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制造业对疫情和贸易战的冲击有限

很高兴跟大家做交流。疫情对于中国的制造业绝对值会造成冲击，从相对值上来说，我觉得问题并不大，之所以会做这样一个判断，很重要的原因在于最近三年来中国经济、全球经济以及全球贸易结构出现了巨大的变化。

先从全球贸易结构角度来说，在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一组有意思的数据，全球贸易大概70%以上都是最终品贸易。这意味着什么？绝大部分产品都是在单个国家生产，而到了2018年这个数据正好反过来，变成了70%以上都是零部件、半成品贸易，意味着绝大部分产品都是多个国家合作生产的。这就会带来一个结果，如果我们把一个复杂产品的生产从它最初的原料到最终的成品所发生的物理空间称为经济空间的话，我们就可以发现在今天经济空间跟各国的政治空间已经高度分离了，不重合了，而这种分离、不重合就会带来一个很有意思的效应，就是当所谓的贸易战动用一系列的国家政治手段试图干预经济、试图影响经济，但是由于经济空间跟政治空间分离、不重合，政治手段对经济仍然会有影响，但是不再是过去简单的效应，而会是另外一种效应。2019年我在越南做过一个调研，现在用这个调研来解释一下这个问题。

2019年有一个很引人注目的新闻，就是2019年10月2号三星关闭了它在中国内地的最后一家工厂，迁移到越南去了。当时国内很多媒体、自媒体都在惊呼，三星最后一家手机厂也走了，中国手机制造业可能就要完了。而手机制造业产业链条很长，就有可能导致整个中国的电子业、中国的供应链都会遭到重创。但真的是这样吗？实际上我们仔细看看数据的话，这些数据在网上都可以查到，你会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现象，因为三星在中国不是只有一家生产商，在之前有若干家生产厂，很多厂都搬了，2019年10月2号只是最后一家搬走了，中国手机厂家的生产应该不断下降。但是中国手机厂家的生产并没有下降，甚至占世界手机产量的比例仍然呈上升状态。三星让中国手机产业链崩溃的结论似乎就有问题了，为什么中国手机产量没有下降？很简单，因为三星搬走了，但是手机的厂家被很多其他的品牌占据了，比如OPPO、VIVO、小米。我们再看一下所谓的三星转走了，转到越南，这是什么概念？我到越南仔细做了调研，发现每天下午四点都会有很多集装箱卡车开到手机工厂卸货，主要是手机的配件，而这些配件都是在广东的珠三角装车，第二天通关后下午四点运到越南的三星手机工厂。每年的这些货值究竟能达到多少？我访谈到几个物流商，是专门给三星手机做零配件物流的，其中有一家很有意思，他是做手机屏幕上那块玻璃的。而他所服务的厂商中三星也不是最大的手机生产商，仅仅是中等偏上的生产商，这一年运送的货值都是几亿美元。我问他，你在三星这些手机配件物流当中占比有多大？他说很具体的数据不那么容易统计清楚，但是毫无疑问，他占的比例非常之小。

说到这儿会发现，所谓的三星手机迁到越南是什么概念？并不是手机全产业链都迁走了，仅仅是一部分生产环节迁走了，主要是最终生产出终端产品的组装环节迁走了，而对于上游的供应链，仍然对中国有很大的依赖，并且这种依赖在可预见的未来是会持续下去，不会被替代掉。我在越南调研的时候到越南国家大学的一个经济政策研究所访谈，所长叫作李德胜（音），他是越南国家经济白皮书年度报告的撰稿人，我问他越南最近这些年发展很快，你们有什么样的产业政策来推动越南经济的飞速发展？他说我们不需要产业政策，因为我们缺什么东西就到中国广州去买。他所说的中国广州不是具体指那个城市，是指整个中国的东南沿海，用广州作为象征。他所说的中国广州跟越南相比规模太大了。规模大有两个效应，第一个是越南的规模跟中国广州相比差着几个数量级，这样的规模差距就意味着越南的效率远远低于中国，所以只要物流的成本不是太离谱，在越南那边的组装厂商仍然是从中国的供应商采购，这是第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什么？广州的规模太大了，这就构成了现在越南的外部运输条件，这会使得任何产业政策高度地受到外部运输条件的影响，因为产业政策不是凭空出现的，一定是受制于国际经济环境的，一旦广州突然发生什么变化，越南的经济马上就会面对一个巨大的变量。所以他们不需要产业政策，他们要做的是什么？是寻找自己的优势。这就是我们追求的最理想的目标。

在这个背景之下我们可以看到，基于我在最近这段时间的调查研究，初步给出一个结论，就是中国的制造业以及中国的中小企业面对贸易战，甚至面对疫情都不会受到特别大的冲击。

美国这次对中国挑起的贸易战当中还对中国的著名企业进行了重点打压，但是我们在新闻报道中都可以看到，这种打压既伤害到中国的企业，同时也会严重地伤害到美国的企业，因为一个产品是多个国家合作生产的，当然也包括中国和美国。一旦中国企业严重受损，也同时影响美国那边上游的芯片厂等核心技术企业。不仅是中国，一家企业作为世界多国企业重要的客户，一旦这个企业严重受损，美国那边的公司一定也会受损。所以我们最近可以看到很多消息、很多新闻，中国企业在做各种各样的方案来想办法规避，同样美国的企业也在做各种各样的方案来想办法规避，中美两国企业在这个意义上，是利益共同体。这种利益共同体为什么会出现？还是刚才我所说的原因，就是政治空间和经济空间已经高度分离了，不一致了。在以国家为单位考虑问题的时候，这种政治空间所考虑的一系列问题无法真正回应经济空间中所发生的事情。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即便是贸易战到来，企业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来规避。贸易战到来有可能带来的是什么？对中国来说，我们的外贸规模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但是疫情会对外贸带来影响，所有国家普遍受疫情影响，所以疫情在这个意义上不会构成独立的变量，而贸易战不是对中国单独产生影响。中国的对外贸易规模不会受到实质性的冲击，但是会带来很有意思的变化，就是中国对外贸易的目的地以及贸易结构可能会发生变化。中美贸易战，美国为什么加税？仅仅是对输出到美国的产品加税吗？输出到美国的产品，美国消费市场是终端产品，不需要零部件，而这些终端产品过去是在哪儿生产的？有可能在中国的深圳，有可能在中国的东莞，上游的供应链有可能是在很多地方，当然也可能是中国的珠三角。那些上游供应链，像深圳、东莞，生产完之后卖到美国。贸易战之后变成什么？生产终端产品的工厂迁移到了越南，于是那些上游生产零部件的公司、工厂，他们不再销售到中国的深圳、东莞，而是出口到越南。此时我们会发现，贸易目的地发生了变化，而且这种变化当中还伴随着贸易结构的变化，过去贸易大量的是出口终端产品，但是今天有可能贸易里面出口的大量是零部件半成品，目的地并不是原来的美国，而是越南或者其他的地方。但是你会看到从整体的贸易体量来说，中国并不会产生太大的变化，包括迁到越南的企业，那些企业很多也是组装企业，这些企业还是中国人出资投资的，所以类似左兜揣右兜。(www.xing528.com)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可以看到贸易战对中国经济和中国制造业肯定会有影响，但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遭遇重创，中国很难翻身。有影响，但是更多表现在出口的时候，贸易的目的地及贸易结构的变化上，而对中国贸易的体量以及中国制造业经济而言，它的影响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坏，甚至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但是有一个问题对我们是有影响的，什么呢？就是疫情，但是我要再次强调，疫情所带来的影响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让中国的经济、中国的制造业遭遇到重创，疫情给中国和西方国家带来更多的影响，尤其是中国和美国之间的信任关系遭到了破坏，最近可以看到很多这方面的案例，中国和美国之间的信任关系由于美国政客的挑衅遭遇到了严重的侵蚀，这种信任关系遭到侵蚀是令人担忧的，为什么？因为中国之所以成为世界工厂，中国的制造业之所以有这么大的能力，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中国制造拥有巨大的成本优势。这种成本优势不会由于劳动力、土地价格上涨受到太大冲击，因为中国拥有庞大的供应链，供应链本身运转的效率已经改变了综合成本结构。综合成本结构当中，土地、劳动力这些要素价格占比相对比较高，现在要素价格占比越来越小，这就导致中国劳动力价格有所上涨，但是对中国综合成本挑战仍然不大。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的制造业最重要的优势在于我们的成本优势，但是在什么情况下成本优势是不可突破的？什么情况下人们不从成本考虑问题？很重要的是一旦开始从安全角度出发考虑问题的时候，成本优势就是一个可以被突破的优势。如果双方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关系遭遇到了破坏，还有可能导致美国以及其他的西方国家不惜成本、不惜代价从事跟安全相关的产业。这些跟安全相关的产业总体规模不会太大，因为总体规模不大，所以西方国家就不惜代价，所以从中短期来看对中国制造业的影响仍然是有限的。但是有一点非常值得重视，什么呢？安全相关的产业。我们回顾整个经济史就会发现，它往往是和技术发展的前沿走向紧密相关的产业。比如在“二战”当中，美国的原子弹计划，那个项目当中衍生出来一系列非常重要的技术，这些重要的技术引领了“二战”之后世界一系列极为重要的经济过程。

再比如美国的阿波罗登月计划，这些都是和安全相关的产业，规模占比都不大，但是对于经济形势走向的引导力非常强，意味着未来技术以及未来经济真正的前景、真正的活力、真正的根基。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这些安全相关的产业回流到美国以及其他一些西方国家之后，有可能中国和美国形成平行的两道生产体系，两道平行的生产体系就有可能形成两道平行的生产路线，对于从0到1意义上的创新，这是我刚才所说的引进技术前沿很重要，从0到1的创新最终需要什么？需要的是发达的基础研究，以及富有创新的能力，以及吸引各种高端人才的制度。就目前来看，一旦出现这种安全产业相当规模的西方重建，从中短期来看对中国没什么影响，但是一二十年之后对中国经济可能构成实质性的挑战。

对于贸易战，就企业而言正如我前面所提及的，没有必要恐慌，贸易战对于中国经济的影响并没那么大、并不那么可怕，企业完全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来应对。作为一个企业在贸易战中应该如何应对，我可以给出很简单的建议，当然是粗略的框架性的建议，可以画一个象限，就是要观察一下这个企业、这个公司所处的产业供应链复杂度以及劳动力成本在总成本中占比多大。在供应链复杂度高，而劳动力成本占比低的产业，这类企业难以经营。但是如果企业是处在劳动力成本占比高，而供应链复杂度低的象限中，企业应该会很好经营。如果供应链复杂度高，劳动力成本占比也高的话，企业是否需要考虑转移？转移的时候有一个前提，就是你的新工厂选址不能离中国太远，因为对中国的供应链有需求。如果所处的象限是供应链复杂度低，劳动力成本占比也低，企业是否转移仍然取决于市场，转移到哪儿并不重要。

以上所述是面对贸易战以及面对疫情中国可能会怎样、世界可能会怎样，以及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作为中小企业本身应该如何抉择、如何理解这些问题的个人观点，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谢谢大家。

演讲人：施展（外交学院世界政治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