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馆驿诗独特描写行旅体验

杜诗中，馆驿既是文学创作的重要场所，也是诗中的常见意象，馆驿作为古建筑，进入诗人的审美视野，而被赋予了多重意义，具有叙述性与抒情性。

虽然题材各异，却都与行旅有关。杜甫飘泊西南，辗转荆湘，主要走水路，故叙述水上行旅经见，是杜甫馆驿诗内容上的重要特点。有的作品，题目本身就有记述水行的性质，如《舟中》：“风餐江柳下，雨卧驿楼边。结缆排鱼网，连樯并米船。今朝云细薄，昨夜月清圆。飘泊南庭老，只应学水仙。”首句写舟中晨起、风餐雨宿的行旅苦况。中间两联说鱼网、米船并集驿前，环境喧闹，昨夜、今朝，景物变态不同而系舟如故。尾联抒发飘泊南方的身世感慨。又《通泉驿南去通泉县十五里山水作》：“溪行衣自湿，亭午气始散。冬温蚊蚋集，人远凫鸭乱。登顿生曾阴，欹倾出高岸。驿楼衰柳侧，县郭轻烟畔。一川何绮丽，尽日穷壮观。山色远寂寞，江光夕滋漫。伤时愧孔父，去国同王粲。我生苦飘零，所历有嗟叹。”以通泉驿为视点，写自射洪去通泉途中所见。前六句说清晓出行，雾露浓重，至午方收，此时地上还暖气升腾，蚊蚋飞集，凫鸭乱噪，境界清幽。七到十句描绘驿前风景，说河水自大山上奔流而下，注入江中，水面在晚霞的映照下闪闪发光。末尾四句抒发己情，似谓山水之美不足以舒飘零之深忧。这些作品，既概括了行旅生活，叙写了旅途见闻，也描绘了自然风光，体现了诗人的山水审美意识；既有纪实成分，也富抒情意味。

旅行中不断流转的时空，会带给旅人以不同的情感体验。人在道路上行进，视角也在不断转换，对于周围景物会产生各自不同的新鲜感觉。某些杜诗就有这一特点。如大历三年（768）作于潭州江舟中的《舟月对驿近寺》：“更深不假烛，月朗自明船。金刹青枫外，朱楼白水边。城乌啼眇眇，野鹭宿娟娟。皓首江湖客，钩帘独未眠。”说泊舟江中，月色清朗如昼，月光映照下，驿楼暗暗发着红光，它近处寺庙的影子清晰可见，乌啼声从夜空中传来，鸥鹭群宿于水边，姿态可爱。月色下，驿窗前，那位满头白发的飘零倦客，尚在钩帘远望，心绪难平。情感既很深沉，境界也清奇如画。大历四年（769）正月在岳阳到潭州水路上创作的《过南岳入洞庭湖》也很成功地表达出这种奇妙的感觉，中间记江行云：“欹侧风帆满，微冥水驿孤。悠悠回赤壁，浩浩略苍梧。”说船过南岳入洞庭，只见湖水与江水争道而趋，江、湖异流，非常新鲜。顺风行船，风劲帆饱，舟身欹斜，行驶快速，回过头去看，刚刚经过的水驿，不一会儿身影就变得微茫渺小。这首诗的成功之处，不仅在于准确而传神地写出了水路舟行给人的异样感觉，更在于创造出一个意象纷呈、飘逝流转的艺术世界^[9]：宽阔的河面，奔涌的水流，疾驶的帆船，漂浮的云雾，稍纵即逝的岸边景物，一切都是流转的，人的视线与感觉也在随着变幻莫测的景物而流转。整个旅行过程中，诗人都在审视自然，把握物态，酝酿激情。这可以说是杜诗中大量名篇佳作产生的重要机制。(www.xing528.com)

《舟月对驿近寺》等诗，不仅以环境描写生动传神而见称，其中对驿楼制度的描写也颇可注意。唐人承古制，修筑驿楼，规模壮丽，气势宏伟，引人注目。杜甫漂泊湖南，写到几座这样的驿楼。如《舟中》：“风餐江柳下，雨卧驿楼边。”诗中的驿楼，即《舟月对驿近寺》诗中所对之驿，在湘江水路上，其外表被油漆上鲜艳的红色，唐人因称驿楼为红楼或朱楼。如前蜀徐太妃形容成都近郊天回驿的景色为“翠驿红亭近玉京”（《鉴诫录》卷五《徐后事》），韦庄描绘他所经过的某驿景色是“烟外驿楼红隐隐”（《秋日早行》），所举都可与杜诗互证，表明在唐代，无论何地，驿楼多为红色。

杜甫有不少馆驿诗都是在驿中宿泊时写下的，写水驿，写宿泊，而不像其他唐代馆驿诗那样写陆驿夜宿，是杜甫馆驿诗的又一显著特点。如《宿青溪驿奉怀张员外十五兄之绪》：“漾舟千山内，日入泊枉渚。我生本飘飘，今复在何许。石根青枫林，猿鸟聚俦侣。月明游子静，畏虎不得语。”写夜宿嘉州清溪驿所见情景。说自蜀州赴嘉州，荡舟于千山万岭之中。日落时分方泊船洲渚。夜宿驿中，但见猿鸟成群，自己独处一室，中夜怀友，凄伤欲绝。《宿青草湖》写大历四年（769）赴衡岳时夜宿洞庭某驿的见闻感受：“洞庭犹在目，青草续为名。宿浆依农事，邮签报水程。”对景言情，说南有青草湖，北有洞庭湖，南北相接，烟波浩淼。水程夜泊，听到驿船上的船夫在报告里程。《宿白沙驿》作于初过洞庭湖五里的水路上，正面描写驿边景色：“水宿仍余照，人烟复此亭。驿边沙旧白，湖外草新青。万象皆春气，孤槎自客星。随波无限月，的的近南溟。”前半写白沙驿景，后半写宿驿感怀。首联说水含残照，亭起夕烟，天色将晚。仍、复二字暗示类似这样的黄昏宿泊、夕照余辉的情景非止一日。中间两联即景抒情，说驿边沙滩上白沙堆积，湖岸上春草新生，万物争荣，唯独自己暮年飘泊，心事重重。尾联又由上面的景色而生发出奇妙的联想，谓水光月色如此明净，似乎可以乘舟飘荡，直到南溟。《官亭夕坐戏简颜十少府》写官亭^[10]夕坐，候人不至：“南国调寒杵，西江浸日车。客愁连蟋蟀，亭古带蒹葭。不返青丝鞚，虚烧夜烛花。老翁须地主，细细酌流霞。”诗的前半写亭前夕景，谓独坐此地，听见砧杵之声隐隐传来，似有节奏。夕阳斜照，日影沉江，景色绚烂。夜幕降临，虫声四起，蟋蟀悲鸣，倍增客情。古老的驿亭边，蒹葭环绕，愈觉荒凉。后半写在驿舍中虚烧蜡烛，坐待少府。但客人久待不至，徒添孤寂。这些诗篇都意境鲜明，刻画细腻，情思真挚，格调凄切，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