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馆驿题诗的文化价值与实用意义

题诗于馆驿是唐人发表作品的重要方式，这种方式的采用，连同发表作品的处所、情境、目的，都决定着唐人馆驿题诗不仅有审美功能，而且有其特定的文化功能与实用价值。从读者与作者的关系看，这种社会文化功能首先表现在，题驿诗一旦发表于馆驿这种公共场所，产生了读者效应，无形中便在读者与作者间形成一个相互作用的关系链，从而推动题驿诗的发展。

在诗人与一般读者间，这种相互关系表现为如果题驿诗获得读者的喜爱，就会吸引读者阅读、记诵、传抄，主动为其宣播作品，传扬声名，这又能反过来促进诗人题驿风气的隆盛。如晚唐诗人郑仁表颇有才誉，诗名著于两京，连沿途驿吏都略知一二，一次他“经过沧浪峡，憩于长亭”，驿吏就乘机“坚进一板”恳请他留诗，仁表也不推让，当即挥毫走笔成诗，事载《唐摭言》卷一三《敏捷》。从这条材料看，诗板、笔墨都是预先就准备好了的。然而准备诗板并不是政府规定的驿政，驿吏并没有为诗人准备诗板与笔墨的义务，可是许多馆驿却备有诗板、笔墨，这说明正因为题驿诗受到欢迎，民间有品读题驿诗的需求，驿吏才主动准备这些题诗材料。民间的热情反过来又促进题驿诗的发展。民众喜爱题诗，看重的不光是它的审美价值，更在乎它所带来的“名士效应”，因为名士题诗最能吸引读者，招徕游客，题驿因此不单是纯粹的文学行为，而是兼具实用价值的文化现象。

在文士之间，这种相互关系体现在一些诗人读了别人的题驿后产生创作冲动，续题新诗。《全唐诗》中颇有这样的作品。出行在外的文士，都有阅读题壁诗的爱好与兴趣，看到好诗，一时兴起，命笔成诗，例子甚多。有的人既是题驿诗的基本读者，又是此类诗歌的主要作者，富有题壁的创作经验，平时出行，特别留意这类作品。归纳起来，续题的情况似有以下几种区分。

一是同一驿道上的前后相续之作。唐宋驿道上，贬谪、奉使、赴任的文人前后相继。前面的人过去了，留下题驿诗，后面的人读了，往往有续作，如宋之问《至端州驿见杜五审言沈三佺期阎五朝隐王二无竞题壁慨然成咏》，系他神龙初南贬，在岭南端州驿壁读了杜审言、沈佺期、阎朝隐、王无竞诗而撰写的续作。韩愈《夕次寿阳驿题吴郎中诗后》则是出使镇州途中在寿阳驿见到吴丹题壁的续作^[17]。二是后代人读了前代人的题驿而作诗。薛能《嘉陵驿见贾岛旧题》、皇甫冉《洪泽馆壁见故礼部尚书题诗》，都是在馆驿中读到前辈师友的题壁旧作之后，感慨题诗，但诗的标题与内容并未载明这些续作是否题写在同一处所。而杨发的《和李卫公漳浦驿留题》则是读了李德裕题在漳州漳浦驿的《盘陀岭驿楼》后的新题驿诗，诗就题在原唱边上。这种驿壁唱和诗在晚唐五代曾盛极一时。《云溪友议》卷中《三乡略》载，会昌中，若耶女子伴随其夫寓居京中应考。后夫君病殁，自京东归，经过两京驿道上的三乡驿，无限伤心，不能自已，感慨题诗，前有小序，辞情悲切，哀感动人，往来文士睹之，竞相续作，至五代，“继和者多不能遍录”，范摅略举一二，即得十一首。一首诗能引发如此之多的和作，可见题驿诗对文学创作的促进作用之大。三是同一位诗人以前在某处有题驿，后来经过，读其旧作，感旧而有新题。如白居易《有小白马乘驭多时至稠桑驿溘然而逝足可叹伤不能忘情因题二十韵》与七年后的新题《往年稠桑曾丧白马题诗厅壁今来尚存又复感怀更题绝句》，杜牧的《和野人殷潜之题筹笔驿十四韵》及《重题绝句》，都是这么写成的。

上述三种情况以外，还有一种连锁反应的创作模式，如元稹《褒城驿二首》题在山南兴元府的褒城驿，诗中有“容州佳句在褒城”句，“容州”指元的前辈诗人戴叔伦，此诗系他在驿中读了戴叔伦留题所作。后来晚唐诗人薛能经过，读了元稹这首题诗，有感于诗中描述的“万株梨映竹”的繁盛气象，乃续题《褒城驿有故元相公旧题诗因仰叹而作》。(www.xing528.com)

题驿诗的社会文化功能，还表现在以下方面：

扩大作品影响，传扬作者诗名。从创作动机上看，题驿的目的就是向公众显示自己的才华，有明显的“广告”意识。虽然有时候是感于哀乐，率性而题，并无他意，但同样多的材料表明，诗人题驿有着明显的借以逞才、传名的动机，如《唐摭言》卷三载，大中十年（856），郑颢赴洛阳觐省，与生徒会宴于长乐驿，事后，旋即有一进士挥毫题一绝句于长乐驿壁，借此宣示自己才思诗笔。在唐代，诗人爱名表现得很突出，白居易就是典型，他很关心题诗后的读者反应。其《宿张云举院》云：“明朝题壁上，谁得众人传？”诗还未上壁，即担心能否流传。其《骆口驿旧题诗》云“拙诗在壁无人爱”，这其实是自谦，该诗（指《祗役骆口驿因与王质夫同游秋山偶题三韵》）题于骆口驿北壁已几年，播于众口，元稹《骆口驿》诗序还记载了此事。这些事例很能说明唐人爱名的共同心态，说明他们对通过题驿以扬名抱有很大期望。

有助于保存作品。唐代雕版印刷尚未通行，书籍主要靠手抄，诗歌难以广泛流传。但如果有题驿诗播于众口，再经人记录，就会流传到后代。《全唐诗》中的一些女诗人，以及很多名不彰闻的普通文士，如阎敬爱、李和风、姚嵘、李日新等，都靠仅有的一首题驿诗而扬名后世，原因就在于此。

题驿还能帮助诗人达到其他方式、手段达不到的目的，这突出反映在讽刺诗上。题诗于驿，然后悄悄离开，既广收讥讽效果，又保护了自己。如后蜀文臣蒲禹卿，痛恨后唐庄宗残害王衍一族，随驾行至秦川驿，愤而题诗驿门，然后遁归蜀中，诗传录在《鉴诫录》卷七《陪臣谏》里。甘露之变，宦官残害忠良，人神共愤，当时敢怒不敢言者极多。有一文士，题诗于陕州甘棠馆西楹，怒斥权阉。当时很多人读到此诗，文士李玫还将此事写进其志怪笔记《纂异记》中。有的是讽刺当权者任人唯亲，如姚嵘《题大梁临汴驿》，类似例子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