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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馆驿诗的艺术独到之处与研究题材

时间:2023-05-1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陆游是中国文学史上杰出的行旅诗人,行旅文学的成就卓著。古代行旅诗人无数,唯独陆游能将经验上升、归纳为规律,作出如此经典的概括,可见其思力之不凡。其中以馆驿为题的诗作相当多,在题材上具有相对独立性,在艺术上也有独到之处,值得提出来作为研究对象单独考察,本节正是根据这一思考立题的。一陆游的馆驿诗,主要分布在下列题材当中,以下各举数例说明:咏物,如《平阳驿舍梅花》《驿舍海棠已过有感》。

陆游馆驿诗的艺术独到之处与研究题材

陆游中国文学史上杰出的行旅诗人,行旅文学的成就卓著。其《剑南诗稿》中,行旅诗的分量相当大。以馆驿题材而论,他创作的驿诗、馆诗、铺诗总数在百首以上,拿开附带提及馆驿亭铺的作品不计,实写的也有六七十首,这个数目不仅在宋代,即使在整个中国古代诗歌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不仅如此,他还以自己杰出的创作向世人表明,行旅生活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源泉。他对于行旅生活与文学创作的关系有着相当深刻的认识。《题庐陵萧彦毓秀才诗卷后》云:“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绵州魏成县驿有罗江东诗云芳草有情皆碍马好云无处不遮楼戏用其韵》云:“尊酒登临遍山寺,歌辞散落满江楼。”《衢州道中作》云:“驿门上马千峰雪,寺壁题诗一砚冰。”认识到只有在道路征行之中才会获得灵感与诗材,创作才能进入精深华妙的境界。在他看来,是那走不完的客路,多姿多彩的大自然赐给了他取之不尽的诗思,客路无穷,诗思不尽。他在很多诗中都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如《长汀道中》:“晚过长汀驿,溪山乃尔奇!老夫惟坐啸,造物为陈诗。”《梅市》:“客思况经孤驿路,诗情又入早秋天。”《纵游》:“驿壁读诗摩病眼,僧窗看竹散幽怀。亦知诗料无穷尽,灯火萧疏过县街。”三个例子都是以客路亭驿对旅情诗思,说明二者是源与流的关系。他对别人的文学创作也是这么看的,如说友人徐大用“独于悲欢离合,郊亭水驿,鞍马舟楫间,时出乐府辞,赡蔚顿挫,识者贵焉”(《徐大用乐府序》),就未尝不是经验之谈,也印证了《文心雕龙·物色》“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的著名论断。

古代行旅诗人无数,唯独陆游能将经验上升、归纳为规律,作出如此经典的概括,可见其思力之不凡。他能有上述认识,主要得益于他壮年的巴蜀之行和东归以后在闽浙赣三地间的往来。自乾道六年(1170)至淳熙五年(1178)这八年间,他一直在巴蜀羁游,行迹遍及夔州、南郑、蜀、嘉、荣、眉、邛、汉等地。很多时候,因公因私,他都奔走在蜀汉之间的崎岖山路上,入林莽,走栈道,历尽艰险。离蜀东归后,又曾数度在多山的闽浙赣往返。在巴蜀的时间并不太长,但在他的生平和文学创作中却占有重要地位。他不仅当时就随时随地以诗文来记游踪,陈心迹,晚年作诗,更是经常沉浸在对这段生活的回忆里,在回忆中补叙梁益山川风物。其中以馆驿为题的诗作相当多,在题材上具有相对独立性,在艺术上也有独到之处,值得提出来作为研究对象单独考察,本节正是根据这一思考立题的。

陆游的馆驿诗,主要分布在下列题材当中,以下各举数例说明:

咏物,如《平阳驿舍梅花》《驿舍海棠已过有感》。

送别,如《白干铺别傅用之主簿》《送客至望云门外》。

即景,如《驿亭小憩遣兴》《题绣川驿》。

题壁,如《驿壁偶题》《题驿壁》。

纪梦,如《梦题驿壁》《十二月二日夜梦与客并马行黄河上憩于古驿》。

行役之作所占分量尤大,内容也异彩纷呈,各具情态。有写宿泊的,如《宿彭山县通津驿大风邻园多乔木终夜有声》;有写驿中饮酒、独坐的,如《弥牟镇驿舍小酌》《宿城头铺小饮而睡》《荆溪馆夜坐》;有写中途休憩的,如《暑行憩新都驿》《蓬莱馆午憩》。有铺诗,也有驿诗,如《嘉川铺得檄遂行中夜次小柏》《宿鱼梁驿五鼓起行有感》。

从时间和地域看,这些作品有当时和日后、巴蜀与江南的分别,前者属身临其境的写实,后者属事后的回忆,二者在内容、情调上都有区别,但也不无联系。通过对比分析可以看出,两类作品虽然都是诗人的自我写照,呈现的却是前后矛盾的两种形态,差异最明显的是对生存环境的描摹和情感的表达颇不一致。前者中,诗人自叙愁苦,情绪低落,叹老嗟卑,思归心切,展现的是一个充满失落感的小官吏和怀才不遇的沦落江湖者的形象,灰暗,急躁,并不光辉;后者则化身为昂扬踔厉的军中勇士,巡边、狩猎与燕乐等军旅生活挤占了回忆的空间,当年行迈的愁苦被忽略,而为从军的豪迈所代替,形象也变得高大光辉起来。

他在南郑驿道上创作的那些馆驿题材的行旅诗,多描述旅途的艰险,情怀的愁寂,大自然亮丽可爱的一面多被忽略,阴森可怕的一面则常被摄入诗中,给人以阴沉压抑的感觉。如《鼓楼铺醉歌》:“书生迫饥寒,一饱轻三巴。三巴未云已,北首趋褒斜。忽忽出门去,裘马不复华。短帽障赤日,烈风吹黄沙。俶装先晨鸡,投鞭后昏鸦。壮哉利阆间,崖谷何谽谺。地荒多牧卒,往往闻芦笳。我行春未动,原野今无花。稚子入旅梦,挽须劝还家。起坐不能寐,愁肠如转车。四方丈夫事,行矣勿咨嗟。”铺叙道路的艰辛,环境的恶劣,表现内心的忧惧。在另外两首作品中,他重复着同样的主题和情感。《木瓜铺短歌》:“鼓楼坡前木瓜铺,岁晚悲辛利州路。当车礧礧石如屋,百里夷途无十步。溪桥缺断水啮沙,崖腹崩颓风拔树。”《太息宿青山铺作》:“太息重太息,吾行无终极。冰霜迫残岁,鸟兽号落日。秋砧满孤村,枯叶拥破驿。白头乡万里,堕此虎豹宅。道边新食人,膏血染草棘。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即今冒九死,家国两无益。中原久丧乱,志士泪横臆。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它们都在向读者倾诉同一个意思:旅途凶险,前途莫测,心情愁郁,忍受煎熬[20]。细品诗句,不难发现其中带有明显的夸大和丑化,实际情形未必全都如此。仅《嘉川铺遇小雨景物尤奇》一首露出些许积极浪漫情调:“一春客路厌风埃,小雨山行亦乐哉。危栈巧依青嶂出,飞花并下绿岩来。面前云气翔孤凤,脚底江声转疾雷。堪笑书生轻性命,每逢险处更徘徊。”景物显出亮色,诗句中泛着活气,有些异样。

多年以后时过境迁,转入回忆中的巴蜀,却换成另一个样子,它不再那么恐惧沉重,令人愁苦,而变得有些明丽可爱,值得珍惜了。痛苦和不快被淡化,而奇壮、亮丽的一面却被强调。其初离夔州以后的第一首诗《饭三折铺铺在乱山中》风格就与前此众作有所不同,云:“平生爱山每自叹,举世但觉山可玩。皇天怜之足其愿,著在荒山更何怨。南穷闽粤西蜀汉,马蹄几历天下半。山横水掩路欲断,崔嵬可陟流可乱。春风桃李方漫漫,飞栈凌空又奇观。但令身健能强饭,万里只作游山看。”带着几分蔑视困难、优游天下的浪漫与豪壮,回忆当年蜀道上的艰危经历,景色变得雄奇可爱,令人留恋。不仅如此,他还通过回忆补叙出一些前所未及的细节,具有历史地理社会史研究的价值,其中也使用了不少带有亮色、富有积极意义的词汇,如《偶怀小益南郑之间怅然有赋》:“西戍梁州鬓未丝,嶓山漾水几题诗。剑分苍石高皇迹嶓冢庙傍,有高皇试剑石,中分如截,岩拥朱门老子祠三泉道上,有老君洞,景趣幽邃。烧兔驿亭微雪夜,骑驴栈路早梅时。登临不用频凄断,未死安知无后期?”《有怀梁益旧游》:“土堠累累只复双,悠然残梦对寒缸。乱山落日葭萌驿,古渡悲风桔柏江。虎印雪泥余过迹,树经野火有空腔。四方行役男儿事,常笑韩公赋下泷。”前诗中的苍石、朱门、微雪、早梅,后诗中的乱山落日、古渡悲风、雪泥野火,或巨丽,或明媚,或怪异,或发登临之胜慨,或为游览之奇观,皆特征显著,富有幽趣,能激发人意,驿站的形象变得有些令人留恋。这类诗作更有代表性。

不必回避,诗人东归以后的某些馆驿诗,环境仍然灰暗荒凉,情怀依然寂寞愁苦,反映了诗人这段时期的仕途失意。如《新安驿》:“孤驿荒山与虎邻,更堪风雪暗南津!羁游如此真无策,独立凄然默伧神。木盎汲江人起早,银钗簇髻女妆新。蛮风弊恶蛟龙横,未敢全夸见在身。”诗中的凄伤感既是环境的折射,也是心境的映照。作于淳熙五年(1178)千里入闽路上的《梦藤驿》也是这样一组诗:“倦马投孤驿,一峰青压门。萧条秋浦路,荒陋夜郎村。地瘴霜常薄,林深日易昏。百年常作客,排闷近清樽。”“又入千山去,真成万里行。履霜常早驾,秉炬或宵征。古驿怪藤合,荒陂群雁鸣。客中常少睡,归梦若为成。”诗歌情调愁寂忧伤,意象冷瑟凄凉,实感较强,夸张意味较淡。当然也有偏于积极明亮的作品,如《雨中泊舟萧山县驿》:“晚笛随风来倦枕,春湖带雨送孤舟。店家菰饭香初熟,市担莼丝滑欲流。”《柯桥客亭》:“小市初晴已过春,朱樱青杏一番新。灞陵老子无人识,暂借邮亭整角巾。”前诗中随风晚笛、带雨春湖、店家菰饭、市担莼丝的明媚春光与市井风情,后诗中小市初晴、朱樱青杏的初夏景色,都有浓郁的江南地域风情和诗情画意,一新读者耳目。(www.xing528.com)

对行旅的记述仍然是陆游馆驿诗最重要的内容,但侧重点各异。同样是记述行旅,有的作品侧重场面描写,突出道路的艰难,抒发征途的豪情,如《书驿壁》:“猿叫铺前雪欲作,鬼门关头路正恶。泥深三尺马蹄弱,霜厚一寸客衣薄。朝行过栈暮渡笮,夜投破驿火煜爚。人生但要无愧怍,万里窜身元不错。”前半写景,表现驿铺前自然环境的恶劣和道路的险恶,后半概述一天的行程,并以抒情作结。有的纯属驿中即景,如《罗江驿翠望亭读宋景文公诗》:“扑马征尘拂不开,高亭欹帽一徘徊。蜀山地暖稀逢雪,闰岁春迟未见梅。陂水近人无鹭下,烟林藏寺有钟来。宋公出牧曾题壁,锦段虽残试剪裁。”刻画罗江驿翠望亭的建筑形象,描绘驿亭四周景色,记述读宋祁题壁诗一事。但内容与题目不相称,题目要求重点写宋祁题壁诗,诗中却用四分之三的篇幅即景,仅以四分之一篇幅写题诗,显得有些喧宾夺主。有的作品并非全写馆驿,馆驿不过是一个生活片段,一个风景与点缀,如《独夜》:“恍然唤起西征梦,身卧金牛古驿亭。”《寓蓬莱馆》:“桐叶吹残蕉叶黄,驿窗微雨送凄凉。长安许史无平素,莫恨栖栖立路旁。”前诗中的金牛驿亭,后诗中的蓬莱驿窗,都只是回忆里或现实中的一个镜头,它们在诗中的作用是点醒题意,增添作品的形象性和场景的实在感。有的甚至只是出于律诗对仗的修辞需要而创作的对偶句,虽然出现了馆驿的形象,很大程度上却是泛指,而非实写,如《闲游》:“秣蹇投山驿,寻诗倚寺楼。不因行万里,那信此生浮。”这些作品,多数平庸,但却是陆游馆驿诗的一种常态,无须回避。

陆游记述早发晚归经历的诗作,景物历历在目,场面清晰可感,境界奇特而富于变化,较之前面那些言志泛写之作和浮光掠影式的点缀之笔,更能动人。如写早发的《信州东驿晨起》:“衣上征尘鬓畔霜,信州古驿憩归装。悲歌未肯弹长铗,豪气犹能卧大床。半暗残灯摇北壁,常饥老马卧东厢。邻鸡唱罢衣篝暖,自笑行人日日忙。”前半写景,后半抒怀,羁旅野况见于言外。又如《早发新都驿》:“喔喔江村鸡,迢迢县门漏。河汉纵复横,繁星明如昼。爱凉趣上马,未晓阅两堠。高林起宿鸟,绝涧落惊狖。寺楼插苍烟,沙泉泻幽窦。我行忽万里,坐叹关河溜。”拈出晨鸡、早漏、河汉、繁星、凉意、宿鸟等最关物色的字眼以表现早行,前后相连,意象具足,诗意繁富,音韵铿锵,具备成为好诗的必要条件。写夜宿的如《夜漏欲尽行度浮桥至钱清驿待舟》:“潮生抹沙岸,雪薄漏月明。江头晓色动,鸦起人未行。扶携渡长桥,仰视天宇清。遥怜系舟人,听我高屐声。水槛得小憩,一笑拄杖横。澄漪弄孤影,微风吹宿酲。湛然方寸间,不受尘事撄。寄语市朝人,此乐未易名。”从潮生雪薄、明月当空写到鸦起人行、曙光初露,从驿内的水槛澄湖、微风初起写到驿外的长桥清天,从寂寥清幽的暗夜中的自然界写到尘杂纷繁的人世,以省净的笔墨,疏豁的点染来表现时间、空间和光色的变化,既营造出清幽意境清远气象,也真实表现出自己的内心体验,平淡真实中藏着优美自然,文学性极强。某些作品虽不是专写馆驿的,但内容仍然值得注意。如《夜二鼓留西城门归三山》:“秉炬夜离驿,戴星出西关。舟人飞画楫,门锁响铜环。”《出城》:“羁枕不成寐,羸骖晓出城。驿门深闭草,苑树密藏莺。”同是早发,却体现出同中之异。前诗是写水驿早发,后诗则是从山驿早发,时间、地点和环境都不同。他根据具体情况,精心挑选出秉炬、戴星、画楫、铜环、羸骖、驿门、野草、苑树、早莺等最有特征性的景物,以表现凌晨离驿远行情景,画面既奇异又逼真,遣词构境的工夫极深。

夜深人静的时候是想家的时候,明月当空、虫声唧唧的夜晚,最易使人浮想联翩,夜晚声色光影的细微变化,都会触发征人的感想。所以无论何朝何代,何时何地,多数以征途宿息为题的诗歌,其核心都是旅怀,诗情多悲切动人。陆游的馆驿诗何尝不是如此。他对情感的表现和景物的刻画,因时因地,因人物心情境遇的变化而异。有的只是抒发离家远行的淡淡客愁,如《小饮江月馆》:“江驿春酲半日留,更烦送酒为扶头。柳花漠漠嘉陵岸,别是天涯一段愁。”《崇安县驿》:“驿外清江十里秋,雁声初到荻花洲。征车已驾晨窗白,残烛依然伴客愁。”两篇作品都诗意浅露,有天涯孤旅的愁寂感,但情思并不悲苦。有的虽有羁愁,反以豁达之语出之,直中有曲,诗境清新明朗,别有一番风味,如《月中归驿舍》:“岁岁常为锦水行,驿前双堠惯逢迎。草深闲院虫相语,人静空廊月自明。”首二句说自己已惯于行旅,不觉其苦,也不觉其异,末二句写深夜归宿时所见月下驿舍景色,情景交融,明朗如画,有唐人元稹馆驿夜景诗的那种清美,写得神完气厚。有些作品中的夜宿情景却完全是另一副面貌,如《白鹤馆夜坐》:“竹声风雨交,松声波涛翻。我坐白鹤馆,灯青无晤言。廓然心境寂,一洗吏卒喧。袖手哦新诗,清寒愧雄浑。”又如《三泉驿舍》:“残钟断角度黄昏,小驿孤灯早闭门。霜气峭深摧草木,风声浩荡卷郊原。故山有约频回首,末路无归易断魂。短鬓萧萧不禁白,强排幽恨近清罇。”两诗都气氛沉重,感情抑郁,以后诗为例,从首联的残钟、断角、黄昏、小驿、孤灯、驿门,到颔联、颈联的霜气、草木、风声、郊原,再到尾联的短鬓、幽恨、清罇,始终境界幽冷,况味凄楚,景物凄伤,无一不突出旅情的悲愁,一个眷恋故山、思归心切、穷途末路、黯然销魂的旅人形象,跃然纸上,宛如时代的艺术剪影,印贴在人心头。有的是对世态人情的感慨,如《宿武连县驿》:“平日功名浪自期,头颅到此不难知。宦情薄似秋蝉翼,乡思多于春茧丝。”《紫溪驿》:“它乡异县老何堪,短发萧萧不满。旋买一尊持自贺,病身安稳到江南。”《进贤驿感怀》:“环走几千里,驰归亦再旬。征途饶感慨,讼牒费精神。风雪常欺客,文章本误身。小诗无杰思,犹得当吟呻。”深微的叹息中蕴藏着深深的无奈和失落。三首诗虽然都是以驿为题,实际的重点却都是驿中感怀,故不怎么关注景致,而只重抒情,下面两首寓居诗也是如此。《寓馆晚兴》:“随牒人间不自怜,衢州孤驿更萧然。百年细数半行路,万事不如长醉眠。”《寓蓬莱馆》:“古驿萧萧独倚阑,角声催晚雨催寒。残年遇合应无日,犹说新丰强自宽。”前诗仅“衢州孤驿更萧然”一句属环境描写,后诗仅前两句属环境描写,它们是为后面写情服务的,在诗中只起陪衬作用。类似这样的诗作,多是对旅途平凡生活的实写,境界过实,风格清淡,诗味不够,如《眉州驿舍睡起》《夜还驿舍》,虽诗笔工整但成就不高。相对于那些佳作,它们只能作为一种诗体的日记而存在。

陆游之所以能够创作那么多的馆驿诗,决不能仅仅理解为个人的创作爱好,其中也有着不容忽视的制度史原因。按照宋代铺驿制度,从军入幕之人,天然有乘驿入驿的方便。凡非机密要速的军政大事,发驿时都不允许配给上乘的驿马,只能发给中下等的驿马或驿驴,行驿速度也不能过快。其《秋冬之交杂赋》“常思南郑日,县驿跨骡归”之句就反映了这一制度规定。跨驿驴、劣马而行,自然快不起来。陆游作为南郑军中幕僚,担负的多为一般使务,只是常行之人,行驿速度自慢,可以从容不迫地一边乘驿前进,欣赏自然风光,一边在马上构思佳句,并不失时机地把这些诗材撰写成诗。其《初入西州境述怀》云:“自行剑关南,大道平如席。日高徐驾车,薄莫亦两驿。”说他早上驾车出发,至日暮方行两驿,一天十多个小时,才行百二三十里行程,这个速度并不快。正因为这样,他才有充裕的时间流连光景,吟诗作赋。

进入暮年的诗人陆游,每多感慨,看到来日无多,他常常只能在回忆中度日。这时候,心思变得十分敏感,哪怕是细小的事物都会触发他的回忆,感旧成为这一时期创作的中心。这些感旧之作充分展露了他晚年颇不理想的生活处境和凄凉、孤寂、焦灼、忧愤的心境。长期在这种处境之中无人理睬,就只能在回忆中寻找精神安慰,表达人生感慨。他有很多诗都在向读者陈述上面的事实,如《频夜梦至南郑小益之间慨然感怀》:“梦中忽在三泉驿,庭树鸣枭鬼弄灯。”《上巳小饮追忆乾道中尝以是日病酒留三泉江月亭凄然有感》:“隔墙笑语秋千散,惆怅三泉驿里时。”结构多为前后对比,一写当年旧境,一写现时处境。这种构思与表达,更多地体现在以即景和感旧为题的作品当中,如《春晚怀山南》:“梨花堆雪柳吹绵,常记梁州古驿前。二十四年成昨梦,每逢春晚即凄然。”《雪夜感旧》:“乱山古驿经三折,小市孤城宿两当。晚岁犹思事鞍马,当时那信老耕桑?”《雨夜》:“永怀瀼西寺,更忆山南驿。陈迹不可追,昏然堕吾帻。”虽不是馆驿诗,却都出现了山南馆驿的形象,有助于增进对诗人思想和创作的了解。

所谓“山驿灯前感慨频”(《怀友》),也许是馆驿生活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也许是馆驿夜宿的境界本身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晚年的诗人,似乎总习惯于把自己的感慨与馆驿联系起来,让馆驿形象成为构思的重要一极,即使是在纪梦诗中,驿亭的出现频率也很高。如《微雨午寝梦憩道傍驿舍若在秦蜀间慨然有赋》:“身世已归南北陌,梦魂犹寄短长亭。”《贫甚戏作绝句》:“行遍天涯等断蓬,作诗博得一生穷。可怜老境萧萧梦,常在荒山破驿中。”《自春来数梦至阆中苍溪驿五月十四日又梦作两绝句记之》:“骑驴夜到苍溪驿,正是猿啼月落时。三十五年如电掣,败墙谁护旧题诗?”众多诗作中,我们都能看到类似的场面。

陆游的忆旧诗,不仅复述当年行旅生活,反映当时社会面貌,且多浪漫想象之笔,诗情浓郁,不乏奇情壮采,如《春日登小台西望》:“散关驿近柳迎马,骆谷雪深风裂面。”《偶思蜀道有赋》:“天回驿畔江如染,凤集城边柳似搓。”都格调明快爽朗,没有沉重感。经过诗人主观化的处理,即使奇特险恶的场面,可怕的一面也被淡化。《秋夜感旧十二韵》的概括性更强,艺术上也更有代表性:“往者秦蜀间,慷慨事征戍。猿啼鬼迷店鬼迷店在大散关下,飞石铺在小益道中,常有崩石,马噤飞石铺。危岭高入云,朽栈劣容步。天近星宿大,江恶蛟鼍怒。意气颇自奇,性命那复顾。最怀清渭上,冲雪夜掠渡。封侯细事尔,所冀垂竹素。兜鍪竟何成,岂独儒冠误?当时妄校尉,旗纛今照路。浩歌遂成章,聊慰老不遇。”重在绘景,以再现当年从军生活场景,不无夸张,气势雄壮。

由于他晚年专注于军旅生活题材,相近的意思反复题咏,不免重复自己,诗意相似,境界雷同。《驿壁偶题》:“斜阳穿破厩,落叶满空廊。”《弋阳县驿》:“殷勤记著今朝事,破驿空廊叶作堆。”都出现了破驿、空廊意象。《秋夜纪怀》:“病入新凉减,诗从半睡成。还思散关路,炬火驿前迎。”《梦中作》:“斜日挂帆堤外影,便风击鼓驿前声。”地点都在驿前,等等,这一现象相当突出。

眼光放大一点看,则陆游的馆驿诗简直就是整个宋人馆驿诗的影子,他那不拘细小的取材命名,平中见奇的立意构境,重在律绝的体裁样式,措辞对偶的写法技巧,都带有明显的宋诗风味,同时又在相当多的方面与中晚唐人的馆驿诗艺术风貌有着相近之处。一言以蔽之,是众多的平庸之作中点缀着少量的伟大。

陆游的馆驿诗,不仅多馆驿外部环境的描写,而且侧重表现内心世界的细微变化,意境上趋于幽深暗淡,取象上趋于阴冷破碎,表现上趋于细腻省净[21]。如《发丰城县》:“孤村灯火照破驿,客子何以娱今夕?”《梦游散关渭水之间》:“驿窗灯暗传秋柝,关树烟深宿暮鸦。”《梦藤驿》:“倦马投孤驿,一峰青压门。萧条秋浦路,荒陋夜郎村。”都写驿中夜宿,诗中的破驿、寒灯、坏窗意象乃至整个驿亭的形象都是偏孤偏冷偏暗的,体现出内转、喜深、偏暗的审美倾向和细美幽约的风格特征。不仅陆游一人如此,整个宋人馆驿诗词十之七八都是如此,大都写得文字省净,意境冷瑟,气象衰飒,其源头则可上溯到唐代的大历诗风。从大历、贞元到大中、咸通,越来越多的馆驿诗都内容平凡,境界清幽,情绪黯淡,从而在题材、意境、物象、情味等诸多方面开宋人馆驿诗之先河。至于宋代,内忧外患的政治气候使得士人情怀更加压抑,思绪也更加内省、冷静和充满反思。这种时代特征,在宋人馆驿诗中得到充分反映。从宋初的王禹偁、寇准到宋末的文天祥、汪元量,从苏轼的“古驿无人雪满庭”“雾雨暗破驿”到晁补之的“愁作驿亭寒不寐”,再到刘子翚的“残灯照空驿”,从郭祥正的“邮亭独掩门”到秦观的“风紧驿庭深闭”,我们看到的莫不是一个阴冷、闭锁、萧索、空寞的艺术世界。合而观之,则宛如一个巨大的暗影,映射出一个时代诗格的衰变与士风的沉落。这可说是笔者研究陆游馆驿诗得出的最重要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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