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文学作品都是时代的产物,都有时代特征。对于馆驿诗来说,这种时代气息与特征,首先体现为因事而起的盛衰之感。以山南西道著名馆驿——兴元府褒城驿而言,这种盛衰感就分外明显。据孙樵《书褒城驿壁》,该驿盛时,号称“天下第一”,系节度使严秦创建。当时出于交通的需要,也出于壮观郡治的考虑,而“崇侈其驿,以示雄大”,中有驿池驿舟,吸引游人。然而往来过客暮至朝去,无有顾惜之心。馆驿每天都要送往迎来,耗费巨大,又未能得到及时的维护,因而迅速衰败下去。到了孙樵游历的晚唐,驿中池沼早已淤塞,长满茅草,驿舟朽败,庭院荒芜,堂庑残破,看不出半点宏丽的影子,以至游人至此,不禁对它“天下第一”之称生出深深的疑问。这种昔盛今衰的变化,在唐诗中得到了鲜明的反映。羊士谔《褒城驿池塘玩月》“夜长秋始半,圆景丽银河”云云,表现夜游驿池的新鲜和惬意。元稹《褒城驿》:“严秦修此驿,兼涨驿前池。已种千竿竹,又栽千树梨。四年三月半,新笋晚花时。怅望东川去,等闲题作诗。”也写到驿池、驿舟和周围环境。两诗写作的年代,正当该驿全盛时期。然至中唐后期开始衰败,馆驿诗的情调也发生了相应变化。薛能《题褒城驿池》称:“池馆通秦槛向衢,旧闻佳赏此踟蹰。清凉不散亭犹在,事力何销舫已无。”池馆亭台虽在,但供人游玩之舫已无,赞叹中带着几分叹息。到了五代,遂成古迹。宋代以梁州地当两川驿路,池驿奔轺,古来置驿,乃重建褒城驿,然已无复唐世之盛,宋诗中也很难找到对该驿的描写。同样是写盛衰之感,吕南公的《过界山馆》则别具一格:“界山馆下平街路,行客无穷朝接暮。十年二十四回过,每觉人烟不如故。初寻此地谒高士,廛里欢愉忘迫遽。固嫌饿子辱闾阎,乃有善人尸管库。歌声酒气等闲满,鱼尾彘肩容易具。半无宾客味群书,盈耳只闻论富庶。一来奔走绕淮汴,高士亦趋城市去。南蹄北辙不可留,虽有暂经难久住。前冬适自故园出,忽见疮痍变其处。岂能糠粃保黄台,乃忍沟渠迭童孺。官条既改驿亭破,儒者不存书屋蠹。萧然巷陌但荒埃,听说流亡不知数。昨朝又自剑池返,遭值故人车马驻。相看问讯十年间,涕泪沾襟如水注。当时饱腹今半殍,近岁朱颜多已腐。一杯虽举屡噫鸣,永夜不眠犹恟惧。哀哉天运不易识,安得各齐金石固?凌晨复过高士门,回首荆榛带霜露。”诗歌以自己前后十年间多次经过此界山馆的经历为题材,一篇之中反复对比,突出其间发生的盛衰世变,而以“每觉人烟不如故”作为诗眼,提起全篇。作者有意突出因时政变化而造成的后果,带有批判性,诗中“官条既改”与后面的驿亭残破、人民流亡、巷陌萧条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把“时变”与“世变”联系起来,由一驿的盛衰见出世事的沧桑,是此诗的最大特点。这就不同于一般的伤世感世,而富有思想意义和社会认识价值。
较之唐诗,宋末馆驿诗体现出的时代特征尤其强烈、鲜明。汪元量《邳州》:“身如传舍任西东,夜榻荒邮四壁空。乡梦渐生灯影外,客愁多在雨声中。淮南火后居民少,河北兵前战鼓雄。万里别离心正苦,帛书何日寄归鸿?”写夜宿邳州驿所起的客愁,反映的却是衰飒的末世气象,由荒凉的驿馆、空旷的庭院、昏暗的灯影组成的意境,悲凉荒冷之至,映射出诗人黯淡的情绪。文天祥《真州驿》:“山川如识我,故旧更无人。俯仰干戈迹,往来车马尘。英雄遗算晚,天地暗愁新。北首燕山路,凄凉夜向晨。”述其被俘入燕途中经过真州(今江苏仪征)驿的见闻感触,前半抒发江山倾覆、故旧无人的伤痛,描写干戈遍地、胡骑纵横、尘土飞扬的景象。“车马尘”的意象使人产生山河蒙尘的自然联想,后半的“天地暗愁”更给人以一种天昏地暗的感觉,其间不无象征意味。充溢诗中的,是乱离时世的纷乱景象和亡国之音的哀痛情感。
对战乱的记录也是时代性的生动体现。马戴《邯郸驿楼作》:“芜没丛台久,清漳废御沟。蝉鸣河外树,人在驿西楼。云烧天中赤,山当日落秋。近郊经战后,处处骨成丘。”写河北藩镇战乱给社会造成的巨大破坏,亭台芜没,御沟荒废,战骨成丘。全诗以写景为主,诗格清苦,用笔工细。贯休《避寇白沙驿作》:“避乱无深浅,苍黄古驿东。草枯牛尚龁,霞湿烧微红。寇乱时时作,人愁处处同。犹逢好时否,孤坐雪濛濛。”写唐末战乱,但不像马戴那样描写乱象,突出战争的破坏性,而只是以概述的笔调对持续不断的战乱时局作出综述,同样富有时代性。(www.xing528.com)
有衰就有盛。唐代馆驿诗对盛世气象也有很好的表现。崔国辅《题豫章馆》:“杨柳映春江,江南转佳丽。吴门绿波里,越国青山际。游宦常往来,津亭暂临憩。驿前苍石没,浦外湖沙细。向晚宴且久,孤舟冏然逝。云留西北客,气歇东南帝。独有萋萋心,谁知怨芳岁。”以别具韵味的古调铺写江南的佳丽,声韵清越,色彩明丽,实中有虚,带有乐府体气。人们读了,能感受到开元盛世的蓬勃朝气和盛唐士人昂扬奋发的精神风貌。
上面分四个方面论述了唐宋馆驿诗的性质和特点。其实,这只是为了叙述的方便起见而作出的处理,决不意味着这些特性是单一存在的,恰恰相反,它们多数情况下都呈现出一种复合的状态。而且并不是所有的馆驿诗都有这些特点,更不是所有馆驿诗的内容情调都与时代对应。即使是题咏同一馆驿,反映的时代特点也有强弱之分。韦应物《云阳馆怀谷口》:“清泚阶下流,云自谷口源。念昔白衣士,结庐在石门。道高杳无累,景静得忘言。山夕绿阴满,世移清赏存。”作于大历十二年(777)奉使云阳时[15]。时逢乱世,表达的却是对东汉隐士郑子真身处乱世、修身自保的羡慕和对幽居生活的向往,诗风恬淡,连一点世乱的影子都看不见。而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卿)宿别》则不然:“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叙写战乱对正常人生活的破坏,表达乱中相逢的惊喜和别易会难的感触,情思浓郁,感情深挚。同样是写蒲塘驿,宋之问《寒食江州蒲塘驿》表达的是行役途中对洛中故园的思念,韦应物《自蒲塘驿回驾却经山水》却大写南方山水,二诗都只以蒲塘驿为着眼点写自己的行踪见闻感触,并不写蒲塘驿本身,更不触及时局与世事。再如同样是写莲塘驿,李益的《莲塘驿》叙写地域风情,罗隐的《莲塘驿》则表现馆驿环境的秀美,写出该驿的南方地域特色与热闹气氛,时代特征都不明显,这些例子都很能说明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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