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荣球
1961年1月31日至3月7日，时任中共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胡乔木率领的中央调查组，深入湘潭县石潭公社古云大队，采用家庭访问、开调查会和干部座谈等方式，对这个大队的基本情况、工作中的主要问题、产生的原因，以及群众的意见和要求，进行系统周密的调查研究，写出了《湘潭县石潭公社古云大队调查》（简称古云调查），为党中央制订《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草案）》提供了一定的依据。胡乔木在古云调查期间，密切联系群众，实事求是地反映当时农村工作中的问题，给干部和群众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
1961年初，中央为在广州召开中央工作会议，制订人民公社条例作准备，派出两个调查组分别深入广州、湖南的农村进行调查，广州组由陈伯达负责，湖南组由胡乔木负责。
当时正是“大跃进”、人民公社化的中期，国民经济非常困难，中央正在进行全面调整。胡乔木率领的中央调查组，其成员有红旗杂志编委王力、中共中央办公厅王愈民、国家计委于明等，以及省委派出陪同调查的毛华初、地委干部李炎巨等。当时我任湘潭县委常委秘书，县委指派我陪同考察组进行调查。
胡乔木轻车简从，于1961年1月30日，农历除夕之前进驻湘潭县石潭公社古云大队。这次调查是为中央在广州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总结农村工作经验，制定人民公社条例作准备。整个调查分3个阶段进行，1月31日至2月14日是以农户为主的家庭调查；2月15日至3月7日为全面补充调查和召集有关县、社机关干部座谈；3月8日至27日调查组全体集中，讨论分析研究调查材料，核对、整理材料，编印成册。
1961年1月30日上午，县委书记姚欣通知我，速到地委招待所报到，陪同中央调查组到古云参加调查。我于上午11时左右赶到地委招待所，地委的李炎巨向我介绍了所有参加调查的成员，第一个介绍的就是胡乔木。当我得知这个身披蓝军大衣，正在沉思的瘦老头就是中共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胡乔木时，心里非常紧张。胡乔木大概是看出我的紧张，主动伸出手来笑着和我握手，他的笑容格外地慈祥，显得非常平易近人，一点首长的架子都没有，使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紧张情绪一下子消失了。
1月30日下午，调查组一行10多人直接住进了古云大队在金泉生产队铁路塘边的大队办公室。那是一栋土砖旧瓦屋，屋里相当潮湿，蚊子特别多。胡乔木住一个小间，我们住一间长房开通铺。一进屋，胡乔木就自己挂蚊帐，点煤油灯。晚餐是在大队部开的，胡乔木和我们一起吃钵子饭、大锅菜，没有半点特殊。
31日调查开始，胡乔木和大家一起深入生产队、作业组、公共食堂、农户家庭、副业队、供销社、信用社、学校、卫生所等进行调查。
为消除群众的顾虑，胡乔木决定自己去农民家走访。他首先选择了在反“五风”中挨过整靠边站的村干部易少华。
2月2日，他带领调查组来到易少华家。易少华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吓懵了，心里很害怕，站在屋门口发怔。
胡乔木见此情景，自己找了条长板凳，拉着易少华和自己坐在一起。易少华见这个披蓝大衣的老头不但自己搬凳子，还给自己递烟，样子又很客气，一时摸不着头脑，接烟的手抖个不停。
胡乔木为他点着烟，问他：“屋里几个人吃饭？”
易少华木讷地答道：“7个。”
胡乔木笑着说：“7个呀，那是个大家庭。讲讲看，都有些什么人。”
易少华便告诉他：“两公婆，4个崽，一个娘。”
“四个崽呀，好福气嘛！”胡乔木风趣地说：“都多大了？”
易少华如实地说：“大的12岁，细的才几岁。”
“怎么不见他们呢？”胡乔木问。
“听讲你们要来，都出去了。”
胡乔木便问：“4个崽，有饭吃吗？”
问到有不有饭吃，易少华低下了头，他真想讲出心里话，但又不敢。因为说错了一句话，自己这大队干部不但要靠边站，还要挨打受批，面对中央来的大干部，这些话能说吗？
胡乔木很细心.见易少华低着头不讲话，便知道他有顾虑，不敢讲实话，便耐心地跟易少华解释：“你放心，我们这次来，只是来搞调查，没有别的意思。调查的目的就是要弄清楚你们的生活生产怎么样，有什么困难、问题和要求，再报告给党中央毛主席，为制订好的农村政策摸清底子，打下基础。”
易少华见眼前的这个老人平易近人，慈祥和蔼，便如实地告诉胡乔木：就是饭吃不饱。胡乔木详细地询问了吃不饱肚子的原因，并叫调查组的随行人员认真记录下来。胡乔木还问易少华，对农村政策有什么看法，易少华讲，搞集体还是要得，就是搞食堂要不得。
胡乔木便问：“为什么要不得？”
易少华说：“会饿死人的。我们这里搞食堂只是种形式，不信你们可以到队里的食堂去看看。”
2月5日，胡乔木决定去调查公共食堂的实际状况。上午，调查组来到倪湾小队调查，碰到食堂正在开餐，很多人在吃饭，但很多桌子上都是厚厚的一层灰。胡乔木避开队里的干部，问一个叫陈立泉的社员这是怎么回事。陈立泉本来不想讲，但他听人说，易少华把该讲的都讲了，也没把他怎样，还逢人就说这回中央来的调查组，是真正为老百姓说话的，也就打消了一切顾虑，将真实情况告诉了胡乔木。
原来这里的食堂早就停伙了，队里听说调查组要来调查公共食堂的情况，怕挨批评，队长于前天晚上通知社员要集中出早工，食堂管三餐饭。
陈立泉还说：“你们调查组的不来，我们的食堂就不得开伙，我们也不会来吃饭，我们是按定量到食堂领米、买盐。回家自己用罐子煮饭煮菜。”
胡乔木问陈立泉：“为什么用罐子呢？”
陈立泉说：“冇得锅子了。锅子都炼了铁了。”
通过调查，胡乔木了解到，古云大队共有27个公共食堂，因缺煤、缺油盐、缺菜，大都已停办，只是为应付上面的检查评比才做做样子，实际是明存实散了。
在调查粮食生产情况时，大队干部不讲实话，也不许社员讲实话，调查了几天，得到的都是些模棱两可的东西。
2月10日，胡乔木亲自下到田间和正在积肥的社员聊天。
“你们积这么多肥，粮食肯定高产呀！”(www.xing528.com)
有个社员发牢骚说：“高产个屁，害死人哒！”
胡乔木笑着说：“积这么多肥还不高产呀？”
社员们便向胡乔木反映，我们这里连续三年减产了。如今尽搞形式主义，大搞什么积肥运动。公社号召“家家落锁，户户闭门，路无闲人，大搞集肥运动”，路上只要有人来往，不管是做什么的，先抓住担10～15担爱国肥后才放行。走亲戚的抓了，先没收他的东西，再放回去集中搞“人造尿”。凼子里放盐，说是人造尿。打出的口号是：尿用车，泥用塘。说这样能亩产三千三。还有那些干部搞的示范田，中间插块大牌子，说是要亩产一万三，力争达到五万斤。
胡乔木还了解到，古云大队1957年亩产粮食450斤，人平分粮840斤，还上交国家余粮82万多斤。到了1960年，亩产只有142斤，人平只有255斤，比1957年减产72%。全大队不但未上交国家一粒粮食，还要由国家统销21万多斤。
通过调查，胡乔木意识到，农村干部的瞎指挥、浮夸风特别严重，不但给中央制定政策带来了困难，也严重地破坏了农业生产。
这些问题的发现，更坚定了胡乔木如实向中央反映的决心。
2月12日，北风呼啸，寒气逼人。胡乔木踏着泥泞，来到金泉生产队，召集许运兰、刘冯氏、王月娥等10多个妇女座谈，调查了解农村妇女儿童情况。
胡乔木关心地问：“人民公社化以来，你们每天都要出工吗？”
和中央调查组的一起座谈，妇女们显得很拘束，胡乔木就鼓励她们：“说吧，随便讲，想讲什么就讲什么。”
妇女们还是不敢说话，胡乔木微笑着说：“大家都随便说。”妇女们这才一起点点头，算作回答。
胡乔木关切地问：“每天都出工，身体吃得消吗？”
妇女们相互望望，沉默着，没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胡乔木见她们不说话，知道她们是不敢讲，便引导说：“你们放心，我们是党中央派下来，到你们这里搞调查的，有什么就大胆地讲什么，不会批斗你们的。”
过了好一阵，一个年轻的妇女站起来说：“我们每天都和男劳力一起出工，做一样的事，冬天还要打赤脚破冰翻凼，是有点吃不消。”
胡乔木嘉许地点点头，为她打气：“不错，敢讲实话。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年轻妇女回答道：“我叫许运兰，24岁，中共预备党员，大队妇女委员。”
胡乔木听后，风趣地说：“中共预备党员，还是大队妇女委员，那也算个干部啰。那你说说看，哪些方面吃不消？”
许运兰大胆地说：“一年四季忙个不停，可连肚子都填不饱，堂客们累得连身上都不来。”
胡乔木不懂“身上”是什么意思，用眼睛盯着许运兰不说话。随行的调查组同志轻声告诉他：“这是乡里的俗语，不来‘身上’就是不来月经。乡里认为‘月经’不宜公开讲，便以‘身上’代称。”
胡乔木微微地点点头，又问身边的妇女：“怎么不来‘身上’呢？”
许运兰说：“吃不饱饭，体质太差。”
众人见许运兰把什么都讲了，便七嘴八舌地讲开了。22岁的王月娥说：“人民公社好是好，又办了公共食堂，吃饭又不要钱，可惜就是吃不饱肚子。”
胡乔木问：“办了公共食堂，怎么还吃不饱肚子？”
王月娥说：“你不晓得，这几年粮食减产，食堂的饭少，等我们出了工回来，先来的老人小孩把饭都吃得差不多了。少了饭，我们吃不到，只好回家饿肚子。”
胡乔木听了心情非常沉重，他忧虑地问：“你们累得连饭都赶不上，都做些什么？”
50岁的刘冯氏告诉胡乔木：“男女劳力这晌每天集中调出上工地，说是‘万人上阵’修‘增产坝’‘幸福堤’‘花果山’。每人划任务，完不成任务还要晚上加班。落后分子收工后要插绿旗，背乌龟，挨批斗，没一点自由。”
听了妇女们七嘴八舌的话语，胡乔木好一阵没说话，他担心地问：“你们这样累，体质又差，连‘身上’都不来，那能生小孩吗？”
“还生什么孩子啰。”刘冯氏说：“如今妇女体质弱了，粮食少了，营养不足，又要出工，下田搞犁耙，搞得连血脉都亏掉了。有的女的还得了子宫下垂和闭经病。再说男人都劳累过度，都没有力气了。都不生小孩了。”
我们随胡乔木率领的中央调查组，在湘潭县古云大队4个生产队、25个作业组进行全面调查，重点对12户农民的家庭生活情况进行了剖析式调查，对一些党员、团员以及一些大队干部随便打人、层层扣饭、控制农民的自由、不准搞家庭副业等严重问题作了认真细致的调查分析，摸清了湘潭县刮“五风”的基本情况，该县共大刮“五风”六次，每次是一声号令，普及全县上下。
胡乔木和中央调查组亲临群众中调查，深入细致，耳闻目睹，面对农村发生的生产生活下降，生活极其困难等情况，深感不安。在结束古云调查时，胡乔木召集调查组全体成员、县级领导干部、湖南省委整风整社工作队以及部分农民座谈。鼓励各级领导、党员和农民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他告诉大家，党中央毛主席正在研究农村人民公社及如何提高农村生产力、改善群众生活等问题。党中央毛主席一定会帮助你们克服困难，渡过难关。你们要坚信，前途是光明的。
胡乔木率领的中央调查组不仅在古云大队深入全面地调查，还召集周围大队的干部社员座谈，边调查边记录、边思考，收集了大量而详细的材料。对群众提出的对农村政策、干部工作方法等建议和要求，总是认真记录，并去粗取精，及时整理。写出了《湘潭县石潭公社古云大队调查》报告，及时上报党中央毛主席，为广州中央工作会议吸取“大跃进”、刮“五风”的沉痛教训，解决人民公社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坚持生产队四固定，解散公共食堂，恢复家庭副业，制定人民公社20条提供了有力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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