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物皆无不好,凡意见皆无不对,此《齐物论》之宗旨也。推而言之,则一切存在之形式,亦皆无不好。所谓死者,不过吾人自一存在之形式转为别一存在之形式而已。如吾人以现在所有之存在形式为可喜,则死后吾人所得之新形式,亦未尝不可喜。《大宗师篇》曰:
特犯(同逢)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耶?(《庄子》卷三页九)
《齐物论篇》曰:
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庄子》卷一页四十三至四十四)
《秋水篇》云:“道无终始;物有死生。”郭象注云:“死生者,无穷之变耳,非终始也。”(《庄子》卷六页二十)知此理也,则可齐生死矣。《大宗师篇》曰:
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而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郭云:“当所遇之时,世所谓得。”)失者,顺也。(郭云:“时不暂停,随顺而往,世谓之失。”)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庄子》卷三页十六)
哀乐不能入,即以理化情也。斯宾诺莎(Spinoza)以情感为“人之束缚”(Human bondage)。若有知识之人,知宇宙之真相,知事物之发生为必然,则遇事不动情感,不为所束缚,而得“人之自由”(Human freedom)矣。譬如飘风坠瓦,击一小儿与一成人之头。此小儿必愤怒而恨此瓦;成人则不动情感,而所受之痛苦亦轻。盖成人之知识,知瓦落之事实之真相,故“哀乐不能入”也。《养生主篇》谓秦失谓哭老聃之死者云:
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庄子》卷二页六)
死为生之天然的结果,对此而有悲痛愁苦,是“遁天倍情”也。“遁天”者必受刑,即其悲哀时所受之痛苦是也。若知“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则“哀乐不能入”,不受“遁天之刑”而如悬之解矣。其所以能以如此者,则以理化情也。《至乐篇》谓庄子妻死,鼓盆而歌,答惠子问曰:
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庄子》卷六页三十二)
庄子始亦不能“无慨然”,此情也。“后察其始”云云,即以理化情也。以理化情,则“哀乐不能入”矣。(www.xing528.com)
自又一方面言之,则死生不但可齐,吾人实亦可至于无死生之地位。《德充符篇》云:
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庄子》卷二页三十)
《田子方篇》云:
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夫天下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肢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庄子》卷七页三十四)
《大宗师篇》云: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眛者不知也。藏大小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庄子》卷三页八至十)
宇宙间之物,无论吾人如何藏之,终有失之之可能。但若以整个的宇宙藏于整个的宇宙之中,则更无地可以失之。故吾人之个体如能与宇宙合一,“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宇宙无终始,吾亦无终始;宇宙永久,吾亦永久矣。此所谓“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也。《大宗师篇》曰:
吾犹守而告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庄子》卷三页十三至十四)
成玄英云:“外,遗忘也。”(《庄子疏》)先忘天下,次忘所用之物,次并己之生而忘之。于此时则所处为另一境界,一切一新,如晨起时所经验者,所谓“朝彻”也。此时惟见有“得其所一而同焉”之一,所谓“见独”也。既同于此一,则“无古今”而“入于不死不生”,即超时间而永存也。由此可知,忘生则得不死;若不忘生,则不能也。所谓“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也。至此境界者,不作一切分别,故“无不将也,无不迎也”。在此情形中所有之经验,即纯粹经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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