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是唐朝的重要官员,依照唐代馆驿制度,他出使、赴任、迁贬、回京,都乘坐驿马,沿驿道行进,因而较之李白和其他众多的唐代诗人有更多的机会进入馆驿,有更便利的条件创作馆驿诗。而从文学与文化角度看,其馆驿诗也更有价值,更值得注意。他的馆驿诗,论内容,不仅有迁谪、行旅、酬唱、逢遇、送别、即景等常见的馆驿诗题材,也有主驿、驿路等稀见的内容;论风格,写实的,想象的,沉重的,轻灵的,兼备众体;论体裁,律体、古体,五言、七言都有;论发表方式,题壁的、非题壁的都有;论名称,或馆或驿,或亭或邮,一应俱全;论数量,现存唐诗中,以白居易创作的馆驿诗存量最多。白集中,可以明确认定为馆驿诗的有三十九首,这个数量远远超过了杜甫、张祜、刘长卿、李商隐、许浑、韩愈、刘禹锡等馆驿诗较多的诗人。故就唐人馆驿诗而论,还是以白居易的诗作最有代表性。
一
白居易馆驿诗数量多,主要还不是因为他的仕历使他的馆驿诗歌总量大,而是因为他那留意国计民生、注重写实讽谕的创作倾向。白氏作诗如同他的为人,一向留意生活细节,注重事实过程,很多人们不屑一顾或没有注意到的日常生活题材,他都乐于撷取入诗。有这样的内在驱动力起作用,其馆驿诗数量必然多于常人。加上他一生出入中外,行役范围遍及南北东西,馆驿生活阅历异常丰富,种种主客观因素玉成了他,使他成为可以傲视群雄的唐代馆驿诗第一大家。
白居易对馆驿诗创作的重视,还缘于他对驿路的特殊敏感。他刚刚入仕的那几年,参政议政的意识十分强烈,只要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他都关注。唐代的驿路相当于今天的高速公路,属于国家的重要战略设施,自在其注意之列。早在元和初,他就认识到驿路的重要性,并在所作组诗《新乐府五十首》中有所反映。其中《城盐州》诗云:“城盐州,城盐州,城在五原原上头。蕃东节度钵阐布,忽见新城当要路。金鸟飞传赞普闻,建牙传箭集群臣。君臣赭面有忧色,皆言勿谓唐无人。自筑盐州十余载,左袵毡裘不犯塞。昼牧牛羊夜捉生,长去新城百里外。诸边急警劳戍人,唯此一道无烟尘。灵夏潜安谁复辨?秦原暗通何处见?鄜州驿路好马来,长安药肆黄蓍贱。”看到盐州城的得失,长安至西北驿路的通塞,关系到唐蕃势力的进退,国家疆域的盈缩,人民生计的好坏,市场物价的贵贱,指出自德宗朝筑盐、夏二城,吐蕃东侵之路便被堵塞,边患减少,不仅京北、京西北地区的灵、夏诸州恢复了正常交通和生产生活,秦、原诸州暗中相通,唐朝与回纥等漠北诸族也恢复了正常往来,回纥的良马、药材,常沿着鄜州驿路源源不断内输至边境互市,甚至可以直达都城长安,平抑市场物价。议论所向,触及国计民生之大端,眼光不可谓不敏锐。
后来他和他的好友元稹等人元和、长庆间前后数度迁谪,出入中外,这种沦谪的生活经历更使他对唐代驿路产生了一份沉重,一种伤心,加重了这种敏感。元和、长庆间,他因为迁贬和赴任,五次经过商山驿路。在《商山路驿桐树昔与微之前后题名处》一诗中,他回忆往事,对元稹说:“与君前后多迁谪,五度经过此路隅。笑问中庭老桐树,这回归去免来无?”提及自己南迁江州,自忠州北归,出守杭州,元稹出贬江陵,后又由此而北归,两人前后五次经过商山驿路,希望晚年生活安稳些,不要再离京南行。《商山路有感》感叹说:“万里路长在,六年身始归。所经多旧馆,太半主人非!”抒发旧馆重游、物是人非的感慨,情调感伤。长安、江州、忠州三地,水陆数千里,几度归京又离京,见证了他的宦海浮沉,也培养了他对驿路的异常敏感。在他眼中,唐朝京城通往南方的商山驿路,对左降官与流人来说,简直就是一条迁贬大道,一条可怕的不归路。一旦有流移迁谪,很多朝官就循着这条驿道南下,分路播迁到襄荆、江西、吴越、闽中、巴蜀、湘中、岭南等地,有些人在贬所数年,受尽折磨,九死一生方得北归故里,有些人则经不起打击,埋骨南中,贬死不归。他的诗中不止一次写到此类事件,表达对谪宦的伤叹。他在《寄隐者》一诗中写道:“卖药向都城,行憩青门树。道逢驰驿者,色有非常惧。亲族走相送,欲别不敢住。……昨日延英对,今日崖州去。”诗人以极为沉重和警醒的口气告诉人们,中唐以来,政治斗争加剧,宦海风波险恶,官员越来越难掌控自己的命运,昨天还备极恩荣的朝官,今天就有可能宠极而衰,获罪左迁,甚至遭到极贬。一旦遭到这种打击,十之六七要踏上这条驿路南行。《和〈思归乐〉》写元稹南迁江陵一事,典型地表达了这种特殊感觉,诗中说:“皆疑此山路(商山驿路),迁客多南征。忧愤气不散,结化为精灵。”大意是说并不只是他与元稹二人有这种感觉,那个时代的士人都有此感。《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和《东南行一百韵》两篇长诗皆因贬谪而起,分别记述元稹和他本人南迁的路线、经历和感受。《东南行一百韵》云:“日近恩虽重,云高势却孤。翻身落霄汉,失脚到泥途。博望移门籍,浔阳佐郡符。……播迁分郡国,次第出京都。秦岭驰三驿,商山上二邘。昆阳亭寂寞,夏口路崎岖。”诗中提到的秦岭三驿[13]、昆阳亭都是他南迁途中所过的驿站。旧事重提,是因为这一事件给他的刺激太深,以至始终不能忘怀,再三咏叹。这种挥之不去的隐痛感也丰富了他馆驿诗的情感深度和艺术韵味。
二
白居易创作的馆驿诗中,题壁或与题壁有关的诗作占有很大的分量。其中某些作品系因题壁而起,如《骆口驿旧题诗》《蓝桥驿见元九诗》《棣华驿见杨八题梦兄弟诗》都是诗人旧驿重游,在驿壁上读到自己或僚友旧题而写成的新作,至于其是否也曾题写上壁,附在旧作边上,却不一定。有些作品确有依据可以确认为题壁,如《赴杭州重宿棣华驿见杨八旧诗感题一绝》:“往恨今愁应不殊,题诗梁下又踟蹰。羡君犹梦见兄弟,我到天明睡亦无。”系诗人赴任杭州路上旅宿棣华驿,在驿中读到杨八(杨虞卿)的驿壁题诗而写成的继作[14]。题中的“题”指题写,非题咏。这首“杨八旧诗”白居易以前见到过,并作《棣华驿见杨八题梦兄弟诗》以纪,内容是记梦。杨虞卿的一首题诗竟引来他两次继和,这样的事真还少见。《桐树馆重题》中的“题”也是题写的意思,诗云:“阶前下马时,梁上题诗处。惨澹病使君,萧疏老松树。自嗟还自哂,又向杭州去!”诗系读到自己昔日桐树馆题诗而继题,所谓“桐树馆题诗”即白氏元和十五年(820)夏自忠州北归路过此驿馆时在馆壁上题写的《商山路驿桐树昔与微之前后题名处》。因有此诗在先,故此次题诗为重题。《商山路有感》与《重感》也是这样一组前后相继的诗作,也是作于北归京城、南去杭州的路上,内容上互相关联,必须前后对读才能获解。《商山路有感序》云:“前年夏,予自忠州刺史除书归阙。时刑部李十一侍郎、户部崔二十员外,亦自澧、果二郡守征还,相次入关,皆同此路。今年,予自中书舍人授杭州刺史,又由此途出。二君已逝,予独南行,追叹兴怀,慨然成咏。后来有与予、杓直、虞平游者,见此短什,能无恻恻乎?傥未忘情,请为继和。长庆二年(822)七月三十日,题于内乡县南亭云尔。”诗序追怀往事,感慨深沉,昭示此后南来北往经过此驿的人们:若有与白氏、杓直、虞平交游者,倘见到他题写的这首短诗,当“请为继和”,带有明显的提示路人、邀请唱酬的目的。据朱金城先生研究,杓直、虞平分别指李建、崔韶[15]。两人皆贞元、长庆间人,与白氏年龄相仿。元和十一年(816)前后,两人与白氏皆被谗,出为南方远州刺史。元和末长庆初,又相继被诏征还京,往返皆由商山驿路,回京两年不到即相继病故。生活道路既相似,进退遭遇复多同,故白氏视为同路人,作诗感叹说:“忆昨征还日,三人归路同。此生都是梦,前事旋成空。杓直泉埋玉,虞平烛过风。唯残乐天在,头白向江东。”感叹此次一人独自南行,故交零落,寂寞无友。一首写怀未尽,又赋《重感》诗云:“停骖歇路隅,重感一长吁:扰扰生还死,纷纷荣又枯!困支青竹杖,闲捋白髭须。莫叹身衰老,交游半已无!”诗抒写己怀,感讽身世,内容与馆驿无甚关联,馆驿不过是题写的对象,发表作品、陈述己见的场所,这是白居易馆驿诗的一种形态。
尽管如此,却也不妨碍其诗作世态人情内涵的丰富。《骆口驿旧题诗》写元稹在骆口驿读到白居易早年留下的驿壁题诗,很可看出其中韵味:“拙诗在壁无人爱,鸟污苔侵文字残。唯有多情元侍御,绣衣不惜拂尘看。”此诗内容牵涉到白氏元和初的仕历。元和元年(806),他任盩厔县尉,主持境内两驿。其间曾因公事使至骆谷,题诗骆口驿壁。三年后的元和四年(809),元稹出按东川,也取骆谷驿路南下,经过此驿,读到这首题壁诗,并来信以告。上面所叙的主驿诸事具见于下面三诗。《权摄昭应早秋书事寄元拾遗兼呈李司录》:“到官来十日,览镜生二毛。可怜趋走吏,尘土满青袍。邮传拥两驿,簿书堆六曹。为问纲纪掾,何必使铅刀?”又《祗役骆口驿喜萧侍御书至兼睹新诗吟讽通宵因寄八韵》:“日暮心无憀,吏役正营营。忽惊芳信至,复与新诗并。是时天无云,山馆有月明。月下读数遍,风前吟一声。一吟三四叹,声尽有余清。”均言及主驿,事务繁剧,多风尘之叹。题下有自注:“时为盩厔尉。”可见也是当时作品。又《再因公事到骆口驿》:“今年到时夏云白,去年来时秋树红。两度见山心有愧,皆因王事到山中。”也属此类。他在骆口驿壁的题诗,就是这两年为县尉主驿时留下的作品,其创作本身和他所担任的县尉职务有关。元稹能读到此诗,也和他监察御史的职务有关,因为他如若不是元和四年(809)以监察御史出使东川,经过此驿,就没有机会读到白诗。看来这一切似乎都是老天的有意安排,而两人交情的深厚,已见于言外。《蓝桥驿见元九诗》写其在蓝桥驿壁上读到元稹自江陵归时的题诗:“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此诗与《骆口驿旧题诗》一样,也是写元、白二公互相阅读对方的题壁诗,可见两人关系的非同一般。“每到驿亭”都要下马至驿,到驿壁、驿梁、驿柱上去寻觅友人的题诗,这既说明感情之深,也见出题壁风气之盛。元、白二人既爱题诗上壁,也爱读壁上诗,真乃一大趣事。
三
白居易是中唐诗坛居于中心的活动人物,交游至为广泛,元和至大和间,前后与他有过文字往还的文人不下十余位,创作了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的酬唱应答诗,其中与元稹相关的酬唱诗有好几首题中都带有驿名,如《和阳城驿》《酬别微之临都驿醉后作》《答山驿梦》《答微之泊西陵驿见寄》,后三首尤佳。《酬别微之临都驿醉后作》云:“沣头峡口钱唐岸,三别都经二十年。且喜筋骸俱健在,勿嫌须鬓各皤然。君归北阙朝天帝,我住东京作地仙。博望自来非弃置,承明重入莫拘牵。醉收杯杓停灯语,寒展衾裯对枕眠。犹被分司官系绊,送君不得过甘泉。”《答山驿梦》云:“入君旅梦来千里,闭我幽魂欲二年。莫忘平生行坐处,后堂阶下竹丛前。”两诗都是对元稹馆驿诗的酬答,既回应原唱,表达旅思,也叙述交情,表达关切。《答微之泊西陵驿见寄》云:“烟波尽处一点白,应是西陵古驿台。知在台边望不见,暮潮空送渡船回。”想象对方赴任浙东,驻泊西陵驿的情景,绘景如画,情见于辞。然而这些却都是自想象中得之,此诗意之婉曲处。《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及寤而书适至兼寄〈桐花诗〉怅然感怀因以此寄元九初谪江陵》既记梦境,复叙书信,一诗数意:“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君言苦相忆,无人可寄书。觉来未及说,叩门声冬冬。言是商州使,送君书一封。枕上忽惊起,颠倒着衣裳。开缄见手扎,一纸十三行。上论迁谪心,下说离别肠。心肠都未尽,不暇叙炎凉。云作此书夜,夜宿商州东。独对孤灯坐,阳城山馆中。夜深作书毕,山月向西斜。月前何所有?一树紫桐花。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殷勤书背后,兼寄《桐花诗》。”中间叙及唐代驿使送书、唐代诗人夜宿驿中展读来信,即兴作诗的具体情形,对于研究唐代文书驿递制度很有参考价值,其对山驿夜色的描绘也很精彩传神。《微之到通州日……怀旧感今因酬长句》也是一首酬答诗,标题兼具诗序的性质,谈到元稹到通州,“授馆未安,见尘壁间有数行字,读之,即仆旧诗。其落句云:‘绿水红莲一朵开,千花百草无颜色。’然不知题者何人也。微之吟叹不足,因缀一章,兼录仆诗本同寄。省其诗,乃是十五年前初及第时,赠长安妓人阿软绝句”。此诗即白居易《与元九书》中提到的通州江馆柱间白氏题诗,元稹在一次来信中说及此事,白氏因作诗酬答曰:“十五年前似梦游,曾将诗句结风流。偶助笑歌嘲阿软,可知传诵到通州。昔教红袖佳人唱,今遣青衫司马愁。惆怅又闻题处所,雨淋江馆破墙头。”破败不堪的通州江馆柱上都题有白氏的轻艳小诗,可见其艳诗魅力之大,流播之广。而“雨淋江馆破墙头”一句,作为对唐代南方破旧驿馆的描绘,如同时代的剪影,有鲜明的形象特征,具有重要的社会认识意义。
除元稹外,白居易晚年还与陈郎中、周判官(元范)[16]、刘禹锡等人有以馆驿为题的文学唱酬。《郡斋暇日辱常州陈郎中使君早春晚坐水西馆书事诗十六韵见寄亦以十六韵酬之》系长庆三年(823)作于杭州刺史任上。《望亭驿酬别周判官》系宝历二年(826)作于苏州刺史任上。前诗云:“遥思毗陵馆,春深物嫋娜。波拂黄柳梢,风摇白梅朵。衙门排晓戟,铃阁开朝锁。太守水西来,朱衣垂素舸。”后诗云:“何事出长洲,连宵饮不休?醒应难作别,欢渐少于愁。灯火穿村市,笙歌上驿楼。何言五十里,已不属苏州。”均在遥想中描绘驿中景色,前诗中的驿庭美景,驿前画舸,后诗中的笙歌、村市、驿楼,富有江南苏杭一带地域文化特征。《临都驿答梦得六言二首》是酬答刘禹锡的馆驿唱和诗。大和二年(828),白居易奉使东都,离开洛阳,临行,刘禹锡相送至城西门外临都驿,并作《临都驿赠乐天》《再赠乐天》二首以别[17],白氏作此以答,答作亦六言四句。二诗专就两人的共同点下笔,一句讲自己,一句叙对方,体现了很高的酬唱诗创作艺术。其一:“杨子津头月下,临都驿里灯前。昨日老于前日,去年春似今年。”首联二句分叙与刘往年(宝历二年,826)冬日在北固山下相逢和现在东都城外话别的情景,叙述交情的同时,也暗含岁月沧桑之感,故尾联有春如旧、人空老之叹,以此回应刘“北固山边波浪,东都城里风尘。世事不同心事,新人何似故人”的原唱。其二:“谢守归为秘监,冯公老作郎官。前事不须问著,新诗且更吟看。”则叹息刘以主客郎中分司东都乃是屈才,抒同病相怜之意,作为对刘氏原唱“一政政官轧轧,一年年老骎骎。身外名何足算,别来诗且同吟”的回答。二公晚年四海齐名,年龄相近,同入老病悲愁之境,最后又一同退闲东都,故互相视对方为知音,撰作唱和诗,风格既近,格局亦同,都格律平整,“节短音长”(《唐宋诗醇》卷二五白诗评语),此亦文坛佳话。
因为交游广泛,频繁参加饯送活动,白居易作有不少送别留别诗。根据唐代交通与文学的常识,这些送别诗多数作于都市郊外的馆驿亭店,但是带有馆名驿名的只占少数,如《临都驿送崔十八》。有些诗题目中虽未出现馆驿名称,但中间还是有据可查,如《赠别崔五》:“朝送南去客,暮迎北来宾。孰云当大路,少遇心所亲。劳者念息肩,热者思濯身。何如独愁日,忽见平生人。平生已不浅,是日重殷勤。问从何处来,及此江亭春。江天春多阴,夜月隔重云。移樽树间饮,灯照花纷纷。”“江亭春”就显示了饯行地点和写作地点,再与夜月、江天、灯花等意象联系,馆驿环境就清晰起来,意境也相当浑融。(www.xing528.com)
白居易晚年创作的闲适、感伤、杂律诗,或写个人闲居独处的生活感悟,或抒为外物所感而起的情绪波动,或表现人生的无常,或赋咏老病、死亡,体现出浓郁的忧生惧死之感,带有很丰富复杂的人生感慨。他的送别诗也是如此。其送别诗友崔玄亮的《临都驿送崔十八》就是这样一首诗:“勿言临都五六里,扶病出城相送来。莫道长安一步地,马头西去几时回。与君后会知何处,为我今朝尽一杯。”系诗人大和三年(829)分司洛阳期间送别僚友之作。诗人感到来日无多,后会难期,乃殷勤劝酒,抒及时行乐之意,浅近的语言里蕴含着深永的情味。临都驿为东都洛阳西门外第一驿,唐时为河南府境内的著名驿站,东都士人迎来送往多在此,其地位与长安东郊长乐驿、西郊临皋驿相当。这里还是著名的文学活动场所,很多唐人送别留别诗都作于此驿。《长乐亭留别》亦作于大和三年(829),时诗人因病告免刑部侍郎之任,离开长安前往洛阳就任太子宾客分司,京中百僚相送至东郊长乐驿,在此设宴饯行,诗人作此诗以别,云:“灞浐风烟函谷路,曾经几度别长安。昔时蹙促为迁客,今日从容自去官。优诏幸分四皓秩,祖筵惭继二疏欢。尘缨世网重重缚,回顾方知出得难。”诗中忆往思今,回顾昔日离京苍黄南迁的凄楚,表达今日从容去官的愉快,总结以往,瞻望未来,不无解脱尘网的快乐。
需要指出的是,上面的那些酬唱诗只是题中带有馆驿字眼,只是对原作的和答,并不是真正的馆驿诗,因为它不是馆驿生活的真实反映。这类作品具有馆驿诗、唱和诗的双重性质:作为对原唱的回应,答作必须写馆驿生活情景;作为唱和诗,又必须写成酬答体。这一题材、主题上的双重性质在唐诗中究属少见,白集中则比较多见,应当视为白氏馆驿诗的独有特点。
四
同样是以行旅为题材,下面的两首诗叙写的重点却是沿途的所见所闻。《早发楚城驿》作于元和十二年(817)江州司马任上。楚城驿为唐代江州一驿,在唐浔阳县境内,诗中所写即由此驿早发所见景色:“过雨尘埃灭,沿江道径平。月乘残夜出,人趁早凉行。寂历闲吟动,冥濛暗思生。荷塘翻露气,稻垄泻泉声。宿犬闻铃起,栖禽见火惊。昽昽烟树色,十里始天明。”全诗六联十二句,分别从道路、月色、虫声、雾气、稻田荷塘、宿犬栖禽、树林等声色光影的变化来写早行景色,句句紧扣“早发”,暗含早意,又切合南方江村原野实景,即景抒情的工夫确实不凡。《茅城驿》作于长庆四年(824)自杭州至洛阳的水路上。这一年,他杭州刺史任满,离杭返洛。诗中的茅城驿属于汴路水驿,在宿州至河阴之间。但诗人关注的重点却不是这座水驿,而是驿边的江村水乡、原野景色:“汴河无景思,秋日又凄凄。地薄桑麻瘦,村贫屋舍低。早苗多间草,浊水半和泥。最是萧条处,茅城驿向西。”诗中的汴河秋景既很冷清,沿岸的农村也面貌萧条。“地薄桑麻瘦,村贫屋舍低。早苗多闲草,浊水半和泥”二联,让人感受到当时农村经济的凋弊。
白居易一生走南闯北,创作过很多以馆驿旅宿生活为题材的诗篇,其中有相当多是写旅宿心情的,带有浓郁的抒情性。如《除夜宿洛州》:“家寄关西住,身为河北游。萧条岁除夜,旅泊在洛州。”《邯郸冬至夜思家》:“邯郸夜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著远行人。”都是表达旅愁乡思,融情入景,表情含蓄。这类行旅诗,还长于以萧索的秋冬景物、朦胧夜色和行旅背景作衬托,造成忧郁感伤的情味。如《宿桐庐馆同崔存度醉后作》:“江海漂漂共旅游,一樽相劝散穷愁。夜深醒后愁还在,雨滴梧桐山馆秋。”以夜深人静、雨滴梧桐的清冷境界来映衬游子客游他乡的羁愁。《冬至宿杨梅馆》:“十一月中长至夜,三千里外远行人。若为独宿杨梅馆,冷枕单床一病身。”以冷枕单床的境界来突出旅思。
白居易的馆驿旅宿诗情韵优美,思想感情却相对单纯,诗境也比较清浅,没有其他唐人行旅诗中常见的那种岁月如流的迁逝感和怀才不遇的失落感;有普通行旅诗那种淡淡的羁愁,却无举子落第客游诗那种飘风疾雨般的客恨;诗笔虽美,情感深度却不够。他早年江海飘零时创作的行旅诗就有这一特点,如《秋暮西归途中书情》:“耿耿旅灯下,愁多常少眠。思乡贵早发,发在鸡鸣前。九月草木落,平芜连远山。秋阴和曙色,万木苍苍然。去秋偶东游,今秋始西旋。马瘦衣裳破,别家来二年。忆归复愁归,归无一囊钱。心虽非兰膏,安得不自然。”篇幅虽长,主题和情思却单一少变,所书之情,不过是别家二年的愁苦,西归独行的孤苦冷落。晚年写的行旅诗还是这样,如杭州刺史任上作的《宿樟亭驿》:“夜半樟亭驿,愁人起望乡。月明何所见?潮水白茫茫。”明朗的月光,苍茫的夜色,起伏的波浪都很能烘托乡思客情,境界清浅微茫,诗笔精炼,表明诗人创作艺术的精进。某些作品诗意更浅豁,如长庆二年(822)赴杭州路上作的《宿阳城驿对月》:“亲故寻回驾,妻孥未出关。凤皇池上月,送我过商山。”宝历二年(826)自苏州北归时创作的《梦苏州水阁寄冯侍御》:“扬州驿里梦苏州,梦到花桥水阁头。觉后不知冯侍御,此中昨夜共谁游?”都不过是通过对梦境的叙述,表达对亲人和挚友的思念,别无深意。
白居易某些逢遇题材的行旅诗也是以馆驿生活为背景的,也具有上述特色,艺术成就更高。长庆二年(822)赴任杭州途中写作的《逢张十八员外籍》就是这样一首诗。当时诗人遵商山驿道南行,张籍出使南方,使事完毕,由此路北归,相逢于邓州以南驿路上某驿,位置当在邓州内乡县南驿与棣华驿之间[19]。诗曰:“旅思正茫茫,相逢此道傍。晓岚林叶暗,秋露草花香。白发江城守,青衫水部郎。客亭同宿处,忽似夜归乡。”写道路相逢的叙谈,叙驿馆同宿的喜悦,记述旅况,表达乡思,情绪悲喜感伤,诗笔直中有曲,末以轻倩之笔收结。而两人仕途蹉跌的感慨,岁月蹉跎的悲伤,不期而遇的惊喜,又使得诗篇的包蕴更加丰富。
白居易还有少量题咏馆驿树木花草的咏物诗,如《樟亭双樱树》:“南馆西轩两树樱,春条长足夏阴成。素华朱实今虽尽,碧叶风来别有情。”以及为酬答元稹而作的《亚枝花》:“山邮花木似平阳,愁杀多情骢马郎。还似升平池畔坐,低头向水自看妆。”都即物赋题,前诗写杭州樟亭驿驿庭内的双樱树,后诗写兴元府褒城驿池岸竹间的临水桃花花枝,颇有意态,但格局狭小,文笔平庸,这里顺便提及,不过表明其为白氏馆驿诗之一体。
较之杜甫,白居易馆驿诗的现实性虽然得到了加强,诗歌语言的精致、形象与凝练却远不及杜诗,境界也不及杜诗深厚和有远意。内容是大大拓展了,诗歌气象、风格却流于平庸琐碎。从白居易以后至于整个晚唐五代北宋,这种庸俗纤弱之气不仅未得到根除,反而弥漫诗坛,从而显示出诗格的代降。如果要追问白居易馆驿诗的文学意义,这恐怕也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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