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干 语既 有语 言 学 的 价 值,也 有文 化人 类学 的价 值。 东干 语远 离故 土一 百多年,在域外语言的包围下能够存留一席之地,体现出了其顽强的生命力,这既有国家层面的政策支持,也根源于东干人民族文化传承的强烈意愿。东干语是东干民族最初的记忆,也是沟通民族内部感情的重要桥梁和纽带。胡振华先生在《生活在中亚的东干人》中曾说:“东干人虽然已经移居中亚已经一百多年了,但他们对祖先的故土有浓厚的感情。其中百分之九十的东干人,由于仍居住在一些乡庄中,所以迄今仍然保留着自己的语言——汉语陕西话和甘肃话。”[5] 东干语作为陕甘汉语方言的境外变体,一百多年来一直努力保持着汉语方言的语音、词汇及语法特征,例如有些在汉语北方方言中消失的语词在东干语中依然鲜活地使用着,诸如将学校称“学堂”,将政府叫“衙门”,将理发师叫“待招”,称“领导人”为“头子”,“副手”说成“帮办”,“商店”说成“铺子”,“路费”称作“盘缠”,等等。东干语词义的文化内涵,国外的汉学家或语言学家不一定能揭示出来,但以陕西、甘肃方言为参照,就 可以迎 刃而解。例如 有一位 维吾尔 族语言 学家编 写 的东 干 语汉 语 词典 中 将“帮肩”(正确字面应为“傍肩”)一词解释为副词“几乎”,这是不对的,正确的解释是“差不多”(比肩)。这个词在今天的陕西、甘肃方言中使用频率很高。因有些翻译家不太熟知陕甘方言,在作品中也有翻译错的现象,仅举数例(下述所有例句都选自玛沁哈耶娃·法蒂玛原著,林涛、崔凤英编译的《奶奶的古今儿》稿本中,尚未正式出版):
“他思谋的,赶头锅儿漏吃他,要跑哩。”(《锅儿漏》)
句中的“赶头”,解释为“先头、头里”,实际应为“赶投”,意思是“投到、等到”。
“把我的命踅横儿没要掉哩嘛,我系系儿跑不掉哩。”“把我踅横儿挣死,你还笑的哩。”(《锅儿漏》)
句 中 的 “踅 横 儿 ”,解 释 为 “好 在 ”,实 际 应 为 “险 乎 儿 ”,意 思 是 “差 一 点儿”,“险乎儿”与“踅横儿”音近。如果是“好在”,前句勉强能通,但后一句就不通了。写成“险乎儿”,两句都通。
“狠心老大啪家子婆也想把自己的富贵给穷媳妇子带他的六个娃们夸一下哩。”“老大把婆也的话听哩,去请兄弟去哩。”(《谁富足》)
句中的“婆也”指老婆,字应作“婆姨”。陕西关中和甘肃陇中、陇南都把“阿姨”发成“阿也”,“婆姨”发成“婆也”,其中的“也”即“姨”。
这 是 妇 孺 皆知 的陕 甘方 言谚 语。 可见 如果 脱离 了陕 甘方 言的 根去 解 释 东 干 词语,很容易出现失误。尤其可贵的是,有些词语在县城及市以上城市(城镇)的陕甘方言中都不常说了(乡村除外),而东干语还保存完好,令人有一种在近代陕甘方言的“活化石”中徜徉的愉悦感。语言学者作东干语与陕甘方言相互印证研究,是一件很有意义也很有乐趣的事。
东干语与陕甘方言除了在词汇上有很大的一致性,在语法上跟甘青方言也有鲜活的对应之处:东干语中有少量的“格助词”成分。这是笔者首次发现、语言学界尚未有人指出的重要现象。这也是本文命题为“东干语与陕甘青方言”的理由。
我发现,东干话中有表示时间起始的格助词——“搭上”,例如:
“打今儿搭上你把人养活去。”(《为啥牛的上壳子没有牙》)
“就 打 那 候 儿 搭 上 燕 唧 儿 的 尾 巴 儿 成 哩 双 的 哩。”(《为 啥 燕 唧 儿 的 尾 巴 双 的呢》)
“就打那会儿搭上燕唧儿连长虫有气呢。”(《为啥燕唧儿的尾巴双的呢》)
“就打这塌儿搭上,牛再不害怕活哩,驴再不出好主意哩。”(《驴带犍牛》)
陕西方言中尚未见到表示时间起始的格助词“搭”或“搭上”,甘肃方言中只有临夏回族自治州的一些地方说“搭”或“搭上”。这给我们一种启示:东干话与河州方言不无关系。河州是今甘肃临夏的旧称,而河州话则是生活在除甘肃临夏市外,还包括东乡族自治县、积石山保安族东乡族撒拉族自治县、青海循化撒拉族自治县以及甘肃甘南藏族自治州和青海黄南藏族自治州的一部分地区所说的汉语方言。
笔者以“我从兰州过来的”,“从明天开始就放假了”两个句子为例句,调查了甘肃省临夏州所辖的东乡族自治县锁南坝镇、唐汪镇,临夏县韩集镇、土桥镇、尹集镇,积石 山保安 东乡撒 拉族自 治县吹 麻 滩镇、癿藏 镇、大 河 家镇,和政县 达浪乡、三十里 铺镇、吊滩乡,广河 县城关 镇、三 甲 集镇、阿力 麻 土乡,康乐县 附城镇、苏集镇、八松乡,永靖县太极镇、西河镇、新寺乡、盐锅峡镇,甘南藏族自治州所辖的合作市,夏河县拉卜楞镇、王格尔塘镇,临潭县城关镇、新城镇,青海省海东市所辖的乐都区芦花乡、达拉土族乡,平安区平安镇、巴藏沟回族乡,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川口镇、古鄯镇、甘沟乡、官亭镇,互助土族自治县威远镇,化隆回族自治县巴燕镇、甘都镇,循化撒拉族自治县草滩坝镇、白庄乡、清水乡,黄南州同仁县保安镇,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河东乡,海北藏族自治州,门源县浩门镇、泉口镇,甚至对西宁市所辖的城东区、大通回族土族自治县桥头镇、湟源县和平乡也做了调查,调查点总计接近 50 个,结果如下:(www.xing528.com)
说“我兰州搭(搭上)过来了”,“明早搭(搭上)放假了”,即说到表示时间起始的格助词“搭”或“搭上”的地方有:
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临夏市、临夏县、东乡族自治县、和政县、广河县、积石山保安族东乡族撒拉族自治县,青海省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化隆回族自治县、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的各调查点,大致跟明清时期河州的范围相当。
在蒙古语支的东乡语中,表示处所所自语法意义的格助词是-d«,例如“他从锁南坝来”,东乡语说:
h« sonanba-d« ir«wo.
他 锁南坝(从格)来。
撒拉语表示处所所自的语法意义时格助词是-dan,读音都跟“搭”相近,如撒拉语“从西宁到循化”:
silaN dan unxuaʁa jetji.
西宁(格)循化(格)到
可见,东干话中的“搭上”(-ta)与东乡语、撒拉语都是可以对应的。据此,我们可以猜想:东干族从陕西、甘肃东部往西迁徙的过程中,很可能加入了一批甘青一带(河州)的伊斯兰教民,特别是东乡族和撒拉族人。
东乡语属于蒙古语支,撒拉语属于突厥语支,东乡、撒拉人都信奉伊斯兰教。如果东干语中的“搭”是从甘青方言中带过去的,说明其渊源有自,清代的甘青回民口语中就有这个起始格助词“搭”;也有别的可能,因东干人周边有吉尔吉斯语和哈萨克语等属于突厥语支的语言,因接触而进入东干语中,也是能够解释的,但还需进一步研究。
[1]兰州城市学院副校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2]张成材:《“东干”音义考释》,载《中国语文》,2005年第4期。
[3]莫超:《从西北方言文献角度考察文化变迁》,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2月25日。
[4]林涛:《中亚东干语的特点现状和发展趋势》,载《当代语言学》,2016年第2期。
[5]胡振华:《生活在中亚的东干人》,载《中国穆斯林》,199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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