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驿和驿铺作为交通机构,对唐诗和宋诗有不同的影响。宋代馆驿诗既源于唐,又变于唐。源于唐的在于诗歌的题材内容体裁样式写作手法,变于唐的在于诗意诗境写法上普遍趋新趋深贵精,从而在艺术面貌上自异于唐。
馆驿诗的研究近年已渐成热点。根据目前学界取得的共识,馆驿诗有广狭二义。广义的馆驿诗指诗中带有馆驿字眼的作品,狭义的则指作者经过驿馆所作,内容应是驿馆景色、驿中生活,纪行为主。本节主要取广义来统计馆驿诗,以便全面反映馆驿对文学的影响,但举例分析时有意向狭义靠近,多选那些意新语工、文学性强的作品,以便对馆驿诗的文学特性获得更为深入确切的体认。因是以文学性为本,举例就不仅限于馆驿诗,和它性质相近的旅馆客舍诗,也在考察之列。根据广义,宋代馆驿诗可以统计出数千首之多。即使取狭义,也在千篇以上。这些作品,都是从唐五代发展而来的,一般认为唐诗要比宋诗好,是否馆驿诗方面也是如此?馆驿诗发展到宋代,都有哪些新变?这些变化,意味着诗艺的退步还是进步?怎样看待这些变化?本节尝试解答。
一
宋诗向来以唐诗为参照系。若是取宋代馆驿诗与唐代相对照,会发现,自唐到宋,馆驿诗并不是一成不变、蜕化老化的,而是不断变化,存在着趋新、趋深、趋精的三种发展态势。趋新的表现之一是诗句诗境的避熟就生,有措辞之工、构境之妙。馆驿诗古已有之,馆驿的功能也总是接待行客和传递邮书这几项,可是馆驿诗作为心造之物,却总是因时因事因人而异,可以愈出愈新,不仅有代际的变化,而且有个性的差别。如何在唐人的基础上推陈出新,体现宋人的自我创造,而不重复前人,是他们所面临的一个大问题。宋人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们面对与前人一样的题材,却写出了很多不一样的意思,赋予人们以较之唐诗更为丰富和新颖的启迪,不仅彰显了作品的自我价值,也增添了宋诗的魅力。比如对客愁的表现,就易写难工,可是宋人在这方面偏有不凡的表现。如黄庭坚《次韵王稚川客舍二首》其一:“五湖归梦常苦短,一寸客愁无奈多。慈母每占乌鹊喜,闺人应赋扊扅歌。”[6]把归梦和客愁量化,说归梦偏短,客愁一寸,用语超出了经验想象,赋予作品以明显的新意。这联诗,也因意新语工而被历代诗家所仿效,收入类书、总集、杂著。陆游《书驿壁》:“猿叫铺前雪欲作,鬼门关头路正恶。泥深三尺马蹄弱,霜厚一寸客衣薄。”曾几《归途》:“一寸客亭烛,数声村舍鸡。”(刘克庄《后村诗话》卷二)均脱化于此。《韵语阳秋》记黄庭坚交游,亦举此诗,以为所赋能曲尽朋友责善之义(葛立方《韵语阳秋》,见何文焕《历代诗话》第558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又寇准《南平驿》:“心随流水还乡国,身向青山上屈盘。秋梦不成秋雨细,西风一夜客亭寒。”(寇准《忠愍公诗集》卷中)严羽《江上泊舟》:“天际长愁客,沙边旧驿亭。风低江浦雁,雪暗夜舡灯。穷老嗟身拙,狂歌畏酒醒。此生何定著,江汉一浮萍。”(严羽《沧浪集》卷二)二诗的造语也很新颖。寇准的诗主要写他夜宿南平驿的孤苦心境,首联以对句起势,以流水和青山,身与心相形相对,突出二者的矛盾,强调自己身心两属,不得自由。尾联将驿景和秋思相连接,以秋雨和寒风相比附,将心态景物化,既富藻思,亦饶逸韵。严羽之诗也格律精深,词调清远,有杜诗风味。首联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黄昏时刻泊舟江边的天际长愁客,面对暗夜和江浦,无计消客愁的主题,被对举的景句衬托得十分鲜明。后面几联也气脉流转,虽多刻画之笔,不无自然之致。穷老、身拙、狂歌、酒醒、定著、浮萍等词,或带象征色彩,或具感叹意味,突出了诗人的生存困境,增强了辞气的抑塞之感。文同《雪后寄景孺提刑》:“云阴低重雪花繁,夹道欢谣引使轩。何处邮亭炼佳句,彩毫挥罢索清罇。”(文同《丹渊集》卷一三)把空中狂舞的雪花幻想化为夹道欢迎刺史前来按部巡州的当地百姓,虽然是凝阴的天气,可是诗篇却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在宋人的诗集中,类似这种有构思造语之工的馆驿诗,常可看到,读来总能让人感到一股清爽之气,与宋人诗中常见的那种老拙、古质迥异,与唐诗中惯见的那种泛写旅愁、忧虑前程也不尽相同,不是一种偶然,而是一种常态。由于表现比较普遍鲜明,故可构成宋代馆驿诗趋新的一大表现。
趋新的表现之二是诗歌题材和诗句取意都比较新颖别致,到前人所未到。宋人深知诗者以意为主的道理,作诗十分留意以立意为宗旨,以文词为兵卫,让新颖的意思来统率有创意的文词,这样处理,诗篇就不会落入下乘。这个意,可以是作者的立意,诗中的某个见解,也可以是前人没有写到或较少涉及的某个意思或境界,情况复杂,不主一宗。若取其大概,则无外乎主思想和主艺术两种情况。就宋代馆驿诗的实况来看,是以主思想内容题材意蕴之新的居多。例如对驿馆形象的描写,就表现不俗,超越前人。唐人馆驿诗虽以馆驿为题,但一般不正面描写馆驿,驿馆的作用对唐人来讲,仅止于路边客亭,聊以居止,与村店旅馆僧房、道观并无大的区别。驿馆作为官营的公共交通生活设施,本来有它的自身特点,完全可以对它作传神的再现,赋予它以独特的文学魅力。但是不知何故,驿景在多数唐诗中都模糊不清,即使有一二诗篇写到,也实感过强,一笔带过,不具有形象意味和意境特征。宋诗则不然,不仅多有正面描写,而且炼句炼意,虚处传神,在唐诗之外别开生面,从北宋初到南宋末都有。寇准、赵抃、张咏、王十朋、汪元量诗中的驿馆,有不少就可以这么看。例如韩琦《登永济驿楼》:“远烟芳草媚斜阳,萧索邮亭一望长。尽日倚栏还独下,绿杨风软杏花香。”(韩琦《安阳集》卷四)张咏《晚泊长台驿》:“驿亭斜掩楚城东,满引浓醪劝谏慵。自恋明时休未得,好山非是不相容。”(张咏《张乖崖集》第42页,中华书局2000年版)二诗中的驿亭就是很有美感的。虽然外形萧索,但却概括了宋代驿馆低矮、狭小、萧索的外形特点,浸透了作者的情感,变成了诗人的心象,并且因为远烟、芳草、斜阳、绿杨和栏杆等明媚事物的映衬而显出异样的魅力,淡淡的旅愁也因为丽语和议论而有所冲淡。楼钥《陈留柏》写开封陈留县驿站的驿庭古树也很有特色:“驿门深闭柏参天,月可中庭夜影圆。人静好风喧客枕,坐令归梦到林泉。”(楼钥《攻媿集》,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本,卷七)首联写驿中大柏,而以紧闭的驿门和中庭的月色为映衬,境界清奇,语句隽秀。末联由此展开想象,说古柏参天,树影婆娑,凉风幽幽,行人身居驿亭,却如同步入林泉,这样的命意,我们也很少见到。又如对驿廊的描绘,宋人所写也多有新意。宋齐愈《睢阳道中绝句》:“向来松桧喜无恙,坐久复闻南涧钟。隐隐修廊人语绝,四山滴沥雪鸣风。”(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一)写景自然清妙,清人王士禛举为宋人绝句可追踪唐贤者(王士禛《池北偶谈》卷一九)。其中最见特色的一句是“隐隐修廊人语绝”,赋予作品以生活气息,写景叙事不即不离,拓展了读者的想象空间。陆游《驿壁偶题》:“去去投山驿,悠悠解槖装。斜阳穿破厩,落叶满空廊。”《弋阳县驿》:“大雨山中采药回,丫头岩畔觅诗来。殷勤记着今朝事,破驿空廊叶作堆。”二诗对山店山县破驿空廊的描写也很成功,诗人将落叶和回廊两个形象结合描写,以见羁旅之孤苦,尤有新意。尽管破落的驿馆和马厩在现实中使人难堪,但在诗中却构成一种荒索意境,引人遐想。唐人馆驿诗中对驿廊的描写,最好的也不过元稹的“墙外花枝压短墙,月明还照半张床。无人会得此时意,一夜独眠西畔廊”(《全唐诗》卷四一二元稹《嘉陵驿二首篇末有怀》其一,第4569页,中华书局1960年版)。虽然语意语气通俗流畅,但措辞命意却很普通,不及宋诗有味。再如征途旅况,宋诗也比唐诗有新意。曾几《归途》:“归途似乌鹊,得树且依栖。一寸客亭烛,数声村舍鸡。路长风正北,野旷日沉西。梦作祠官去,江干入马蹄。”(曾几《茶山集》卷四)四联都有新意。首联把投宿的自己比喻成得树且依栖的乌鹊,颔联模仿晚唐体句法,将宿驿生活浓缩为“一寸客亭烛,数声村舍鸡”,意思之新,前所未见。宋人刘克庄举为茶山诗之绝似唐人者(刘克庄《后村集》卷八)。颈联把次日晨途所见景色诗意化为“路长风正北,野旷日沉西”,很有表现力。尾联宕开一笔,以“梦作祠官去,江干入马蹄”的联想作结,将读者的思维引向远处。强至《挺山道中早行有感》其二:“山驿孤灯尽,霜天片月低。还家人自喜,恋枥马频嘶。野水分微白,巢禽惊稳栖。前村应曙色,依约数声鸡。”(强至《祠部集》卷四)立意也不同一般,不是写常见的旅愁乡心,而是归途欢乐,并把这种欢乐外化为客观景物,使得诗篇带上喜气。有的诗虽然意思普通,却有句法诗意之秀。如文同《苗子居运判归宿州同赴武康西县道中奉寄二首》其一:“霜风舞征袂,有客去符离。斜谷雪晴后,曲滩水满时。乱山谁对酒,孤驿独吟诗。不得陪清绝,怅然空所思。”(文同《丹渊集》卷四)诗笔潇洒,文体清新,将乱山喻为陪酒之客,把孤驿说成是吟诗的好去处,寻常景致在他那里变得魅力平添。
趋新的表现之三是创作手法新,在馆驿诗中兼有议论,虽用议论而带情韵。例如彭汝砺《临江驿中庭有大柏因寄颖叔》:“林麓山头屋数椽,中庭翠柏上参天。庙廊岂不须梁栋,偶置荒幽亦偶然。”(彭汝砺《鄱阳集》卷一二)首联以林麓山上低矮的驿舍和驿亭中的参天古柏作对比,突出柏树挺拔孤直的形象。下面就此生发议论,云如此栋梁之才而置之荒郊野地,无人知晓,毕竟可惜,还是要让它物尽其用为好。像这样先叙后议,由物理而及人事,由表及里,就多了一层转折之妙,避免了就事论事。王十朋《宿新丰驿》:“小驿数椽屋,夜深风雨中。邻家有鸡犬,不是汉新丰。”(王十朋《梅溪集》后集卷一五)文笔简淡,不过二十个字,却活画出一个隘小、卑陋的小驿形象。“夜深风雨中”五字还带有比兴意味,令人感受到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暗影。“不是汉新丰”取西汉与南宋对比,暗含国运兴衰盛世不再的感慨。路德章《盱眙旅舍》:“道傍草屋两三家,见客擂麻旋点茶。渐近中原语音好,不知淮水是天涯。”(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一九《诸贤绝句》第631页,中华书局2007年版)首联写盱眙村店民俗,说这个旅舍见到旅客,就擂麻烹茶以待行客。尾联述说南宋与金国以淮河中流为国界的现实,包含了作者对于此事的理性思考,读之使人百感交集。全诗不仅琢句精绝,内容也稀见。亦有全篇议论而仍然不失为佳作者。如杨子方怀古诗《上亭驿》:“时平总忽忠臣语,世乱仍遭弄臣侮。至今说到忒琅珰,行路犹能痛千古。”(祝穆《方舆胜览》卷六七,第1168页,中华书局2003年版)曾极《梦笔驿》:“晋尚清谈笔力衰,文章高下亦随时。景纯不作文通死,五色毛锥付与谁。”(祝穆《方舆胜览》卷一四,第250页,中华书局2003年版)姚宏《梦笔驿》:“一宵短梦惊流俗,千里高名挂里闾。遂使晚生矜此意,痴眠不读半行书。”(陈岩肖《庚溪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上册,第191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三首诗都笔触冷峻,解剖深入,不同于唐人罗隐等人的情绪化表达。尽管句句都是议论,但是思想深刻,造语奇隽,评述前朝史事人物,立论却不重复前人。这样的议论,不仅未减损作品的艺术性和可读性,反而有所加强,不可以因为它是议论就予轻视。
趋新的表现之四是格调新。这个新,表现在语气的平和淡泊,气度的老成持重,格调的变于前代。例如同样是写山馆,宋人就和唐人不同。唐人山馆诗多主抒情,内容不离个人穷通宦途得失这一套,相当于一部诗歌版本的《穷愁志》[7]。虽然措辞精切,情韵悠长,但是题材、主题重复,忽视外物的审美特征,作者过于专注内心。特别是中晚唐迁客流人及举子进士诗,凄风苦雨,满纸悲愁,不但格调不高,写法也嫌单调。宋人则不然,他们的馆驿诗,有不少都是快诗,充满昂扬欢乐气氛,读之使人欢喜。例如陈藻《喜次漳浦》:“江滩已过瘴烟收,野象逢人自缩头。官路十程如砥去,举杯先贺到漳州。”(陈藻《乐轩集》卷二)张耒《建平途次》:“野桥田径滑,官路柳条新。流水伴丽日,野花留晚春。点空知去翼,冲绿有归人。自笑谙岐路,无劳更问津。”(李逸安等点校《张耒集》卷一八,第304页,中华书局1990年版)诸如此类作品,在唐诗中很难找到,宋诗中却不少见。意思更新,反映面更广,情调也更平和淡泊,较之唐诗是一种进境。郑国华《牛尾驿留题》:“龙尾道中退朝客,雕鞍宝马黄金勒。谁怜远使足驰驱,夜半孤村牛尾驿。”(祝穆《方舆胜览》卷六四,第1123页,中华书局2003年版)首联写马背上的自己,尾联写夜宿驿中的自己,取景造句都颇有新意。同样是写驿路征行,却比唐诗新颖可喜。
二
上文从四个方面论述了宋代馆驿诗艺术表现上趋新的特点,下面再来论说其趋深和趋精的特点。趋深即诗境诗意深隐曲折,愈到后来愈显深曲。这一特色的形成,首先是缘于馆驿诗的描写性和抒情性,写心的作品本来就比一般的叙事即景之作要深曲。馆驿诗尽管也叙事即景,但它所写主要在暮夜晨朝、至驿离驿,这样的时分,本来就是光线幽暗景物朦胧的,而诗人造句构境,还喜欢将其作情绪化的处理,使物象轮廓更加暗淡朦胧,以映射作者旅宿时分的愁寂内心。所以一般的馆驿题材诗较之其他作品,更加具有趋深的特点。
想要趋深,首先就要“言眇”,即写景状物细美幽约,意思不明白说出,这样更能达到深曲的效果。韦骧《宿坛石驿六首》其二:“山馆萧条冷似冰,黄昏四壁但蛩声。无端更恶飞萤点,强起前檐斗月明。”(韦骧《钱塘集》卷五)李光《离萍乡晚宿里田铺》:“晓出萍乡动越吟,清溪无底乱山深。颓垣破屋邮亭古,面壁聊观去住心。”(李光《庄简集》卷六)像上面这两首诗,就是“言眇”的,因为其辞义意象境界都是幽约的,中间的夜景、寒空、古驿、颓垣、坏壁、冷月、清溪、乱山,无不给人朦胧幽冷的感觉。而作者身处其中,也是情绪黯淡,写景状物避实就虚,自饶深曲之致。
趋深其次也必须思深,即用意精,锻炼工。若取唐人诗集和宋代相比,会发现,唐代馆驿诗多主于叙事即景,赋诗造句大体得乎自然,往往称心而出,纵笔而成,较少刻意锻炼。这么写成的诗,虽然语气连贯,但是总乏余味,功力差的,甚至鄙俗不工,聊以写意。宋诗虽以音调格律相尚,然而锻炼益工,句法亦矫,不少作品还能做到情景相生,能够深层次地展露作者的内心世界,在诗意和诗境上要深过唐人。若取初盛唐诗和中晚唐诗及宋诗相比,会发现,这种偏重写内心转折深层的特点尤为显著。例如赵蕃《长田铺二首》:“野驿人稀到,空庭草自生。霜清殊未觉,雨细更含晴。”“晚入东西路,秋风长短亭。悲歌浑欲绝,衰泪不胜零。”(赵蕃《淳熙稿》卷一六)读来就有清深悲凉精绝的感觉。四句全用白描,笔触简洁凝练,读后分明感到主人公生活环境的孤绝和困窘。清霜、细雨二词,体物精妙。“驿”前着一“野”字,“庭”上着一“空”字,更显驿铺的荒凉孤深。“自”字还使人联想到杜甫《江村》“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九,第746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的名句。这种造境趋深的特点,就不是唐代馆驿诗所常有的,即使是在北宋也不多见,而在南宋中后期诗中则尤为多见。例如文天祥《真州驿》:“山川如识我,故旧更无人。俯仰干戈迹,往来车马尘。英雄遗算晚,天地暗愁新。北首燕山路,凄凉夜向晨。”(文天祥《文山集》卷一九)就意蕴清深,境界浑茫。后面两联中情绪化的词语,更添一层悲情意味。汪元量《邳州》:“身如传舍任西东,夜榻荒邮四壁空。乡梦渐生灯影外,客愁多在雨声中。淮南火后居民少,河北兵前战鼓雄。万里别离心正苦,帛书何日寄归鸿。”(胡才甫《汪元量集校注》卷二,第49—50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诗中的意境,也因为荒邮、空壁、乡梦、灯影、雨声等词语而显得深微幽约。这样的诗,又不同于唐人杜甫李商隐式的工于比兴,巧用典故,寄托深远,而是以浓情和悲思为内核,融情入景,将情绪物化,让诗境深化,以赋写愁心。这样的写法,给人以别开生面的感觉。
最后说说宋人馆驿诗趋精的写作特点。(www.xing528.com)
本文所谓趋精,主要指诗篇琢句新奇,语意妙绝,使人吟叹不已,整体上显现出精致可爱的特点。同样是馆驿诗,唐人写得最好的,仅宋之问、杜甫、司空曙、白居易、戴叔伦、罗隐等人的少数佳作,其余的都流于一般。即使一流诗人,其馆驿诗也表现平庸。杜甫的诗集中,写得最好的馆驿诗仅有《宿白沙驿》等二三首,知道的人很少,远不能和《登岳阳楼》等名作相比。李白、韩愈、元稹、白居易、李商隐、杜牧的馆驿诗,给人的整体感觉也很平庸,读后觉得不过如此。故可以说,馆驿诗确非唐诗的一流,登临怀古、边塞征戍、山水田园、迁谪流离、爱情悼亡才是唐诗的上乘。在唐代,由于馆驿诗的表现不著,故还不构成一类具有独立审美意义的题材,只能当作普通的纪行诗来看待,或是被其他题材所掩盖,艺术水准上难敌宋代。宋人在这方面确实比唐人要讲究,好诗要比唐人多。徐铉、寇准、张咏、韩琦、米芾、蔡襄等人的诗集中,写得较好,较能吸引读者的,恰恰是馆驿诗。例如张咏,存世的诗作不多,但他的《新市驿别郭同年》《晚泊长台驿》却是众人皆知的名篇。寇准的《南平驿》《书河上亭壁》《海康西馆有怀》《途次方城》,更是人见人爱、不可多得的佳作。王安石、陆游、杨万里、戴复古、文天祥等人的诗集中也存在类似的情况。同样是驿馆言怀,宋人之诗显得更为精炼形象,具有较强的艺术魅力和动情特征,反倒是唐人在这方面给人的印象不深,觉得艺术处理上不及宋人。例如蔡襄《宿渔梁驿》:“庭树疏疏河汉低,瓦沟霜白月平西。寒鸦不奈单栖苦,落泊惊飞到晓啼。”(蔡襄《端明集》卷六)陆游《柯桥客亭》:“小市初晴已过春,朱樱青杏一番新。灞陵老子无人识,暂借邮亭整角巾。”(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卷一六,第126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刘子翚《早行》:“村鸡已报晨,晓月渐无色。行人马上去,残灯照空驿。”(刘子翚《屏山集》卷一〇)三首诗作都是淡笔白描,不用典实,艺术表现力特别强,不过寥寥数语,就把寻常景物形容得妙趣横生,有别样的美感。
以上所说的趋新、趋深、趋精,在宋代不是一人二人如此,而是贯穿全代,表现突出,构成一个显著特点。宋人之所以能够如此,主要是缘于创作态度和创作方法的转变,缘于宋人对诗歌艺术的精益求精,总是力求超越自我。在对待馆驿题材方面,唐人不甚努力,以为弃余,宋人则不弃不离,在此日常生活题材上去下深细的功夫。然而叙事抒情又不避开寻常经验,不背离读者的文学欣赏习惯,造句命意特别讲求新颖别致,不重复前人,但又不乏唐诗般的深情远韵,还不像平时那样贵用事,讲来历,句子和意思喜从前人成篇中化出,而不注重自我创造。避开了这些弊端,宋人的馆驿诗自然能够给人以一种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可爱的集体印象。
从写法上看,宋代馆驿诗与唐诗相比,分明不是一路。唐人馆驿诗的路子是李白式的,其特点是按照事理顺序往下铺叙,多用赋法,较少比兴,遣词造句以气韵为主,以自然为宗,有雄豪沉着之气,无刻画形容之妙。这种不太讲究的写法,其直接的结果就是使得一代馆驿诗的创作落入集体的平庸,与唐代诗国高潮的美誉和“唐人虽小诗,必极工而后已”(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八《旬锻月炼》第241页,中华书局2007年版)的集体印象既不相符,也不相称。宋代馆驿诗则正好相反:主于表现新颖,刻画天成,铺叙之外杂以议论,写作手法多变,有明显的作意和较高的创作追求。这么写,尽管不能保证各家所作都臻于上乘,也免不了琐屑尖新规模蹈袭的老毛病,但至少能够保证多数诗作都有一定的质量。他们所擅长的这一套技法,是从杜甫和大历诗人那里过来的,走的是以杜甫为风标的精心锻炼的路子。唐人馆驿诗则是从晋宋齐梁这边过来的,到宋之问、李白、戴叔伦、司空曙的时代,写法已经趋于固定,又没有很多的经典作家在这方面去特别留意,反复试验,加以提升,大家的习惯都是沿着宋之问、李白所开创的这条路子往下走,造语写意比较自然,提炼不够,用力不深,所以多数诗篇都流于平庸。唐人馆驿诗已经如此,宋人想要有所突破,再这样显然已经行不通,而要是改走杜甫的路子,却还是大有可为的,也比较容易奏效,于是纷纷效法老杜,以立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为此而反复究心,因此能够有所成就,佳作较多。故可以说,尽管馆驿诗不是宋诗中最见特色最具水平的部分,但其水平至少可以居于中上,这是没有问题的。
【注释】
[1]本文收入《2014年中国文学传播与接受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马来亚大学马来西亚华人研究中心2014年版。
[2]两京都亭驿除外。但这样的驿馆不多,相对于数以千计的驿馆而言,它们的存在可以忽略不计。
[3]参见莫砺锋《穿透夜幕的诗思——论杜诗中的暮夜主题》,《文学遗产》2009年第3期。
[4]参李兵《唐人行旅中的“早发”“晚发”现象及诗歌研究》,暨南大学2005年硕士学位论文。
[5]本文原载《中国韵文学刊》2014年第1期。
[6]见刘尚荣《黄庭坚诗集注》第51页,中华书局2003年版。这首诗是写客舍的,但和馆驿诗的性质相近,故亦举为证。
[7]《穷愁志》为李德裕自述之作,大中三年(849)作于崖州朱崖郡,纪其贬官崖州之实,抒发身世悲切之情,多谈文、武、宣宗朝时政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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