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一词最初指涉的只是笔和纸构筑字词的事件,随后其含义逐渐延伸包含了写作与绘画。然而书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种私密状态:在宁静的房间里,独自一人。 这也许是从弗吉尼亚·伍尔芙的书里得来的印象,她曾经说过,有一间自己的房间才使写作成为可能。她指的是女人,女人要想写小说,必须有钱,加上一间自己的房间。
伍尔芙提醒我们,那些杰出的小说,《维莱特》《呼啸山庄》《简爱》都是一些足不出户的女子所写,她们的生活经验仅仅限于一个体面牧师家庭的日常生活,而且这些事情都是在家庭共用的起居室里写出来的,她们不仅只能一次买几叠稿纸,还需要小心谨慎不让来来往往的仆人、访客或其他人疑惑自己所做的事情。简爱因为老是爬到屋顶上眺望远方的行为受到责骂,这似乎透露了夏洛蒂·勃朗特以及当时其他一些女人,内心里也充满对远方的向往,当时她们既不可能乘马车穿越伦敦,也不可能去餐厅独自晚餐。
一间自己的房间:这意味着书写需要屏蔽,从他人的注视当中脱离开来。也许可以面对窗外的自然,一江春水,如薛涛的望江楼,或一池涟漪,芭蕉修竹,像江南古典园林里所有的屋子,比如《红楼梦》里三姑娘探春的屋子。“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垒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里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这屋子比黛玉的屋子更不像是闺房,假设吃醉酒的不是乡下来访的刘姥姥,而是一张黑脸善写狂草的张飞,跑到其中来起舞挥毫,似乎也并不会感到局促。
宝姑娘宝钗能写出好句子叫大家都服气,一片小小柳絮也可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她的蘅芜院却“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一个土定瓶,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大概极少主义的装饰风格最没有局限,联系着青云直上的想象?
适合月下读书的潇湘馆,几杆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黛玉在临窗的书桌上,许多次书写。她模仿宝玉字迹替他写作业,还写了《桃花行》来重启诗社,没有署名的长诗有她一贯的悲伤调子,宝玉看了泪流满面。她还在夜半起来,题诗在宝玉遣晴雯送来的旧手帕上,在不可能示人的书写中,“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成为最直白的自我阐释。一场还泪故事里,传情达意都卷在书写事件层层叠叠的纹路当中,越是深入,越是宛转迷离,不得归期,不记来路。
闺阁里姑娘们不是都爱吟诗作词,也有喜欢画画的惜春。她被指派画大观园,这样她就可以告假不参加诗社了。但惜春最喜欢的事情是老祖宗派的抄写《心经》的工作,她说,别的我做不来,若要写经,我最有信心的。她要皈依佛门,在青灯古佛中了结余生,在书写的选择中早已露出端倪。
大观园里的日常生活,正是中国文人自我实现的形象表达。这是理想无忧的生活,赏花观鱼,舞文弄墨,吟诗作画,把自然变成玲珑,将自我推衍无边。古老的过去,淹没了又重现。但日常早已更替为节奏紧密的时刻表,当古老式样的家具开始复兴,进入新建筑式样的家庭,什么样的日常书写正在进行当中?
当然,人人都知道,现在书写可以借助电脑来完成,打印出来的论文,电子邮件里的文字,再也不会泄露书写是否工整好看。校园里的日常书写可以塞下相关的内容,比如论文、文章、评语、电子邮件。我问了好几位知名的学者如何“书写”,他们直接的答案都是用电脑写⋯⋯但在知识分子成群处偷偷观察,看到有人报联系方式报出传真号码,还用这种方式收发信件;有人可以在现场用笔飞快写出一堆评语;有人则一脸无辜的表情,号称离开电脑写不出字来。我最喜欢最后这个宣言,小心地使用,就可以隐藏字迹的难看。
电子设备已经取代了笔墨纸砚,个人书写从一只手握笔变成两手一起敲击键盘,书写一词的起点,仍然是纸和笔,仍然保存着对过往日子的联想。也许因为过去30年,是快速发展的时代,我们在其中经历了不充足的文具供应,经历了多种铅笔、钢笔、签字笔以及其他文具从少到多的过程,经历了电脑语言输入软件的发展,日常的书写已经与电脑这一网络终端密不可分。我们很容易写,多种可选择的即时通讯软件消除了距离障碍,把交流变成短促的文字往来。从博客到微博,网络传播的趋势对应着越来越短促的注意力。
随身的书写装备也在变化,当我们需要记录信息的时候,多半不是拿出一支笔和一个便签本,而是打开移动电话的记事本功能。文具也出现奢侈品牌,比如针对男性成功人士的钢笔,设计和销售都特别考虑到赋予产品类似珠宝一样彰显财富的功能:男人的日常使用,更多在文件上签名,是仪式化的权力表达。
签名成为日常书写最频繁出现的形式,某个人借助签名表示在场,表示同意认可,并且在签名中不由自主展示出自信、局促、轻松、紧张以及其他状态。围绕签名产生了专门的服务内容,每个人签下的名字,可以经过设计而变得好看,然后为自己赢得好感。
还有属于书写者的签名,做为一个作者,可以把自己写的书题赠给他人,在扉页上写点字,或者仅仅是签名。收集签名大概也有点乐趣,书店里签售活动总是有人排队,读者捧着作者的书,充满期待。他们不会被拒绝。这是对书写最直接温暖的回应。
传统的书写还在被运作得适合观看,成为事件广泛传播,比如周氏兄弟在达沃斯经济论坛开幕式上的创作表演。书写可以具有观赏性,又传统又独特,看起来比歌唱与舞蹈更高雅,所生产的作品还可以永久保存和流传。
在漫漫旅程中,我们总是会有些手写的字迹的收藏。年少时候收到的信,讲述着幼稚纯真的梦想。曾经相信有一天会实现的愿望,不是实现了而是不要紧了。喜欢写作的更多是少年,写的都是忧伤和哀愁,少年的烦恼,那时节都在一个调子中,为赋新词强说愁。背着书包在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年轻人,还喜欢买美好的信笺,写美好的信,不知道自己正在青春年少,却把一生要写的纸信快要写完了。
有一次旅行到了遥远的喀纳斯,湖光山色之间有一所小小的邮局,专设给人们寄发明信片。那一天晴雨交织,忽冷忽热,邮局没有什么人,坐在屋外的长椅上,想了许久,也不曾想出词句,可以令这片刻书写风华绝代。寄出的明信片,仿佛时光中脆弱的线索,联系着或轻或重的惦记。云中谁寄锦书来?也许只记得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被书写所牵动的,有多少文化的乡愁。
[1]. 欧阳星凯:《洪江》,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10年。
[2]. 欧阳星凯:《人民路》,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12年9月第一版。
[3]. [美]玛丽·沃娜·玛丽亚:《摄影于摄影批评家》,山东画报出版社, 2005年第59页。
[4]. [法]雅克·朗西埃:《政治的边缘》,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43页。
[5]. 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 1901-1991,有的翻译为勒菲弗)法国当代著名马克思主义学者,著有《空间的生产》(1974年第一版)等多种著作,在全球产生深远影响。
[6]. [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新版序言,1986年。见张一兵主编:《社会批评理论纪事》第1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181页。
[7]. [美]大卫·哈维:《后现代的状况》,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318页。
[8]. [美]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68页。
[9]. 王军:《城记》,三联书店,2003年,第287页。(www.xing528.com)
[10]. [美]凯博文:《苦痛与疾病的社会根源》,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186页。
[11]. [法]亨利·勒菲弗:《空间政治》,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20页。
[12]. [法]亨利·勒菲弗:《空间政治》,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9页。
[13]. [英]约翰·伦尼·肖特:《城市秩序:城市、文化与权力导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95页。
[14]. 同上。
[15]. [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社会产物与使用价值》,见包亚明主编:《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8页。
[16]. [法]亨利·勒菲弗:《空间政治》,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4页。
[17]. [英]齐格蒙特·鲍曼:《个体化社会》,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第191页。
[18]. [加拿大]朗·伯内特:《视觉文化——图像、媒介与想象力》,山东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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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同上,第251页。
[21]. [美]阿瑟·克莱曼:《道德的重量》,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11页。
[22]. 止慈:《想象之井与反抗姿态》,《博览群书》,2004年2月。
[23]. [英]罗杰·西尔弗斯通著,陶庆梅译:《电视与日常生活》,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8页。
[24]. [法]居伊·德波著,王昭凤译:《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6年,第3页。
[25]. [法]居伊·德波著,王昭凤译:《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6年,第175页。
[26]. [英]戴维·莫利著,史安斌主译:《电视、受众和文化研究》,新华出版社,2005年,第318页。
[27]. [美]戴扬、卡茨著,麻争旗译:《媒介事件》,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 2000年,第64页。
[28]. [美]约翰·菲斯克著,祁阿红、张鲲译:《电视文化》,商务印书馆, 2005年,第5页。
[29]. [英]罗杰·西尔弗斯通著,陶庆梅译:《电视与日常生活》,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页。
[30]. [法]皮埃尔·布尔迪厄著,许均译:《关于电视》,辽宁教育出版社, 2000年,第17页。
[31]. [美]约翰·菲斯克著,祁阿红、张鲲译:《电视文化》,商务印书馆, 2005年,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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