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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驿与宋词:交通地理与文学之探寻成果

时间:2023-05-1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馆驿与宋词究竟有没有关系?从交通地理和文学之关系的角度去探寻馆驿与宋词的联系,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一宋代馆驿的普遍存在与宋人馆驿诗创作的繁荣,必然对馆驿进入词境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馆驿作为交通机构,本身就是直接服务于行人的。馆驿形象使得词境更加阔远,意味更为深永。而馆驿作为驿道上的建筑,则给词作带来一种异样的空间感和时间感,有助于映衬人物的旅途心理。

馆驿与宋词:交通地理与文学之探寻成果

馆驿与宋词究竟有没有关系?答案是肯定的。概括地说,它是宋词中的常见意象,词人抒情构境的重要凭借。在形形色色的宋人词中,馆驿被当作征路的象征、羁情的载体、分别的场所、友情的见证,同时也被当作情人活动的艺术空间、地域风土的文化景观,起着种种其他意象所不能替代的作用。作为一个交通便利的公共场所,馆驿还是宋词题写的重要场所和宋词宣播的重要媒介,宋人杂史、小说、地志中记载的为数不少的馆驿题壁词,就是有力的见证。从交通地理文学之关系的角度去探寻馆驿与宋词的联系,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宋代馆驿的普遍存在与宋人馆驿诗创作的繁荣,必然对馆驿进入词境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但词在内容、形式和艺术表达上的种种特点、规范和讲究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馆驿一词的自由使用,使得它不可能像在宋诗中那样随处可见和具有实感。在词中,它常常只能与其他题材结合才能获得“露面”的机会。除了内容和题材上的约束以外,还有艺术表达上的限制,馆驿一词的使用,必须服务于词的审美特征与抒情性质,而不能像在诗中那样叙事言志,挥洒自如。要写馆驿,最好是以清新之笔写要妙之情,这既是词的特色,也是词的本色。词的篇幅有限,空间狭小,虽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但亦能言诗之所不能言。作为以优美抒情为特色和职能的文学样式,词不讲求“境阔”而崇尚“言长”,意境宜虚不宜实,这使得词中的馆驿形象变得空灵幽约,而不像诗中那样明确实在。

馆驿作为交通机构,本身就是直接服务于行人的。唐宋时期驿路四通八达,馆驿遍及南北各地,文人习见,常将馆驿看成是驿路的象征,吟诗作赋,叙事抒情,只要写到驿路,十之七八会想到馆驿,馆驿因此与文人行旅及其文学创作建立了紧密而稳固的联系。宋人受上述因素的影响,同时也是由于文学传统的浸润,作词时也采用了这种象征和概述手法,其行旅词中的某些馆驿形象明显具有借代、比喻意义和概述旅途意味。如苏辙水调歌头·徐州中秋》:“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想象对方的征途行旅,而以“孤帆水驿”总括其出发以后的行旅概况,表达“离忧”的主题。陆游南乡子》、张元幹《点绛唇》也运用了这种笔法。陆词曰:“归梦寄吴樯,水驿江程去路长。想见芳洲初系缆,斜阳。烟树参差认武昌。”张词曰:“水驿凝霜,夜帆风驶潮生晓。酒醒寒悄。枕底波声小。”二词都将“水驿”与“江程”这两个互相联系的事物并提,以水驿作为江程里特征显著的标志、归路上的一个个节点而出现在词中,视为江程的体现和旅途的具象,增强了词的形象性与概括力。随着词境的展开,读者的心也似乎在紧随乘船东进的诗人不断前行,前方的水驿总是隐隐在望。馆驿形象使得词境更加阔远,意味更为深永。

作为行旅词中的文学形象,馆驿还是抒发羁情的载体,表达旅思的凭借。赵师侠《谒金门·常山道中》:“风策策。山迥暮烟横白。淅沥穿林翻败叶。羁怀愁倦客。问宿荒村山驿。谁识离情脉脉。雁足无书孤夜色。音尘千里隔。”曹伸《选冠子·宿石门》:“还是关河冷落,斜阳衰草,苇村山驿。”二词所写都是行役之事,都是通过荒村山驿的意象表达旅途的孤寂,旅况的凄苦,情怀的落寞。尽管境界有虚实之别,主题却都是羁愁与乡思。在词中,似乎总是行不尽的荒村山驿,看不尽的孤独旅人,说不尽的路途艰辛。

词人以游宦所见山川之景入词,熔铸成各种景语和境界,或平远森秀,或高远阔大,或细微幽约,各具情态。而馆驿作为驿道上的建筑,则给词作带来一种异样的空间感和时间感,有助于映衬人物的旅途心理。陆游的行旅词就具有这一特点。他特别善于营造这样的意境,其词作中屡次出现山间古驿的形象,它们与沿途自然景观一起,构成色彩黯淡、情调低沉的悲情境界。如《满江红·夔州催王伯礼侍御寻梅之集》:“清镜里,悲华发。山驿外,溪桥侧。凄然回首处,凤凰城阙。憔悴如今谁领略,飘零已是无颜色。”《鹧鸪天·葭萌驿作》:“看尽巴山看蜀山,子规江上过春残。惯眠古驿常安枕,熟听阳关不惨颜。”都是对词人昔年军旅生活的回忆,相似的内容,曾在陆游的行旅诗中反复出现,也叠映入这些词中。浮现在画面上的,是行不尽的巴山蜀水,过不完的溪桥沟涧,而处在画面中心的人物形象,则是一位形容憔悴、心灵疲惫的江湖倦客,他风雨兼程,羁于公事,恋阙思家,情思浓郁。道路上的驿馆作为他出行时的生存空间,在词作中是家园的对立面。然而它们不过是一个临时性的家,在这里见不到亲故熟悉的身影,得不到亲情的慰藉。来到这陌生的地方,乡思与羁愁更加浓重,挥之不去。不仅陆游如此,很多宋人行旅词也都表现了相似的情怀和境界,展示出旅人复杂的内心世界,如秦观如梦令》其二:“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此词写于作者绍圣三年(1096)赴任郴州途中,通过夜宿驿亭的描写,活绘出贬途情景,表达凄凉寂寞的心情。首句以“遥”和“如水”状夜色之深沉宁静,次句以“风紧”和“驿亭深闭”相对,衬托旷野的凄凉,环境的严酷,暗示即使重门深闭也阻不断风雨呼啸而至。“驿亭”本易使人联想到荒野景况以及游宦情怀,而“风紧”则更添荒冷之感,虽未言情,但景语中已暗含情。“梦破”二字反衬出氛围的凄清,情绪的烦恼。大约因为客房点着油灯,老鼠夜半出来偷吃灯油,不免弄出些声响,惊醒了人,也吓跑了鼠。“窥”字既表现出老鼠目光闪烁,惶恐贪婪的神态,也写出了灯光的昏暗,设备的简陋,可算是一个创造独特的词境的关键。下句“霜送晓寒侵被”的感触与联想,“无寐,无寐”的重复和句子所含的咏叹语调,都可体味出无限的感伤,而“门外马嘶人起”的驿站清晨光景,也可体味到失眠人听到马嘶人声时的困怠情绪,“马嘶人起”也暗示,旅途跋涉的生活又将开始。全词以夜宿所见所闻所感来表现谪况与羁情,比直接抒情效果要好得多。周邦彦《渡江云》:“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沉恨处,时时自剔灯花。”写词人舟行赴长安途中夜泊运河水驿的所见所闻[6],“清江东注,画舸西流”表明词人是沿汴河逆流而上,宿泊于淮楚水驿。从“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三句看,所乘为官船,作词时,驿船正停泊在河岸边的寒芦深处。夜宴过后,夜色已深。词人归宿驿舍,孤寂难耐。室内光线昏暗,宿客稀少,独处无聊,无以自遣,只能时剔灯花以打发时光。旅况的愁寂,通过深沉灰暗的意境曲曲传来。扁舟孤客,芦荻荒滩的水驿场景,是词人飘零生活、羁旅苦况的见证。以上二词都是通过环境描写来烘托抒发情感的。相似的意境又见于严仁《贺新郎》:“兰芷湘东国。正愁予、一江红叶,水程孤驿。”也是词人行旅的实写。某些词作则纯粹是概述式的虚写,在这类词中,驿馆不过是作者顺手拈来的一个象征性语汇,羁旅生涯的一个见证,所以只需要略提一笔,而不必去作形象描绘。如刘过《临江仙》:“长短驿亭南北路,蒙茸醉拥驼裘。雪天行计欠人留。”词中的“长短驿亭南北路”不过是对词人多年奔走江湖道路的概括,驿亭在词中是一个象征性物象,而不是一个具有实感的意象。

为词言情的特点所限,宋人行旅词也没有摆脱与风花雪月、男女情爱结合以抒写绮思的格套,羁思中总是夹杂着艳情,离愁里常常牵合着别恨,这可以说是宋人行旅词的常态。根据这一套路写出的词作,情韵优美而写法单一,使人总觉得美中不足。曾觌《念奴娇·余年十八寓符离临行作此词》、辛弃疾《减字木兰花·纪壁间题》体现的就是这种风格。曾词曰:“泪眼相看争忍望,天际孤村寒驿。汴水无情,催人东去,去也添愁寂。”辛词曰:“盈盈泪眼,往日青楼天样远。秋月春花,输与寻常姊妹家。水村山驿,日暮行云无气力。锦字偷裁,立尽西风雁不来。”两首作品中泪眼相看、偷裁锦字、望眼欲穿的,是乘舟东行、跋山涉水的征人的送别者——前来相送的情人;那遥远而孤立的寒村孤驿、水村山驿,则不过是恋人想象中的一个幻影,旅人征途上的一个背景,此外别无意义。

与涉及馆驿的行旅诗相比,人们不难看出宋人在词境处理上的不同之处:在词中,馆驿虽仍是普通的人文景象,其外在审美特征却更加隐微、朦胧、概括,词人往往只以淡淡的几笔去交代它,而不一定要去费力地表现它,馆驿的外部轮廓、内部结构和生活场景既不是很重要也不是很清晰。但它的出现,却同样能给词带来新颖巧丽的艺术效果,使人感到抒情主人公生活在一个异样的空间里,终日要面对“风前孤驿,雪后前村”(周密《柳梢青》)。常年旅宿在这一狭小的空间里,环境闭塞,条件艰苦。尽管如此,词人的艺术思维却相当活跃,生活体验趋于细腻精巧。即使是征途之愁,离别之恨,也倾向于以一种更带感情的表现形式来表达。离开了亲友独宿驿中,面对清冷的环境,词人往往思绪如潮,夜不能寐,各种各样的细腻体验和短暂感觉一齐涌上心头。情之所至,命笔成篇,神与物游,思与境谐,韵味、意境、情趣更丰富,词笔也更精美,平素那种难以言传却动人心魄的情感意绪,有时会表达得分外清晰和动人心弦。如孙惟信《夜合花》:“润玉暖,腻云娇。染芳情、香透鲛绡。断魂留梦,烟迷楚驿,月冷蓝桥。”赵彦端《水龙吟》:“春溪漠漠如空,望中只与新愁去……休问无情水驿,载幽怀、小桡轻橹。”二词表达的意绪就相当复杂,恋情、乡思、客愁复合一处,耐人咀嚼,意境也分外优美,孙词中“烟迷楚驿,月冷蓝桥”的意境之美,更是超越唐人而别具一格。这些作品也显示,宋代词人在处理行旅题材时,表现出愈来愈鲜明的艳情化和美丽化倾向,愈来愈多的词人都在尝试着通过典型化的艺术手段,将旅况、羁愁凄美化,造成凄凉感伤的韵味,以期打动读者[7]。词中所描述的事件与情景,固然有一定的现实基础,但也不排除艺术虚构和典型化的成分。其中有些句子和意思,与其说是一种写实,还不如说是一种刻意的艺术追求,作者有意造成这种悲美情味,以求动人心弦的艺术效果。馆驿在其中可以起到一定的促进作用,女性则更是增强美感,造成缺憾的添加剂。宋人行旅词,最喜表现那种爱而不见、长期分离的遗憾,女性美丽的面庞,绰约的身姿,幽怨的神态固然有助于造成凄凉悲美的感觉,而烟迷雾罩的水陆驿馆也能强化这种感觉。如此看来,馆驿作为新型意象,确实为文人的艺术创造提供了新的拓展空间,确可给读者的审美接受带来某种新鲜感。在羁旅穷愁、相思离别的主题已经相当熟滥的宋词中,这未尝不可视为一种突破。

因为涉及行旅,馆驿在词作中又被视为离思和恋情的见证。柳永散水调·倾杯》:“鹜落霜洲,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苇村山驿。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离愁万绪,闻岸草、切切蛩吟如织。”张孝祥《木兰花慢》:“人间天上两悠悠。暗泪洒灯篝。记谷口园林,当时驿舍,梦里曾游。银屏低闻笑语,但醉时冉冉醒时愁。”两词中,抒情主人公的对应面都是那位断肠的“离人”。作为旅人的思恋对象,她涕泪涟涟,深情款款,在词中总是含而不露,若隐若现。柳词中的抒情主人公,是投宿苇村山驿的旅人,他长夜无眠,起坐徘徊,在这里展开对恋人的深情追忆。驿馆周围潮水般起伏的草虫吟唱不断传来,使他心绪更加烦乱。张词也是追怀往日的欢爱,词中“当时驿舍”既是双方初识之处、定情之地,也是令人肠断的分别之所。这个地处谷口园林的驿舍银屏低映,情侣聚会,低声笑语,生活气息与情感氛围相当浓厚,而驿馆本身的特征则被忽略。这样处理显然是为了突出艳情主题。

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因为在中国古代文学中,羁情与闺思从来都是联系密切、难以分割的一对题材和主题,有时二者互相包含,具有同质性,题写一方时,无形中也暗写了对方。唐五代词中就有这样的先例,如皇甫松《梦江南》:“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词以水驿边上的小桥作为“芳草江南岸”的典型景观,表现征人对思妇的忆念。温庭筠菩萨蛮》:“宝函钿雀金鶒,沉香阁上吴山碧。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则从思妇角度出之。词写与男性情人的驿桥送别,回忆当时依依惜别的情景,笔触清丽,即事即目,寓情于景。词中对江南雨景的描绘,也寄寓了作者对“江南佳丽地”的赞美与怀想。

从词的情爱主题出发,馆驿常被想象成情人活动的空间,闺中人的芳心所系。唐末五代词人开创了这一传统。张泌《浣溪沙》:“钿毂香车过柳堤,桦烟分处马频嘶,为他沉醉不成泥。花满驿亭香露细,杜鹃声断玉蟾低,含情无语倚楼西。”孙光宪《杨柳枝词四首》其一:“阊门风暖落花乾,飞遍江城雪不寒。独有晚来临水驿,闲人多凭赤阑干。”张词中开满鲜花的驿亭,孙词中风暖花开的江城水驿,都是意中人的理想活动场所,一个极为美丽的所在,具有曲折传情的美感效应。宋人很好地继承发扬了这一传统。贺铸《御街行·别东山》:“松门石路秋风扫。似不许、飞尘到。双携纤手别烟萝,红粉清泉相照。……断桥孤驿,冷云黄叶,相见长安道。”杜安世《朝中措》:“满眼春工如绣,消磨不尽离情。行行又宿,小桃旧坞,芳草邮亭。唤起两眉新恨,绿杨深处啼莺。”蔡伸《虞美人》:“渡江桃叶分飞后,马上犹回首。邮亭今夜月空圆,不似当时携手、对婵娟。”姜夔《解连环》:“西窗夜凉雨霁,叹幽欢未足,何事轻弃。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水驿灯昏,又见在、曲屏近底。念唯有、夜来皓月,照伊自睡。”四首词作,或忆临岐话别的缱绻,或叙旅途夜宿之事,或写夜会情人的幽期蜜意,都情意绵长,抒情宛转,描摹细微。

受唐诗艺术传统的影响,同时也作为宋人实际社交生活的反映,宋人创作的送别词中,馆驿也被当作饯行的场所和征路的起点,很多词中都出现了饮酒饯别的邮亭意象。但同样是涉及馆驿,有些词写得感情浮泛,馆驿不过是一个象征性的存在,如张先《仙吕调·河传》:“花暮,春去。都门东路,嘶马将行。江南江北,十里五里邮亭。几程程。”贺铸《琴调相思引·送范殿监赴黄冈》:“何处投鞍风雨夕。临水驿,空山驿。临水驿,空山驿。纵明月相思千里隔。梦咫尺,勤书尺。梦咫尺,勤书尺。”尽管反复吟唱,实质却无非是说他踏遍千山万水,此外并无深意。某些词虽也只是简单几笔的场面描写,馆驿的形象却更具实感,如周邦彦《木兰花令·暮秋饯别》:“郊原雨过金英秀,风扫霜威寒入袖。感君一曲断肠歌,劝我十分和泪酒。古道尘清榆柳瘦,系马邮亭人散后。今宵灯尽酒醒时,可惜朱颜成皓首。”吴文英《木兰花慢·施芸隐随绣节过浙东作词留别用其韵以饯》:“几临流送远,渐荒落、旧邮亭。”蔡伸《南歌子》:“玉蹬敲霜月,金钲伴晓钟。凄凉古驿乱山重。今夜拥衾无寐、与君同。”三词讲述的都是词人亲历过的往事,而能绘景如画,打动读者,于中可见词人的艺术匠心。有些则是蜻蜓点水,虚晃一笔,如赵师侠《生查子·宜春记宾亭别王希白庚》:“梅从陇首传,柳向邮亭折。”不过沿用传统语汇把两组相关的事物串联起来,构成对句。又如晁补之《安公子·送进道四弟赴官无为》:“水驿孤帆明夜事、此欢重省。”也是设想对方出发以后的行旅片段,是对习惯语汇的套用。

宋代馆驿遍及大江南北。作为驿路一景,自然受到出行词人的注意,促使他们描述馆驿风景,表现地域风情。宋代南方经济繁荣,河网密布,驿道纵横,交通发达,宋人行旅也多是通向南方各地,故宋人词中写南方行旅的远比北方要多,馆驿形象也以南方为多见,大多词笔精美,随便翻阅,触手成春。如柳永《彩云归》:“蘅皋向晚舣轻航。卸云帆、水驿鱼乡。当暮天、霁色如晴昼,江练静、皎月飞光。”朱雍《忆秦娥》:“风萧萧,驿亭春信期春潮。期春潮,黄昏浮动,谁在江皋。”卢祖皋《沁园春·双溪狎鸥》:“沙鸥伴我愁眠,向水驿风亭红蓼边。有村醪可饮,且须同醉,溪鱼堪鲙,切莫论钱。”三首词写的都是宋代南方的水路驿馆,其位置不在运河沿岸,就在江浙一带,词人将它们与江河、舟船等水路交通图景和江南水乡渔村船家的自然风光、生活画面结合,以展示所过之地的地域风情。读了这类作品,我们仿佛看到河面上千帆竞发,水鸟翔集,烟雨空濛,水光潋滟的情景,河岸上村镇密集,人烟辐辏,水驿边上商旅云集。其气氛之浓烈,场面之热闹,风光之秀丽,一同唐诗。南迁岭表的宋代词人还写到了瘴乡蛮境的馆驿,如张元幹题壁词《浣溪沙·书大同驿壁》:“榕叶桄榔驿枕溪,海风吹断瘴云低,薄寒初觉到征衣。岁晚可堪归梦远,愁深偏恨得书稀,荒庭日脚又垂西。”写岭南水驿,驿站四周都是高大浓密的榕树,叶片肥硕葱绿,它与天空中吹拂的海风,笼罩的瘴云,构成岭南之地最显著的地域特征。

与宋词中水驿景色的明亮秀丽相比,宋词中的陆路驿站则大都色调灰暗,场面荒冷,制度卑陋,空间狭小。如仇远《点绛唇》:“马首山多,雨外青无色。谁禁得,残鹃孤驿。”陆游《清商怨·葭萌驿作》:“江头日暮痛饮,乍雪晴犹凛。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宋词中的山驿,多被写成这个样子。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宋代水驿多修筑在经济繁荣、交通便利的市镇,山明水秀,景色清丽,驿站的屋舍也修建得玲珑别致,富有美感。而宋代陆驿却与此相反,大都布点稀疏,距离遥远,驿舍矮小,稀稀落落散布在丘陵、山地里面。其择址常在危崖峻岭之下,荒江旷野之间,四周群山环抱,峰峦起伏,植被繁茂,林莽遮天,其生活环境和场面气氛常常显得孤冷,闭塞,萧瑟,这些特征强烈地影响了词人的审美心态,使他们情绪暗淡,心情压抑,映射到词中,就形成上述艺术面貌。尽管如此,相比上面那些受文学传统影响的羁旅艳情之作,这类词中的馆驿还是显出更浓的生活气息和质实感觉,而不像羁旅艳情词那样,要依靠更多的传统词汇,表现的尽是些观念化、类型化的情感与境界,使人感到似实而虚。(www.xing528.com)

在宋词中,馆驿作为一个词汇或意象,还是适应各类题材创作需要而出现的虚拟或泛咏词汇,咏物词中尤为多见,如高观国《解连环·柳》:“依依灞桥怨别。正千丝万绪,难禁愁绝。怅岁久、应长新条,念曾系花骢,屡停兰楫。弄影摇晴,恨闲损、春风时节。隔邮亭,故人望断,舞腰瘦怯。”在驿路邮亭边上植柳,乃是秦汉以来的传统做法,故在这里,它和柳意象一样都是出于赋别情的需要而使用的。自南朝陆凯“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一诗传诵以来,驿与梅之间就建立了密不可分的联系。相承到宋代,更是这样,每逢咏梅,必然写驿。宋人诗文词赋里此类句子铺天盖地,多得难以数计,陇驿、梅驿、驿使等词语充斥其中。略举数例,如陆游《卜算子·咏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望梅》:“寿非金石。恨天教老向,水程山驿。”都将梅花放置在山林草野、断桥破驿边上,一个格外冷寂的所在,通过环境的荒冷破败,反衬出梅孤寒的处境,昂首怒放,不趋时媚俗的风概与气节。若将眼界放大,便会发现,不唯陆游一人如此,整个宋代都是这样,如陈亮《丑奴儿·咏梅》:“黄昏山驿消魂处,枝亚疏篱,枝亚疏篱。酝借香风蜜打围。”方岳《沁园春·和宋知县致苔梅》:“云卧空山,梦回孤驿。”黄昇《行香子·梅》:“孤城小驿,断角残钟。又无边、散与春风。”曹冠《水调歌头·红梅》:“玉堂里,山驿畔,最希奇。”都是一个格套。

馆驿作为一个意象,还进入宋人寿词中,组成各式各样的想象境界,如张辑《霜天晓角·山庄劝酒》:“清吟湘碧,马首春风驿。闻说西湖梅早,又邀我、能诗客。”吴潜《贺新凉·戊戌生日用郑省仓韵》:“世间万事知何极。问乾坤、待谁整顿,岂无豪杰。水驿山村还要我,料理松风竹雪。”魏了翁《水调歌头·又孙靖州应龙生日》:“九十九峰下,百二十年州。西风吹起客梦,月满驿南楼。影入天河左界,辰在寿星向上,还是去年秋。要和木兰曲,载酒寿君侯。”三首词,或以馆驿比况祝寿者的旅行生活,或写祝贺的场面和气氛,表现不同的情思感慨。尽管文学意味不强,但它也是馆驿在宋词中的一种使用形态,仍有关注的必要。

上面引用了不少宋词。稍加留意就会发现,某些词作里面的馆驿形象不过是出于对仗需要而使用的措辞,与实际生活并无多大关联。如前引方岳词中的“云卧空山,梦回孤驿”,黄昇词中的“孤城小驿,断角残钟”,杜安世词中的“小桃旧坞,芳草邮亭”,孙惟信词中的“烟迷楚驿,月冷蓝桥”。从形式上看,它们都是工丽的对句。宋人对于各体词中字数相等又前后相连的两个句式,一般都要写成优美的对偶句,这样既可造成整齐匀称的审美效果,也能满足抒情造境的写作需要。上面的馆驿、邮亭,就是根据这一原则而臆想出来的泛咏之词。换句话说,馆驿一词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些词中,主要取决于它所处的句式位置。排除了这一因素的作用,它就变得可有可无了。这种情况也从反面说明,很大程度上是词的艺术形式和写作技巧的需要决定了宋词对馆驿的使用。这既限制了馆驿一词的使用,也扩大了它的适用面,因为根据这一原则,馆驿一词的使用是可以无限推广的。这么写出来的句子尽管属泛咏,但用得好的,同样可以拓宽词的内容,扩展词的意境。

馆驿作为行人的住处,还是宋词的重要创作场所。在南北各地辗转奔波的宋人,有很多时间都是旅宿在馆驿之中,目之所接,心之所想,除了发为歌诗,著为文章以外,也赋成词作。特别是那些沿着驿路而行的文人,在馆驿中创作的词作尤多。文天祥、汪元量等宋末词人就堪称代表。两人在宋亡之际被俘,由江南行至塞北,跨州过郡,经过大小馆驿数十座。到达大都以后,还曾被拘囚馆驿之中。其间不少作品是在馆驿中写成的,有的词作,题目就标明作于驿中,如文天祥《酹江月·驿中言别友人》、邓剡《酹江月·驿中言别》就是两首这样的作品。至于虽作于驿中而无任何标志或证据可查的,肯定也是有的。

依照制度,宋代馆驿虽然只能接待官客而不能接待私行人,但实际上出入馆驿的人却极为庞杂。随着管制的放松,馆驿逐渐演变为一个十分方便的公共活动场所,其中可以开展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文人则把它当作文学活动的经常性场所,在这里吟诗觅句,题诗作词的宋人极多。早在五代就发生过这样的故事。《类说》卷五五《杂说·陶谷鸾膠曲》载,宋初,朝臣陶谷使江南,韩熙载以其骄甚而行非端介,乃遣歌儿秦弱兰,诈为驿卒之女,敝衣竹钗,拥帚洒扫以诱之。谷见之大喜,遂犯慎独之戒,作小阕赠之,词名《风光好》。邮亭对于宋词创作的作用,在这个故事里初步得到显现。

上面的《风光好》还只是作于驿中,而入宋以后,人们则不仅在驿中作词,还经常在驿壁题词,形成新的文学景观。其中佳作,往往才情富丽,感伧淋漓,致使往来过客驻足吟赏,徘徊不去。《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九载,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以语意高妙,南宋时即有人和作,题写于邮亭壁间,不著姓名,其词笔高处,不减原唱。唐圭璋先生考定为义乌人黄中辅作,但诸本互有异文。见于《渔隐丛话》者曰:“炎精中否。叹人材委靡,都无英物。戎马长驱三犯阙,谁作连城坚壁。楚汉吞并,曹刘割据,白骨今如雪。书生钻破,简编说甚英杰。天意眷我中兴,吾君神武,小曾孙周发。海岳封疆俱效职,劲敌何劳追灭。翠羽南巡,叩阍无路,徒有冲冠发。孤忠耿耿,剑锋冷浸秋月。”情怀悲愤,声调激越,可与苏词并传不朽。宋元以降的文献中,像这样感人肺腑的宋人驿壁题词还有很多,如《墨客挥犀》卷四所载的仁宗天圣中蜀路泥溪驿女郎卢氏驿壁题词(调名《凤栖梧》),《四库提要·谢逸姑溪词提要》引《复斋漫录》所载谢逸黄州杏花村馆题词(调名《江神子》),《庚溪诗话》卷下所载绍兴间吴激燕山驿壁题词(调名《风流子》),《能改斋漫录》卷一七所载绍兴戊辰(绍兴十八年,1148)信州铅山驿壁题词(调名《玉楼春》),皆语意清丽,才情艳发,和作如云。虽属题驿,实际内容却与馆驿关系不大,揣其用意,不过借馆驿题写上壁以广其传。当然也有将题写馆驿与赋咏馆驿结合得较好的,如张淏《云谷杂记》卷三所载之词则是既题于驿中,又属驿中即景抒情,其曰:“沅州道间有古驿,曰幽兰铺。有徐珌者,凡两经过,书二词于其壁。其一云:‘秋欲暮,路入乱山深处。扑面西风吹雾雨,驿亭欣暂驻。可惜国香风度,空谷寂寥谁顾。已作竹枝传楚女,客愁推不去。’其二云:‘春欲半,重到寂寥山馆。修竹连山青不断,谁家门可款。红晕花梢未半,绿蘸柳芽犹短。金缕香消春不管,素蟾光又满。”这是宋词中少见的抒发羁情客愁的馆驿题词佳作,所有修辞造语,均为实写,语意凄惋,感人肺腑。上面说的都是创作,此外还有属于传播行为的转抄,如旧题李白《菩萨蛮》词,相传就曾被人题写在鼎州沧水驿楼上,事载《湘山野录》卷上。从记载看,被抄写的多是名作。由此看来,作为词的重要传播媒介,馆驿对于宋词的宣播和保存起过很大的作用。

【注释】

[1]相关论文有戴伟华《唐代方镇使府与文人送别诗》(《扬州大学学报》1998年第2期)、姜瑞莲《唐代用人制度的改革与送别诗的兴盛》(《海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等。本文也属这一思路。

[2]“旅况”原是唐代文献中的一个名词,偏向于指行人羁旅穷愁的生活状况与心理状态,而不是指旅途中的周围环境、自然风光。笔者这里借用唐人的这一词语,转用来指旅途景色。

[3]本节原载《湖南科技大学学报》2006年第6期。

[4]诗中的“邮亭”《太平寰宇记》卷九二引作“乡亭”,《古诗镜》卷二一、《古诗纪》卷八〇、《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卷九九引作“御亭”。后三书本诗后都有小注曰:“御亭,吴大帝所建,在晋陵。今作邮,误也。”然据《太平寰宇记》卷九二常州无锡县,御亭直到隋开皇九年(589)才置为驿,“十八年改为御亭驿。李袭誉改为望亭驿”。庾肩吾梁人,大宝元年(550)卒,去开皇十八年(598)已三十八年,焉能知此事?知作“御”字者系后人妄改,不足为据。隋朝的御亭驿当自梁代的御亭而来。梁时该驿承袭汉代亭制,仍称“亭”,隋则改称驿,故诗中作“邮”不误。《艺文类聚》卷三四、《文苑英华》卷三一五所引,诗题及首句均作邮亭,而非御亭,知作御亭者乃明人妄改,《类聚》《英华》等早期文献保存的是原貌,故仍以作邮亭者为确。

[5]本节发表于2013年9月下旬在江西赣州江西师范大学举办的“中国宋代文学学会第八届年会暨宋代文学与宋城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为此次学术研讨会的会议论文。

[6]参见孙虹、薛瑞生校订《清真集校注》第122—123页,中华书局2002年版。

[7]参考宇野直人《柳永论稿》第25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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