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驿铺题诗,总能引发持续的欣赏和评价。《诗话总龟》前集卷一一引《雅言系述》载,王操奉使陇右,“至石濠驿,作《黄葵诗》于壁云:‘昔年南国看黄葵,云鬓金钗向后垂。今日林容篱落下,秋风寂寞两三枝。’李相国昉自延安入觐,见诗爱之”。两人因此成为诗交。《石林诗话》:“刘季孙初以左班殿直监饶州酒。王荆公为江东提刑,巡历至饶,按酒务。始至厅事,见屏间有题小诗曰:‘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说与傍人浑不解,杖藜携酒看芝山。’大称赏之,问专知官谁所作,以季孙言,即召与之语,嘉叹升车而去。”两例表明,显要人士的称誉是对题驿诗的最高奖赏,有助于作者诗名的传扬和仕途的进达。
馆驿题壁在唐代极少有人评论,在宋代却是文人讨论的重要话题,其中颇可见出宋人的思想倾向和艺术旨趣。有的采用考辨与评论结合的方式。《梁溪漫志》卷八《苏子美与欧阳公书》:“(苏舜钦)所作诗,行草烂然,龙蛇飞动。其中有《独酌》一诗云:……卷尾题云:‘庆历乙酉十月书于姑苏驿舍。’考其时,盖是被罪之明年,居沧浪时所书。其诗语闲放旷达如此,或谓流落幽忧以终,非也。’”考证此诗的写作时间地点和背景,并由此而论及其人其文,提出自己的看法。类似例子多有。更多更好的却是综合性的述评,带有诗论色彩和性质。《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二:“《诗眼》云:文章贵众中杰出。如同赋一事,工拙尤易见。余行蜀道,过筹笔驿,如石曼卿诗云:‘意中流水远,愁外旧山青。’脍炙天下久矣。然有山水处便可用,不必筹笔驿也。殷潜之与小杜诗甚健丽,亦无高意。惟义山诗云:‘鱼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胥。’……两句使人凛然,复见孔明风烈。至于‘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属对亲切,又自有议论,他人亦不及也。”不仅论石曼卿、杜牧诗的工拙,而且含有对比宋诗、唐诗,以见才性高下的意思,无形中显露出评论者褒唐贬宋的诗学观,其中对石介诗和李商隐诗评价都是过当的。石介诗的高明、李商隐诗之凡俗,他都没看到。宋人诗话中,像这样的鄙俗见解十分普遍。陈岩肖则不然,在他看来,本朝诗可与唐人诗相颉颃,各擅胜场,其所得各自不同,而俱自有妙处,不相蹈袭,不必厚此薄彼,是古非今。其《庚溪诗话》多表彰本朝人诗。如卷下有曰:“绍兴初,余之官建康。舣舟溧阳邮亭,见壁间题云:‘十年弃微官,归来事却扫……’然不著名氏,不知何人所作。观其言淡而旨远,决非汩没名利而不知返者也。”“昔年过邵伯埭,登平野亭,见梁间题曰:‘地势如披掌,天形似覆盘……’此刘涛《无言》诗,此诗写尽平野之景物也。”对于此类即兴之作及其作者多所肯定,体现出可贵的进步文学观。
有的题壁诗本系因事而起,提出意见或揭出问题,有时不仅问题能得到解决,本人还能得到擢用,宋人笔记中不乏这样的记载。《墨客挥犀》卷一〇:“卢秉侍郎尝为江南小郡司户参军,于传舍中题诗云:‘青衫白发病参军,旋粜黄粮换酒罇。但得有钱留客醉,也胜骑马傍人门。’王荆公过而见之,尤极称赏。俄荐于朝,数年间,遂超显仕。”此事《珊瑚钓诗话》卷二也有记载,疑实有其事。《梦溪笔谈》卷二三:“旧制:三班奉职月俸钱七百,驿券肉半斤。祥符中,有人为诗,题所在驿舍间曰:‘三班奉职实堪悲,卑贱孤寒即可知。七百料钱何日富,半斤羊肉几时肥?’朝廷闻之,曰:‘如此何以责廉隅!’遂增今俸。”事又载《墨客挥犀》卷一、《诗话总龟》前集卷四〇,疑非传闻,宋代史册上也有类似记载。《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九七:“(天禧五年八月)壬子,诏先减省诸州县官送还公人,令并依旧。时有州县官任西蜀,路乏驺从,经涉艰难,题诗驿舍咏其事。承受使臣录以奏,故有是命。”一首题诗竟能引起执政者的注意而调整政策,可见题驿诗作社会效果的显著。《续通鉴长编》采择史料素以严谨著称,所载必有实据。
【注释】
[1]举子是馆驿中最为活跃的文人群体。罗隐《金陵寄窦尚书》、杜荀鹤《秋宿临江驿》提供了直接证据。罗诗称:“二年岐路有西东,长忆优游楚驿中。”杜诗云:“渔舟火影寒归浦,驿路铃声夜过山。”两人作此诗时,仍是一介举子,尚未及第,可是竟然都可以优游馆驿,住宿其中。唐人小说也有不少这方面的记载,单《酉阳杂俎》中就记载了举人孟不疑(前集卷一五)、前秀才李鹄(续集卷一)两位,两人客游,分别住宿在昭义和颍川的驿站。《太平广记》卷三四九引《宣室志》载,开成中,有一位叫梁璟的文人,自长沙赴京应孝廉举,“途次商山,舍于馆亭中”,上述事例说明中晚唐时,举子普遍可以入住馆驿。
[2]参见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长安太原驿道》、王文楚《古代交通地理丛考·唐代太原至长安驿路考》。
[3]燕尔馆的具体地望难以确考,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瞿蜕园《刘禹锡集笺证》,陶敏、陶红雨《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三书均未考出,姑且志此存疑。
[4]见陶敏《全唐诗人名考证》第596页,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5]唐宋人每喜称驿为店,如李郢《友人适越路过桐庐寄题江驿》:“麦陇虚凉当水店,鲈鱼鲜美称莼羹。”陆游《雨中泊舟萧山县驿》:“店家菰饭香初熟,市担莼丝滑欲流。”都称驿为店。还有称铺为驿的,如《云谷杂记》卷三:“沅州道间有古驿,曰幽兰铺。有徐珌者,凡两经过,书二词于其壁。”凡此都可见出古人在使用名称上的随意。类似这种称呼上的混乱,常常妨碍我们对馆驿诗的准确判断,这种情况也应当估计到。
[6]见陈尚君《全唐诗补编》第409页,中华书局1992年版。但此诗真伪尚存疑点。
[7]见陶敏《全唐诗人名考证》第462页,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8]湘州:唐无湘州,疑为“相州”之误,《全唐诗》卷八七张说《湘州九日城北亭子》,题中“湘州”即“相州”之误,见陶敏主编《中国古典文献学教程》第40页,湖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www.xing528.com)
[9]此诗疑非杜牧作,详见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229—1230页。
[10]例如唐宋诗中某些关于马嵬驿、筹笔驿、上亭驿的作品,就不是经过该驿时的感题,而只是即题的泛咏,并无叙行性质。如胡曾《金牛驿》:“山岭千重拥蜀门,成都别是一乾坤。五丁不凿金牛路,秦惠何由得并吞。”《舆地纪胜》卷一九一大安军“诗”目、《方舆胜览》卷六八大安军“馆驿”目收录此诗,以为该地的地域文献,其实并非实写,而是泛咏,不足为据,这种情况也应当考虑进去。
[11]此诗中的长亭驿,乃库本所题,驿名疑误。中华书局点校本《张乖崖集》(张其凡点校)卷五作“长台驿”,在湖北,诗当为作者赴职荆湖途中所作。
[12]此据陶敏《沈佺期宋之问集校注》第219页,中华书局2001年版,但蓝田武关道上亦有七盘岭,易与沈诗中之蜀路七盘岭相混。
[13]按,唐代斜谷驿路上也有七盘岭,然张诗中的七盘岭不在此道上,而在蓝田武关道上。唐代诗人南迁北返经过此驿并赋诗以纪的不在少数,钱起有《七盘岭阻寇闻李端公先到南楚》,吴融有《登七盘岭二首》。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三册《蓝田武关驿道》指出:“唐世道路多七盘之名,斜谷道上有七盘岭,……巴州有七盘县、盘道县,……而商山道中亦有七盘岭之名。……此(指张籍诗)亦商山道中之七盘也。”所说良是。总之,前引沈佺期诗中的“七盘”与张籍诗中的“七盘”确非同一地,不宜混为一谈。
[14]此段分析曾参阅张伟然《湖北历史文化地理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特予注明。
[15]此据陶敏、王友胜《韦应物集校注》第37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孙望《韦应物诗集系年校笺》则系于大历十一年(776)。
[16]本文原载《船山学刊》2006年第2期。
[17]吴、韩二诗后来被刻石驿中,传至宋代,人们还在该驿中发掘出二诗石,事载《邵氏闻见后录》卷一七。
[18]本文原载《衡阳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2期。
[19]金陵生《女子题壁诗多不可信》(《文学遗产》1998年第3期)也谈到过这一现象,云前人诗话所载女子题驿馆之作,远近流传,“每出文人伪托,见者自作多情,传达叠和,遂相演成故事”。所说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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