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驿诗都是写成于某馆某驿,各有其创作的时间和地点。这“时”和“地”不仅是成诗的背景,而且是解诗的要素和论诗的着眼点。从文学角度看,驿站、逆旅的特点首先在于,它们是一个异于家居的空间,是文人创作的转折点。离开家园进入外地,这就给了他眺望原来生活的机会,必然会带来心态的变化。来到异乡,不仅步入了地域上的新境,也跨入了文化上和心理上的边境,各种冲击都考验着他。异乡的环境气候、言语饮食、风俗民情虽然有可能给他带来不适,但是也能改变自我,促进创作。异地的事物、光影会纷至沓来,进入笔下,内容和诗风必然随之变化。再则环境改换了,观察世界的方式也会不一样。其次,馆驿的特点还在于,它的位置总是介于京朝与州郡、州城与县郭、家园与官场之间[2]。馆驿既然处在如此位置,作于其中的诗也就必然带有二重性质:社会纪实性和主观抒情性。社会纪实性主要源于诗人身份和周围人事。尽管作者离京远宦,身居馆驿,但他本质上仍是国家行政体系的一员,即使未入仕也关心时政,留意世事,所想所写,自然不可能完全脱离时代。像白居易、元稹、张耒、杨万里、陆游、范成大等人,本身就是唐宋的朝廷命官,为人也是心忧家国,因此其馆驿诗中有较多的世俗化内容及对社会问题的揭露。事实证明,馆驿诗写得较多的恰恰是那些关怀现实的,而不是所谓的高蹈遗世者。而馆驿本身也是文人生活的重要场所、文学家“观风”的重要窗口。很多馆驿都设在郡城、县城,居于村镇的近处,周围有民居街巷。没有民居的也会因为位置较好,交通方便而引来人民迁居,渐成聚落。像这样的地方,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事,由此可以观察到时政利弊,了解到下层实况。这些东西为过驿的文人所耳闻目睹,不可能不影响他的创作。所以不少馆驿诗都有纪实的笔墨和叙事的成分,具体内容往往因时因地因人而异,整体上看却是林林总总,气象万千。特别是宋代的馆驿诗,这一特点表现得尤其显著,内容复杂得难以描述。在宋代,再主观的诗人,其馆驿诗中也会有纪实的成分,而且艺术处理上还有独到之处,令人难以忽视它的存在。所谓馆驿诗的社会性由此而来。
只是话说回来,馆驿诗本质上仍是一种偏于自我表达的诗,情感的抒发仍是第一位的,社会纪实只是相伴而生。这是因为,出门远行的人,常常是天涯孤旅。尽管有时他们也会有奴仆随从,但是毕竟层次不同,难以沟通。而多数驿馆也是建在山区野外,人烟稀少。置身于这样的地方,他们的注意力往往会集中到自己的身上,吟诗作赋将主要突出自我形象,讲述个人生存困境,抒写心中的漂泊感。这么写成的诗,便不会是生活的镜子,而只能是心灵的投影。“床头锦衾斑复斑。架上朱衣殷复殷。空庭朗月闲复闲。夜长路远山复山”(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三三〇引《灵怪录》)、“药杵声中捣残梦,茶铛影里煮孤灯”(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五八引李洞《上崇贤曹郎中》),诸如此类的苦诗佳句,都是这种环境陶冶出来的,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天机与之,“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八《论用功之过》)。对于行人来说,进入馆驿,意味着辞亲远行。而文人一旦辞离家国,心态也就起了变化。在家安乐闲逸,生活少变。在京牵于人事,说话做事总是情非得已,言不由衷。而一旦离家辞京,心态就会放逸起来,可以任情随意,不必事事拘束。可在外的时间久了,他又会恋阙思家。这样,诗人的心总是被悬置于江湖、家园和官场之间。出门以前,总觉得家人、家乡是个障碍,仿佛不踢开它自己就飞不远。作客他乡之后,家却变成了一个令人怀想的地方。哪怕是平凡的乡愁,也会被细微敏锐的诗心熔铸成片片花絮,奇变无穷。特别是当这种感情萌生于馆驿徜徉之际,诗情会更美。唐宋诗人的某些诗作就有这一特点。张《经荒驿》:“古驿成幽境,云萝隔四邻。夜灯移宿鸟,秋雨禁行人。废巷荆丛合,荒庭虎迹新。昔年经此地,终日是红尘。”(彭定求等《全唐诗》卷七〇二)宋庠《坐旧州驿亭上作》:“废垒孤亭四面风,座疑身世五湖东。长天野浪相依碧,落日残云共作红。渔缶回环千艇合,巷蒲明灭百帆通。恍然归兴无人会,闲向青冥数塞鸿。”(宋庠《元宪集》卷一〇)张诗中的荒驿,处在唐末京北地区的驿路上,地近西北边塞,作诗之时已经废弃,行人罕至。诗人过驿,但见杂草满庭,满目荒残。宋庠诗中的旧州驿亭在水泊梁山之上,亭下是著名的梁山泊,水阔数百里,渔舟数百艘,典型的水乡泽国。可见这两驿的自然环境都很荒凉孤独。唐宋数百年,很多诗人长年就生活在这样的处所,每天都要面对孤驿、荒邮、虎迹、苍苔,出了驿馆,就是无穷征路、重叠乱山,没有选择。环境氛围如此,他想的就不会是官场上的那些烦心事,而是自己的前程和出路。特别是当夜幕降临,万籁无声,作者往往会拿起诗笔来对抗黑暗。这样写成的诗作,往往悲凉感伧。虽然有时也会写到社会动荡与时代苦难,但是这不会是主要的,占主导的仍然是诗人自己和生他养他的故乡。在诗中,他们总是痴情地寻找精神深处的故乡,塑造孤独彷徨的自己,但在现实中决不会随便回乡,只能是在心灵中回归。所以,很多馆驿诗建构的都只是一个精神的家园,所写与现实总是隔着一层。尽管如此,却是深度抒情的优美篇章,而不是单纯的叙事写景之什。看上去更像是作者的喃喃自语,而不是应景的套话、他者的告白,更不会是直陈政事的“诗谏”篇章。可见馆驿虽是个公共空间,可作者在诗中却总是倾向于建立一个独立自足的艺术空间,在这样的诗中,人物活动自我化,抒情自我化。(www.xing528.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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