她的乐园,尽管正是在那里她失去了她“爱得最深、因为爱得完全不求回报”的小狗卡列宁。托马斯不见得有那么爱她,可是回报了她的爱,并非以她所期待的方式,却为她放弃了自己的一切。然而因为托马斯和萨宾娜一样对待这个世界的一切是以一种全都不以为意的态度,他的回报其实不过是因为特丽莎的不断迫近而做出的让步,是对本来就不大看重的东西随意的放手,那些认同全不认真:对他而言,身体属于谁是毫无区别的问题,而身外之物就更是如此。
一场意外成全了特丽莎和托马斯,当他们正感到快乐,也许是感到幸福的那一瞬间,死亡突然降临,使他们,尤其是特丽莎,无须再尝试和比较那些困扰过他们的感觉。
托马斯透过行进中的汽车玻璃除了雨雾中模糊不清的道路,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所以幸福,更多的是一种闭上眼睛之后喃喃自语的没有意义的词汇,是在暂时的无牵无挂中对特丽莎“你是否感到幸福”的询问的重复。幸福,在托马斯回答的时候更像是对故事结束的时间定位,而不是对于问题的回应,更不是他的真实感触。即使是在他的生命的最后刹那,他被动的姿态不过是成全了特丽莎的想象。
让萨宾娜来承担这个消息仿佛是要替她来考虑日后的皈依。噩耗被送达的时候,萨宾娜正在画画,旁边一对老人用简单的告别和节制的邀请来安慰她。但是他们的死亡,尤其是托马斯的消失,似乎并没有足够的动力将萨宾娜的漫游改观。萨宾娜在新的大陆的居室里没有了在她的空间里一向占据重要位置的镜子,镜子和托马斯一起被弃置在远方,好像是她早已决定不再审视自己,不再审视和托马斯之间的关系。
转变在更早的时候已经完成。如果在他们之间还需要一种意味深长的确认,不如叫她知道,在他的生命结束之前,在他已经变得单调的生活中,有一天,当他打开抽屉,偶然地看见了特丽莎为她拍下的那些裸体的照片,那个女人,她的身体——是一切注定要结束的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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