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金融周期的不对称性,我在第2章花了很长篇幅详细地做了描述。金融周期的不对称性基本上可以保证,像2005—2007年那样容忍风险的环境,以及所引发的金融工具发行大繁荣,其后市场肯定会出现一波惨烈的修正。
我在前面讲过,希望2007—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能够成为我们一生中只有一次的“绝佳机会”——亲眼见证两个周期的巨大反转,心理和情绪钟摆非理性地从完全正面摆到完全负面,风险态度周期从过度风险容忍反转为过度风险规避。
2005—2007年,过度风险容忍引发的行为就像我在前面所描述的那样,其实一直都像在“蒙眼狂奔”,结果给投资人带来了巨大痛苦和损失:
·后来事情变得很清楚了,努力扩大自有产权住房,导致很多本来买不起房的人买了房子。成千上万的家庭用来投资购买住房产权的钱都亏掉了,他们的搬家成本以及他们对房屋所做的装修成本,也都一道亏进去了。
·很多次级住房抵押贷款,在借款人根本没有工资收入或者就业证明的情况下就被发放了,结果表明这样的操作很不明智。
·住房抵押贷款标准过于宽松,再加上贷款机构后台审核不严,形成了大量不良抵押贷款,这样的结果并不令人吃惊。那些借款人根本不可能按约还本付息。
·从抵押贷款的历史数据来看,违约率很低,在此基础上人们进行简单的推论,预测未来违约率情况。这样做忽视了一种可能性,即抵押贷款操作过于宽松,导致违约率高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证券构建决策、债券评级、损失预测,都基于历史违约率,而实际违约率超过历史违约率,导致基于次级贷款所构建的结构化证券和杠杆证券的违约率高得惊人,由此证明评级机构一直以来对这些证券所做的很高的信用评级都是错误的。
·杠杆抵押贷款支持证券(以及大多数内含很高杠杆水平的金融衍生产品),原来都被认为是收益增强的工具,后来都变成了金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因为这些杠杆基金和证券违反了贷款协议,发行人根本不能按约如期还本付息。
·当然,这些新型的金融产品表明,金融创新所标榜的保证高收益、只有低风险,极少能够说到做到。
·由于放松管制,原来《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禁业混业经营的规定撤销了,金融混业经营得到允许,结果导致了严重问题;废止报升规定,让金融机构的股票受到做空的无情打压,一路狂跌;结果证明,有些银行在法律法规允许的高杠杆水平下根本无法生存。
前面所说的每件事都发生了,后果严重:大规模抵押贷款违约;银行收回不能按期还款的抵押住房;抵押贷款支持证券的评级下调及违约;房屋价格崩盘及现有房子根本卖不动;股市崩盘,公司债券市场崩盘,流动性消失;信用完全枯竭;大量银行无力支付借款利息,寻求政府援助,甚至破产。
当然,那些大家都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件都发生了,导致信贷危机。很多糟糕的事情都发生了,原来大家认为这些事情是不大可能发生的(甚至觉得它们根本不可能发生),但是后来这些事情不仅发生了,而且同时发生了,这令那些使用了高杠杆的投资人和金融机构大祸临头。(投资备忘录《消极态度要有极限》,2008年10月)
对于投资者以及其他金融系统的参与者来说,以上所有这些事件所产生的心理影响累积起来会有多大?简单地说,大得令人生畏。这时,整体恐慌取代了高度信心,过度风险规避取代了过度风险容忍。2008年雷曼兄弟破产后,就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卖家成群结队地抛售,量大,价低,急于卖出,可是买家都站在一边,不敢出手。资产价格崩盘了,市场流动性降到了零。
所有这些事件都产生于高风险容忍退位和高风险规避取而代之。所有这些事件都在火上浇油,助长了更大的恐惧,更高的风险规避,让大家更加害怕会有更多同样的坏事发生。人还是同样的人,原来买入未经考验的金融工具是基于积极利好的假设和好得简直像做梦一样的承诺,现在这些人的看法完全变了,大家都相信整个金融体系可能崩溃。
为了提供一个案例,让大家实际看看投资人风险态度周期摆动到过度风险规避会是什么样子,影响会有多大,我来分享一个真实的故事,也是我的亲身经历,就发生在雷曼兄弟破产前的几个星期。就是这件事激发了我的灵感,令我写下了一份投资备忘录《消极态度要有极限》。
橡树资本组建了旗下的第一只杠杆基金[1],也算是稍微追赶一下潮流,时间就在金融危机发生前的几年。我们运用的杠杆水平要比别人低得多,比如,我们的欧洲优先贷款基金的杠杆为股东权益的4倍,而更加传统的杠杆是7到8倍,而且我们在选择购买的资产时非常保守,但是后来发生的事也把我们逼到了基金崩盘的悬崖边。就在次贷危机之前,优先级贷款或者“杠杆”贷款,甚至那些有信用问题的贷款——100美元面值的贷款,其交易价格也很少低于96美元。因此,我觉得我们几乎不大可能收到需要追加保证金的通知,即贷款机构要求追加投入更多的权益资本。按照我们的借款协议,只有我们组合中所持有的那些贷款平均市场价格从100美元跌到88美元时,才需要追加保证金。
但是,在雷曼兄弟破产之后,贷款价格跌到了历史新低,因为受到多方面的压力,其中最突出的压力是银行着急抛售贷款。这些贷款本来是那些杠杆基金所持有的,它们收到了追加保证金的通知,却找不到钱追加投资,此时,银行只能强行平仓,抛售其组合持仓的贷款。结果,100美元面值贷款的市场价格平均跌到了88美元,如此,追加保证金、崩盘,原来觉得相当遥远的事情,现在却成了摆在眼前的现实。我们向贷款人争取了一些时间去找钱,打算找基金投资人筹资,让他们投入更多的权益资本,把基金的杠杆从4∶1的资产与股东权益之比降到2∶1。我们一讲,投资人就明白了,这代表了一个机会,他们按照现在折价之后的市场价格保留贷款,而不是按照这样便宜的市场价格放弃持仓的贷款潜在的高收益,而且能从基金的低成本杠杆中受益。结果,这些基金投资人大多数都同意了我们的看法,按照我们的要求,追加了投资。我们的基金杠杆水平从4∶1降到了2∶1,基金的保护层增加了,更不容易落到追加保证金的地步,除非我们持仓贷款的平均价格从100美元面值跌到不可思议的65美元,也就是说亏损1/3。
但是由于买家严重匮乏,连续不断地要求追加保证金,再加上对冲基金为应对基金赎回而被迫卖出,结果造成贷款市场继续呈螺旋形下跌,原来大家所说的“合理价格”也靠不住了,现在变成大家普遍担心再低的价格也很难撑得住。最终,我们持仓的贷款组合的平均市场价格跌到了接近70美元。我也没招了,决定再次降杠杆,资产与股东权益之比从2∶1降到1∶1,这样,基金的权益资本可以完全覆盖基金的债务,我们可以完全免除银行贷款协议的条款约束了,也就是说再也没有必须追加保证金否则强行平仓的危险了。
我让基金投资人追加投入了更多的权益资本,就是提供给基金投资人一个投资机会,出资让基金能够保留持仓的贷款,他们的到期收益率能达到两位数,而且因为整个基金运用了1∶1的杠杆,杠杆收益率能够达到20%以上(扣除费用和潜在违约损失之前)。但如果这轮增资之前的老投资人不能按其持股比例来足额增资,允许其他人出资补缺,其实相当于卖出自己持有基金组合的一部分权益,那么他们损失的是未来20%以上的年收益率。
但是,当时投资人可以说身处危机之中,市场价格一路狂跌,基金清盘,整个市场只有卖家没有买家,这些情况混合在一起,让一些基金的老投资人非常为难,他们不愿意第二次追加资本。有些投资人也是基金经理,自己管理的基金投资组合持仓到处都有问题,不得不频频救火,已经疲惫不堪。有些投资人不是那么重视第二次增资我们这个基金的机会,不把它看得像拯救他们自己的投资那样重要,而是可能将其看作“为了捞回亏损再拿更多钱去赌”。有些投资人手上根本没有流动资金。有些人不愿意再和他们的老板下功夫解释为什么还要第二次追加投资。在市场跌到谷底的时候,投资人采取行动继续投资极其困难,需要巨大的信心和勇气。在说服投资人第二次增资的过程中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我来说给大家听听。
我去拜访一家养老金投资基金,也是我们这只基金的投资人,向他们解释第二次追加投资本金的理由。我一五一十地推算出基金到期收益率会超过20%,这家养老金的基金经理一听也承认这确实很吸引人,但是他们十分担心贷款违约的可能性。于是我们就有了下面你来我往的这番对话:
养老金基金:请谈一下违约会导致你们这只基金投资不能成功的潜在风险?
霍华德·马克斯:高收益债在资本结构上优先顺位低于贷款,就像我们基金持有的贷款那样。最近26年高收益债的平均违约率为每年1%左右(请记住,违约债券也有重新恢复还本付息的。这意味着,我们的信贷损失一直是每年低于1%的)。因此,按照历史违约率水平来看,违约几乎不会减少我们这只基金20%以上的预期收益率。
养老金基金:但是如果情况变得比这更加糟糕呢?
霍华德·马克斯:在我们的基金历史上,最糟糕的那五年违约率平均为每年3%;很明显,相对于我们谈的基金预期收益来说,3%的违约率根本不是问题。
养老金基金:但是如果情况变得比这更加糟糕呢?(www.xing528.com)
霍华德·马克斯:在整个高收益债领域里,即使根本不考虑基金经理有能力又有技巧地选择信贷来避免违约,历史平均违约率也只有每年4.2%,由此造成2%到3%的信贷损失。很明显,这不会对我们这只基金造成多大损害,因为我们的预期收益率有20%多。
养老金基金:但是如果情况变得比这更加糟糕呢?
霍华德·马克斯:从整个高收益债领域来看,历史上最糟糕的五年平均违约率为每年7.3%,这也不是什么问题。
养老金基金:但是如果情况变得比这更加糟糕呢?
霍华德·马克斯:高收益债历史上最糟糕的那一年,违约率为12.8%,即便如此,我们20%多的预期收益率,扣除违约损失之后,也还能够获得相当高的收益率。
养老金基金:但是如果情况变得比这更加糟糕呢?
霍华德·马克斯:按照历史上最糟糕的一年12.8%的违约率,再乘以1.5倍,差不多19%,即便如此,按照这只基金20%以上的预期年收益率来看,我们还是能够赚到一点儿钱的。假如结果是我们只能挣到这么一点儿钱,那么前提是这样极高的违约率必须年年如此,而不是只有一年如此。
养老金基金:但是如果情况变得比这更加糟糕呢?
这时候,我就忍不住问了:“你们持仓里有股票吗?”我告诉他们,如果你们手上持有股票,你们就会真的相信未来会发生像世界末日一样悲惨的情况,就像你们一直不断地追问我“如果情况更加糟糕”。你们最好马上离开房间,把手上的股票投资全部卖掉。
我的观点是,负面环境导致投资人过度风险规避,他们对投资仔细检查到无比苛刻的地步,他们的负面假设比十八层地狱还深不见底。反过来,在牛市里,投资人心理冲动,头脑发热,做投资之前很少检查,甚至根本不做检查,而且对未来的假设是一片光明的。在恐慌的时候,人们用百分之百的时间确定不会有任何损失……其实在这个时候,他们应该担心的反而是,可能会错失极佳的投资机会。
极端的否定态度加上夸大的风险规避,可能导致价格已经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了,再亏损,看起来是高度不可能发生的事。因此,这个时候亏钱的风险反而是最小的,正如我在前面所指出的,世界上最危险的事情是相信根本没有风险。用同样的说法,最安全(也是报酬最丰厚)的买入时机,通常是在每个人都相信根本没有赚钱希望的时候。每个人都失去赚钱希望的时候,反而是最有赚钱希望的时机。
对我持有的每笔投资,如果我只能问一个问题,那么我会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市场价格里面乐观主义的因素占了多大比例?乐观主义水平高,意味着可能发生的利好已经纳入定价了;相对于内在价值来说,市场价格过高,只有很小的安全边际,如果未来发展不如预期而令人失望,那么市场就没有容许犯错的余地。但是乐观主义水平如果很低,甚至没有,就有可能导致市场价格很低,业绩预期不高,负面的意外不大可能发生。乐观主义稍微有一点儿好转,就会导致市场价格上涨。我和养老基金的那段对话有重要意义,原因很简单,在投资人的思考中,所有乐观主义成分都像被拧干的毛巾一样,一滴水也拧不出来了。
和这家养老基金交流后,我可以说是一溜小跑奔回办公室,写了一份投资备忘录《消极态度要有极限》,我表达的看法是:大致在这个时点,投资人的风险态度周期已经走到了极端,我们可以用最低的价格买到大多数债权。在这份投资备忘录里,我分享了下面这些体会:
很多坏事情,我们过去觉得不大可能发生,甚至觉得根本不可能发生,现在都发生了,而且是同时发生,对于那些用了很高杠杆做投资的人来说,简直是世界末日。所以,最简单的解释是,在这场信贷危机中投资人之所以受到严重损失,是因为他们过去一直不够怀疑,不够悲观。
但是这让我顿悟:怀疑主义和悲观主义不是同义词。乐观主义过度的时候,怀疑主义会召唤悲观主义。但是,悲观主义过度的时候,怀疑主义也会召唤乐观主义。我会对这个主题再做更多阐述,但是我要表达的意思其实就这么简单。
逆向主义,就是和别人做的事相反,或者说“逆风行驶”“逆水行舟”,是投资成功必不可少的关键因素。但是随着信贷危机上周达到顶峰,人们屈服了,不再顶风前行,而是转身顺风而跑。我发现,只有极少数人是乐观的,大多数人是相当悲观的,有些人发自内心地抑郁了,甚至有些人是我认识的很了不起的投资高手。我知道,电子邮件里正在疯传更加负面的神话般的灾难预言——即将发生大崩盘。没有人利用怀疑主义说,“这么恐怖的说法不可能是真的”。悲观主义滋生更大的悲观主义。人们唯一关心的是加强投资组合的防御性,让它能够固若金汤,牢不可破,经得住即将到来的大崩溃,或者卖出持仓,账上保持足够多的现金以应对赎回。投资人上个星期没有做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进攻,买入更多证券。所以证券价格一跌再跌,而且一跌就是几个百分点,有一个古老的说法是“跳空缺口”。
希望我这份对当时市场情况的记录,能够给你一种提醒——完全不合常理的过度风险规避是什么样子;也能给你另一种提醒——在这种环境下,你应该做些什么才是对的。
补充一下,我们这只基金的少数投资人,包括我那天拜访的那家养老基金在内,拒绝注入更多资金。我觉得,我是这只基金的基金经理,就应该尽我所能地保住这个基金,无论做什么,我也要让这只基金维持下去,于是我个人出资,补上了这些投资人的出资缺口。这时投资这只基金,就是在一个高度风险规避的时候投资不良次级贷款杠杆组合,结果这次投资机会成就了我这辈子所做的最赚钱的投资……这样绝佳的投资机会并不是我主动抢来的,而是在贷款价格便宜得简直荒谬的市场情况下,其他人都不愿意投资,白白送给了我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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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已经成了本书篇幅最长的一章。我写这么长,有一个很好的理由——我相信,态度决定一切,这一章讲的风险态度周期属于最重要的周期之一。在《投资最重要的事》中,有一章很重要,它讲的是知道我们现在处在不同周期的什么位置非常重要。明白投资人如何思考和应对风险,也许是我们应该努力去做的最重要的事。简单地说,投资人过度风险容忍会助推市场大涨,形成风险,而投资人摆动到过度风险规避,则会压抑市场,创造出一些最伟大的买入机会。
理性的投资人勤勉分析,合理怀疑,适当规避风险,无论任何时候都是如此,但是也在寻找投资机会,以期获得较高的潜在收益,这样在弥补风险损失后,他们还有更多的剩余收益。在牛市的时候,我们听到很多人说:“风险?什么风险?我看不大可能会出错:到现在一直都很好。不管怎么样,风险都是我的朋友,承担的风险越大,我赚到的钱可能越多。”
后来,到市场行情糟糕的时候,很多投资人完全转变了,换成了另外一套更简单的说法:“我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在市场上多挣一分钱,我唯一在乎的是不要再亏钱了。给我赶紧卖出离场!”
有一点至关重要,你要注意到,既然理性的、不容易受情绪所控的投资人只是极少数人,那么投资人从整体而言在对待风险的态度上或者在心理和情绪的其他方面,极少能达到平衡状态,会随着周期波动而波动,或者随着钟摆摆动而摆动。一面是风险规避,迫使他们要小心谨慎,另一面是风险容忍,驱动他们积极买入。投资人总体而言往往不能在二者之间保持一个健康的平衡状态,在通常情况下,不是风险规避明显占上风,就是风险容忍明显占上风。他们在心理和情绪方面也是非常相似的:恐惧和贪婪,怀疑和信任,只愿意看到积极有利的一面,以及只愿意看到消极不利的另一面,还有其他很多心理和情绪钟摆也是如此。这些心理和情绪周期充分表明,投资人只有极少时间走幸福的中庸之道,大部分时间都在走极端。
投资人风险态度的波动震荡或者反复无常,既是某些周期造成的结果,也是其他周期的放大器。风险态度周期总会这样,没办法,可能人的心理和情绪天生就是容易走极端,在前景一片大好的时候,人的心理和情绪容易变得过于乐观和过于风险容忍,而当情形掉头向下的时候,人们又容易变得过于担心和风险规避。这意味着人们最想买入的时候,反而是最应该小心谨慎的时候,人们最不愿意买入的时候,反而是最应该激进买入的时候。卓越投资人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努力地做到反众人之道,进行逆向投资。
【注释】
[1]美国的基金和中国的有所不同,中国基金多为契约型,持有的基金按照份额计算。美国的基金多为公司型。基金就是一家股份公司,基金持有人就是股东,持有的基金按照股份计算,投入的基金相当于我们经常说的股份公司的股东投入资本所形成的股东权益。这里所说的杠杆就是公司资产与股东投入资产(股东权益)之比。假设股东每投入1元,从银行借4元,这样公司的资产为5元,杠杆,即资产与股东权益之比,为5∶1。——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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