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馆驿诗中的环境、景物描写与情思氛围营造

在漫长的中国古代，行旅意味着漫长的艰辛跋涉，也意味着与大自然保持长期的亲近，在零距离的接触中感受山水之美，陶冶情操性灵，同时也始终伴随着山水审美，“行旅”和“山水”保持密切联系。文学创作上尤其如此，纪行诗中常夹有山水的内容，山水描写的后面隐藏着行旅的背景，在题材和主题上都呈现出复合与渗透状态。馆驿诗作为行旅生活的真实反映，则是体现古人山水审美意识的最好载体。它本身的写作重点就是客游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思。驿站是“在路上”的旅行者观赏自然风光的最佳窗口，从前驿行到后驿，有很多新鲜活泼的东西在迎候着他们。沈颂《旅次灞亭》就说到旅途各式各样的声色光景对于旅人的强烈刺激与心灵感应：“闲琴开旅思，清夜有愁心。圆月正当户，微风犹在林。苍茫孤亭上，历乱多秋音。言念待明发，东山幽意深。”首二句形象说明琴声与清夜对于旅思与愁心的触发作用。而圆月当户，微风在林，苍茫夜色中发黑发暗的远山、矗立的孤亭、历乱的秋音也增加了感觉的奇异，诗人的联想更加丰富，诗情涌动，挥笔成篇。

由此看来，旅行中不断流转的空间和时间，会带来不同的情感体验，空间转换了，时间也随之消逝。一边是赶路，一边伴随着闲游，空间在不断地跨越，时间也在不停地流逝。道途使馆驿成为停留的节点，而馆驿在里程上有规律的分布则使得旅行变成一种“有节奏的移动”。人在道路上行进，视角不断转换，对于周围景物会产生新鲜异样的感觉。某些唐诗就有这一特点。鲍溶《宿水亭》：“雕楹彩槛压通波，鱼鳞碧幕衔曲玉。夜深星月伴芙蓉，如在广寒宫里宿。”就向我们传达了这种异样的感觉：夜宿水亭，只见雕栏玉砌，楼阁横江，空明澄碧，星光灿烂，水光天色，上下交映，自己似乎已离开了人寰，而置身于广寒宫中。这种奇妙的感觉是在夜宿水亭、水光天色综合作用下造成的。

“旅况”也包括对夜宿景色的书写。李涉《秋夜题夷陵水馆》写硖州水馆夜宿景色：“凝碧初高海气秋，桂轮斜落到江楼。三更浦上巴歌歇，山影沉沉水不流。”诗中展现的环境是天宇凝碧，水波泛绿，雾气蒸腾，月轮斜照江楼，山影沉沉，江浦之上隐隐传来巴人的船歌，直到三更才歇息。诗人把峡江独特的地域环境、眼前所见景物和强烈的主观感受联系起来，营造出浓厚的情思氛围，描绘出一幅诗意浓厚的画图，诗笔轻灵俊秀。相似的情境也见于杨万里《宿兰溪水驿前三首》其一：“人争趋夜市，月自浴秋江。灯火疏还密，帆樯只更双。平生经此县，今夕驻孤幢。”也是旅宿馆驿所见江边夜景，但生活气息更浓，由秋江、夜市、帆樯、灯火组成的江南夜市景色，给此诗增添了别样的美感。而场景的热闹繁华，也有异于李诗境界的清冷荒凉。而王安石《葛溪驿》表现的则完全是另一种情调：“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灯明灭照秋床。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鸣蝉更乱行人耳，正抱疏桐叶半黄。”诗歌着重表达旅况的孤寂：诗人投宿于葛溪驿中，人地生疏，仰望窗外，但见天空一轮缺月，昏白朦胧，如烟似雾。室内一灯如豆，时明时灭，更漏之声滴滴答答，声声入耳。诗人以染病之身栖息于此，早早感觉到深夜寒意的逼人。恍惚的梦境中，诗人跨越山水，回到心往神驰的故乡。然而一想到时事，心情却不能平静，于是起坐悲歌，伤时感世。放眼窗外，但见满目荒凉，蝉声四起，嘈杂于耳，心绪不由得更加烦乱。此诗把病中羁旅的愁苦、旅况的孤凄与国事的深忧熔铸在一起，复杂的思绪包裹在凄凉的夜色里，诗情吞吐抑扬，笔墨曲折起伏，有含蓄不尽之妙。像这样的艺术精品，宋诗中还有不少，如《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四引湘中邮亭壁间绝句：“迭迭山腰系冷云，疏疏雨脚弄黄昏。松声更带溪声急，不是行人也断魂。”描述旅途景色，有唐诗般优美动人的情韵，能够体现那一时代同类题材的创作水平。(www.xing528.com)

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大半处在“家”里，一切都是熟悉安稳的。旅行则彻底打破了这种熟悉稳定。离开了原来的生活场所，要不断适应新的环境和新的生活。生活形态改变了，生活态度也随之而转变：由对周围环境的习惯麻木、不以为然而变得敏感细心；由原来对生活的淡漠、疏离转变为对流动不居的旅行生活的关注与投入，这等于是让诗人“站在生活的另一边”。在新的情境中，新的文学审美也产生了：通过静观、凝视与对比映照，不仅原有的单调枯燥的生活场景会变得令人留恋，前方那烟雨空濛的旅行境界也更加值得引领和遥望。环境、视角的转换为旅行作品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新质，这种新质，既包括上面所说的旅情旅况，也包括下面将要述说的旅思旅怀，这些东西，是唐宋馆驿行旅诗最堪注意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