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馆驿诗文小说中出现了两类馆驿鬼魂形象,一类是男性,多出身举子、进士、选人;一类为女子,多出身妓妾、姬侍,因都是以馆驿为活动环境和生活背景,故后人习称为馆鬼驿鬼。如《全唐诗》卷八六六中的鬼诗,录自《太平广记》卷三四五《博异记》,作者被编者题作“巴陵馆鬼”。这是两类特殊的艺术形象,是唐人小说人物画廊的一大景观,寄托着作者的人生理想,也体现了唐宋文人的鬼魂信仰和艺术创造,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这类形象与先唐鬼魂故事有一定的内在联系,保持了这类故事的某些固有特征,然而艺术创造的成分更多,具有自己独特的艺术风貌。
唐人的艺术创造,首先体现在人物形象具有突出的群体性审美特征:举子都是“白衣丈夫”或“古衣冠丈夫”,三十至六七十岁的中老年男性,醉心功名,酷爱文学,身材颀长,风度俊美。《异闻录》(《太平广记》卷三二九引)中的沈警,“美风调,善吟咏”,颇得女子欢心。《宣室志》(《太平广记》卷三四九引)中的商山馆亭三丈夫,“衣冠甚古,皆被珠绿,徐步而来。至庭中,且吟且赏,从者数人”。《灵怪录》(《太平广记》卷三三〇引)中的官坡馆鬼,“皆古衣冠”。客死洋州馆中的下第进士窦裕,在《宣室志》(卷一〇)中化为一“白衣丈夫,自门步来,且吟且嗟,似有恨而不舒者”。以上说的都是男性,至于女鬼,则都是容色姝丽,温柔多情,总之无论男女都体现出大致相近的性格与外貌特征。
其次是加重了人物命运的悲剧意味。唐人小说中的馆驿男鬼,无疑是落第举子、失意书生的化身,女鬼则是令人悲叹的薄命红颜,总之都是带有浓郁悲剧色彩的人物形象。这类小说像一面镜子,反映出唐人生存环境中的某些突出问题。对于男性角色而言,这个问题就是科举竞争激烈,生存环境残酷,仕进路途艰难;对于女性角色来说,则是虽冰肌玉质、美慧能文而出身下贱,命薄如纸,遭受凌辱,纷纷早夭。看似虚妄的幻想世界,何尝不是唐人悲苦人生的真实写照!不幸的身世是这类作品形成的内在机制,怀才不遇的怅恨、红颜薄命的伤逝是这类作品的主要内涵。从本质上说,馆鬼驿鬼不过是作者怨恨情怀、作品怨苦主题的表露,承载了失意文人沉重的精神失落,反映的是人世的内容,表现的是作者的思想感情。
第三是人物活动环境和场所的虚幻化与理想化。小说中的鬼魂世界似梦似幻,凄清孤寂,非阴非阳。在写法上,往往由馆驿中的景物和环境起兴,展开丰富的联想,着意表现景象的凄迷。作为这种环境的主人,小说中的鬼魂形象显得朦胧飘忽,若隐若现,与迷蒙的景物和幽暗的环境十分协调,也反衬出作者心绪的落寞悲凉。总之,是文人的精神活动使他们获得了鲜活的艺术生命。如《博异记》(《太平广记》卷三四五引)中巴陵江岸古馆刘方玄吟诗的场面是“二更后,月色满庭,江山清寂,唯闻篱西有妇人言语笑咏之声,不甚辨”;《宣室志》(《太平广记》卷三三八引)中下第进士窦裕洋州馆中吟诗的场面是“风月晴朗”,对月苦吟。两处境界都模糊不清,色彩朦胧淡雅。这种艺术处理也折射出作者悲苦的心理。也许作者在现实中受到了太多的压抑,于是把抑郁的情感释放在这个能让他心灵自由驰骋的世界中,尝试在幽冥境界里投注自己的情绪体验,让鬼魂形象去背负自己的人生失意和精神苦闷。在这个幽冥世界,唐代举子执着而抑郁的身影依稀可见,映照出一代士子的群体性失落。
我们从大量唐人小说中看到,馆驿鬼魂活动的环境都是荒凉残破,空寂无人,充满恐怖气息和诡异色彩。《太平广记》卷三四五引《博异记》中的一段描写很有代表性:“明旦,果大雨。呼馆吏讯之,吏云:‘此西厅空更无人。’方叙宾客不敢入之由。(刘)方玄因令开院视之,则秋草满地,苍苔没阶,西则连山林,无人迹也。启其厅,厅则新净,了无所有,唯前间东面柱上有诗一首,墨色甚新。”这种场面,不由使人联想到唐末举子张《经荒驿》中“古驿成幽境,云萝隔四邻。夜灯移宿鸟,秋雨禁行人。废巷荆丛合,荒庭虎迹新”的景象,二者境界和氛围都颇为相似。《太平广记》卷三三九引《博异记》中的凤翔山太平旧馆“无人已久”,“莱芜鲠涩”,是典型的鬼魂出没之所。使客阎敬立刚入门,“即有二皂衫人,迎门而拜,控辔至厅”。阎氏询问此馆何以荒芜寂寞如是,对曰:“今天下榛莽,非独此馆,宫阙尚生荆棘矣。”这样的回答也使人心惊。敬立行至前驿方觉醒,回而验之,但见“废馆更无物,唯墙后有古殡宫,东厂前有搭鞍木马,西侧中有高脚木马,门前废堠子二”,情景非常阴森可怕。
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多数唐人馆驿鬼魂小说故事情节发生的场所都选择了商山驿路,两京驿路,京西、京北馆驿来刻画鬼神形象,这也是有来由的。《太平广记》卷三五〇引《纂异录》中的甘棠馆,卷四七六引《宣室志》中御史韦君所至的商於馆亭,《宣室志》卷一〇中进士李生所至的商洛某馆,都在这两条路上。之所以要选择这里作志怪述异场所,首先是因为中晚唐时这一带的空馆、破驿最集中,最多见,《太平广记》卷三三九《阎敬立》中的太平旧馆,《类说》卷一三《树萱录》中的泾上废馆,都是这样的典型。很多唐代文人都曾路过这些旧馆破驿,亲睹了这里场面的荒废冷落,印象很深,从而为创作奠定了现实基础。(www.xing528.com)
其次也有地理环境的原因。唐代长安至巴蜀驿路、长安至荆南驿路北段,从秦岭山脉中穿过,很多路段都在深山密林溪涧中蜿蜒伸展,林深路曲,光线幽暗,行旅苦之。两京驿路所经亦多山足云之区。李商隐《商於新开路》称:“六百商於路,崎岖古共闻。蜂房春欲暮,虎穽日初曛。路向泉间辨,人从树杪分。更谁开捷径,速拟上青云。”在这样的道路上行走,本身就有点恐怖。唐人创作中有意无意间,会受到这一自然环境因素的影响,在此基础上展开适当的想象和联想,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第三,也不排除其他一些人为的因素。唐代官员迁贬赐死,多在上述道路馆驿中进行,见诸记载的多达近二十位。如吴通玄贬泉州司马,赐死于华州长城驿;周子谅配流瀼州,行至蓝田驿而死。宋朝承唐制,也经常将罪臣赐死驿中。奸臣张邦昌安置潭州,蔡攸、童贯窜逐岭外,皆遣御史沿路追及,诛于驿中。而出入中外的官员,也有不少中途死于馆驿,如高承简行至永寿县传舍,病逝。刘幽求贬授郴州刺史,宇文融配流岩州,李嗣真自藤州征还,崔液遇赦还,皆“道卒”。唐代官员使客出入中外,一般都是沿驿路而行,故“道卒”云云,都是指卒于沿途馆驿。至于奔走四方的举子、选人,客死于馆驿的更是常见。《云溪友议》卷上《宗兄悼》中的举子滕倪,病逝于商於馆舍;卷下《名义士》中的贫苦举子,病终于宝鸡西界某馆;《太平广记》卷三四四引《会昌解颐录》中的书生,客死于商山某馆。这些事实的客观存在,也是影响唐人馆驿题材小说取材构境的重要因素。这些人多属冤死、客死,事迹悲惨。在唐人看来,这些冤死、客死的鬼魂往往形散而神气不散,凝聚为幽魂厉魄,在馆驿中游荡,阴森惨淡。
荒邮废馆破驿具有鬼魂小说所要求的荒凉残破阴暗环境和气氛,故唐宋人都把它当成鬼魂出没之所。他们认为,“驿舍旧多怪”(郭彖《睽车志》卷四),并把一些疑似的传闻记录到笔记小说中。如《酉阳杂俎》前集卷一五中的昭义某驿,据说有鬼怪吃人,淄青张评事至此驿住宿,被鬼所害,仅剩一堆白骨,堆放在驿西阁某个角落,覆以破席,无复一脔肉,“地上滴血无余,惟一只履在旁。相传此驿旧凶,竟不知何怪”。《太平广记》卷三四五引《博异记》中的巴陵江岸古馆,“有一厅常扄锁,云多怪物,使客不安,已十年不开”。《夷坚支志》甲卷七《蔡筝娘》中的蓝桥驿,也是个鬼魂不散的处所。宋人笔记中还有汀、漳驿舍多怪,文武官员宴饮邮亭遇女怪的记载。这样恐怖的地方多了,在唐宋文人心目中就逐渐形成“驿舍多怪”的集体印象,这是鬼魂小说选择以破败馆驿、荒废逆旅为典型环境的另一重要原因。唐宋诗中对“空馆”、“荒邮”的描写也与此近似,与唐宋小说构成互相映照的关系。元稹《夜坐》:“古城楼影横空馆,湿地虫声绕暗廊。”王安石《信州回车馆中作二首》其一:“太白山根秋夜静,乱泉深水绕床鸣。病来空馆闻风雨,恰似当年枕上声。”汪元量《邳州》:“夜榻荒邮四壁空。”所写馆驿都很阴森破旧。
空馆破驿的形象和环境既能帮助文人获得灵感,也有助于从中获得题材。唐人小说中不无文人“会于传舍,宵话征异”(《太平广记》卷三四三引《异闻录》)的记载。《太平广记》卷四二九引《续玄怪录》载:南阳文士张逢“元和六年(811)旅次淮阳,舍于公馆。馆吏宴客,坐有为令者曰:‘巡若到,各言己之奇事。事不奇者罚。’”于是大家各说一事,竞相比赛,搜奇猎异,所写场面就很典型。牛肃、戴祚、沈亚之、李公佐、牛僧孺、张读等人的志怪小说题材,十之八九是通过类似上述的途径获得的。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