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樱花,是从南开到北。东京的樱花已经谢了,位于日本东北地区福岛县的樱花,才刚刚绽放。
出差回到办公室,宅急送公司给我送来了一个大纸箱,里面是一支尚未绽放的樱花枝,还附有一封信。
寄信人叫山田忠信,是福岛县一家食品加工企业的社长,他们家做的虾干,个个红艳,是佐酒的佳肴。
山田先生在信中说,今年家里的樱花花蕾特饱满,一定是美丽的一年。
这是我第6年在樱花时节收到山田先生送来的樱花枝。
对于日本来说,漫山遍野的樱花枝,不怎么值钱。但是我特别珍惜,也年年期盼山田家的樱花枝,因为这樱花枝代表着一份真情。
2011年3月,福岛县近海发生了9级大地震。大地震没有震倒多少房子,但是随之而来的巨大海啸却席卷了许多沿海城市。一瞬间,整个城市没了,汽车被扭曲得像绞过的毛巾,2万人遇难。
大地震、大海啸发生时,我刚好在北京采访“两会”。福岛县有我们不少《中国经济新闻》的读者,其中包括山田先生。编辑部联系了几位读者,都无法打通他们的电话。我从北京直接拨打了山田先生的手机,仍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
我赶回日本的第二天,就要赶往灾区。但是所有前往灾区的道路都已中断,机场也停飞。日本航空公司给了我特别的帮助,让我搭乘救灾运输机飞往东北内陆地区的花卷机场。在那里,也有我们的一位读者,叫木村清且,他开了一辆越野车送我去福岛灾区。
山田先生的食品加工厂就在相马市的海边,那里不仅遭受了海啸的袭击,还遭受了福岛核电站核泄漏的污染。越野车兜了好几条山路,终于赶到相马市附近时,道路已经崩塌,无法前行。登上高坡远望相马市渔港,什么都没了,只有几堵水泥钢筋的矮墙,露出在如同沼泽一般的城区中。
“完了”,这是我当时的念头。
第二天,我继续拨打山田先生的手机,算是对他的悼念。(www.xing528.com)
没有想到,居然有人接听,还是山田先生本人。“你还活着?”这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海啸来袭时,山田先生刚好外出,工厂被卷走了,员工也牺牲了好几个,包括他的儿子。他的家在一个高坡上,30多米高的海啸奔腾而来,刚好淹到了他家的一楼,好在房子没有倒。
地震后,山田先生带着老母亲、妻子到内陆的福岛市避难。我在一个体育馆里,寻到了他。
50多岁的男人,满脸的胡子和杂乱的头发,显得异常的沧桑。见到我,他嘴巴抿动了一下,什么都没说。他的夫人哭了很久,说:“山田这几天,一直在废墟里寻找儿子,但是一直没有找到。”
我把车上所有的方便面、水和口罩都留给了他,还把5万日元塞到他的手里。来回推诿了几下,他终于抱住我哭了。
半年后,我收到了山田先生的一封信,说已经从避难所回到了家。房子也重新修整了一下,还能住。本来一直担心院子里的樱花树被海水泡过会死掉,但是,依然枝叶茂盛。末了,他提了一句:“儿子还没找到。”
我以前听山田先生说起过这棵樱花树,那是他父亲与母亲结婚时栽下的纪念树。他出生后,就在樱花树下玩,每到春天,就盼着樱花开,因为樱花开了,就可以上学了。儿子生下后,也是周而复始着他的童年生活。这棵樱花树,是山田家所有感情与生活的寄托。
第二年春天,我收到了山田先生寄来的樱花枝,一米多高的花枝,长满了含苞欲放的花蕾。我把矿泉水的大塑料瓶剪掉一半,然后灌满水,把樱花枝插在其中,放在办公室靠近阳台的地方。三天后,花蕾开始绽放。五天后,变成了满枝粉红。于是,我的办公室也变成了赏樱处,总是有许多的朋友前来坐一坐,喝一杯茶,聊一聊中国和日本的故事。
可惜一周之后,樱花开始凋零。每天上午到办公室,我干的第一件事,便是“葬花”。
日本人的情怀之中,总是把樱花视作最为浪漫与凄美的物种,短暂的美丽之后,又归于沉寂的大地。但是,第二年春天她依然会回归人间,展示自己的美丽,陪伴人们的欢乐与眼泪。
我想,山田先生赠我樱花,不只是一份感恩,还把自己对于亲人的一种缠绵的情感分享给我,给他牵挂的人们:春天,那个樱花浪漫的时节,我们相互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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