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驿只是诗歌产生的场所,这里发生的事情千变万化,创作背景、写作目的千差万别,作者身份、地位、创作个性及诗的内容、性质亦各异,因此无法按一致的标准来给唐宋馆驿诗分类,只能根据题材内容和描写对象、表现领域的不同,将其区分为以馆驿为描写对象的诗、以馆驿生活为反映对象的诗、其他与馆驿相关的诗三类分别对待,这么处理,照顾到题材的复杂性和特殊性,能涵盖绝大多数馆驿诗作,有一定的合理性。
描写馆驿的诗歌,内容十分丰富。唐宋文人笔下既有大驿的盛丽,也有小驿的残破;既有陆路驿站的热闹喧哗,也有水驿江馆的迷人夜景;还有边馆的荒寒,山驿的冷寂,江西的鱼市,漠北的风烟……依据地理环境的不同,还有所谓山驿、林驿、云驿、岭驿、沙驿之目。写大驿以杜甫、羊士谔两人的诗作最杰出。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九:“今日明人眼,临池好驿亭。丛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稠叠多幽事,喧呼阅使星。老夫如有此,不异在郊垌。”正面描写唐蕃驿道上秦州驿的宏丽、幽胜,说该驿有池有亭,高柳丛竹。《读杜心解》谓“若使我而有此,堪作幽人别墅”,足证该诗艺术效果之佳。《杜臆》则指出:“时吐蕃为患,遣使欲与通好,故有使官经阅。”“喧呼阅使星”道出了该驿之盛的原因与背景。
细究之,他们描写的都是所至的馆驿。韦骧《路疑》其二:“莫夜仍投宿,邮亭葺半新。风帷如涨海,烟幕似征尘。白讶窗催晓,红疑炉变春。归期尚淹晚,鞅绊可尤人。”陆游《新安驿》:“孤驿荒山与虎邻,更堪风雪暗南津。羁游如此真无策,独立凄然默伧神。”韦诗首句和陆诗末句都表明了行迹所至,说明这些文字并非平面、静止的描述,都有着行旅的背景。
大部分馆驿诗都记述了作者丰富多彩的馆驿生活,属以馆驿生活为反映对象的诗和与馆驿相关的诗。举例来说,题材和内容较有特色的有以下几个方面:
宿泊。如苏轼《大雪独留尉氏》:“古驿无人雪满庭,有客冒雪来自北。纷纷笠上已盈寸,下马登堂面苍黑。”以形象的笔墨,把诗人顶风冒雪至尉氏县驿投宿的情形描绘出来,人物的行迹、当时的天色、驿中空旷的庭院,都如在目前。
观赏山水。有的是写驿中即望之远景,如独孤及《早发若岘驿望庐山》:“雨罢山翠鲜,泠泠东风好。断崖云生处,是向峰顶道。”韩愈《次硖石(驿)》:“数日方离雪,今朝又出山。试凭高处望,隐约见潼关。”两首作品都风格古淡,境界清幽。某些描写馆驿环境的作品,风格却与此相反,如韩琦《登永济驿楼》:“远烟芳草媚斜阳,萧索邮亭一望长。尽日倚栏还独下,绿杨风软杏花香。”韦骧《宿杨梅驿》:“两壁万千嶂,一村三四家。度桥逢古驿,下马踏秋花。夜永蛩尤苦,云空月自华。”从馆驿内写到馆驿外,情思浓郁,景致虽然萧索但仍不无丽色。
某些诗作,不写馆驿本身,而重在叙写馆驿周围的社会面貌和人事变化,艺术上难称精美但富有社会认识意义,如吕南公的七言古诗《过界山馆》“界山馆下平街路,行客无穷朝接暮”云云,以直陈口气,铺叙他前后十年间多次经过该馆的见闻感受,写出这里发生的细微变化,并把界山馆的盛衰兴废与时政联系起来,表达自己的忧思,加深了作品的思想性。
欣赏驿壁题诗、题名,其中尤以欣赏驿壁题诗为多见。如元稹《骆口驿二首》其一:“邮亭壁上数行字,崔李题名王白诗。尽日无人共言语,不离墙下至行时。”骆口驿在骆谷南端,唐后期在骆谷置驿,由此往返川陕间的人士很多,驿中题壁也多,元稹读到的就有二处题名、二人题诗。后一联说明他驻足吟赏之久。又如皇甫冉《洪泽馆壁见故礼部尚书题诗》:“底事洪泽壁,空留黄绢词。年年淮水上,行客不胜悲。”系诗人路过淮河边上的洪泽馆,见到故人的题壁而感题。唐代文献中记载的阅读馆驿题壁之事毕竟有限,就那么几条,相比之下,宋人笔记、文集中记载的则要多得多,有的作品后面还隐藏着优美动人的故事情节,文学魅力大增。如《能改斋漫录》卷一七所载信州铅山驿驿壁《玉楼春》词,《宾退录》卷三所载九江琵琶亭壁间的众多题咏,都是宋人行役途中读到的,宋人见其辞意清绝,气格清迥,感而传录。
和诗。诗歌题写在馆驿墙壁,往来文士读到,往往追和。如元和十年(815)刘禹锡在襄荆驿路上的善谑驿留下一首《题淳于髡墓》。柳宗元随后而至,过此驿,读到此诗,作《善谑驿和刘梦得酹淳于先生》。这是追和时人的,此外还有追和前人的,如李德裕南贬,过漳州,作《盘陀岭驿楼》,题于驿壁。多年后,杨发南迁,过此驿,读到李诗,又作《和李卫公漳浦驿留题》诗以继和[6]。有些和作,追和的却是本人的旧题,如张耒《项城道中》,首联“尘壁苍茫有旧题,十年重见一伤悲”已道明此意。有的是纪同时唱和,如苏颂《和宿牛山馆》:“山深孤馆迥,部落不成城。夜永人无寐,冬温气自清。夷音通夏楚,汉地接平营。恩信今无外,戎庭肯背盟?”牛山馆在契丹境内,见王曾《上契丹事》,此诗是苏颂在出使辽国途中与同行使臣在该馆的唱和,原唱不存,苏颂的和作却保存在《苏魏公文集》里。还有以题壁形式出现的唱和诗,如武元衡《韦常侍以宾客致仕同诸公题壁》,系其同省中诸公在京西望苑驿饯别右散骑常侍韦绶致仕[7],同题驿壁。
赠诗。如张祜《晚次荆溪馆呈崔明府》、严维《宿荆溪馆呈丘义兴》、李流谦《丰都驿呈任子厚诗二首》、刘克庄《秋日会远华馆呈胡仲威》等,皆馆驿中以文会友之作。
馆驿诗还记录了文人在驿中的很多活动。举例来说,有:
观潮、观渡。江潮上涨的壮观场面屡见唐诗。杜甫旅居蜀中,尝作《巴西驿亭观江涨呈窦十五使君二首》,最先开始了这类题材的创作。中唐以后的写作重点逐渐转移到对钱塘江潮的描写。当时文人羁游吴越,路过杭州,必至钱塘江观潮。《舆地纪胜》卷二载,唐杭州钱塘江大堤边有一驿,名樟亭驿,在钱塘县旧治之南,筑有驿楼,专门用来供游人登眺观潮。李白、孟浩然、白居易、姚合、许浑、张祜、章孝标、宋昱、项斯、韦庄、俞坦之、李纲等十多位唐宋文人都在此留下了驿楼观潮诗,其中某些作品还是以题壁的方式发表的。还有写驿楼观龙舟竞渡的,如张说《岳州观竞渡》、卢肇《竞渡诗》,写农历五月初五岳州、江宁竞渡场面,地点都在当地临江靠湖的馆驿,题材性质与驿中观潮诗接近,只是题目未表明罢了。魏晋隋唐以来,南方各地普遍流行龙舟竞渡的风俗,而以“楚俗最尚”(《太平寰宇记》卷一四六)。有些地方甚至建有开展竞赛的专用场地,越州东武亭就是这样一个龙舟竞赛的专用场所,馆舍宏敞,系元稹在浙东观察使任上所建,在镜湖上,当地每年春秋都要在此展开“竞渡大设会”。李绅至任,又“增以板槛,延入湖中,足加步廊,以列环卫”(李绅《新楼诗二十首·东武亭》),更加壮丽。宋人却认为“废业耗民,莫甚于此”,因此禁止这种“竞渡之戏”,从太祖乾德初到真宗朝,三令五申,宋代文献中描绘竞渡场面的诗作因此锐减。
赏月、划船。唐代某些地区条件设施较好的驿站,如虢州湖城驿、兴元褒城驿、梓州在城驿,都建有池塘供旅客游玩,池中植有莲花等以美化环境,唐人称为驿池或莲池,人们在这里可以看到曲岸中流,彩船漂转的精彩场面,这样的秀丽景致在其他馆驿中是很难见到的。
恋爱。驿站虽然不是娱乐机构,但有娱乐功能,官员利用特权,经常携妓而往。我们在唐诗中就不难看到“华轩敞碧流,官妓拥诸侯”(张祜《陪范宣城北楼夜宴》)的场面,何况政府对社会闲杂人员的限定,止于不轻易发驿马、传车,不让他们随便入驿受供给,并不是不准女性入驿。随着驿中饮宴的增多,女性不时出入其间,于是就有了与文士的恋情,颇有缠绵悱恻者。许浑《秋晚云阳驿西亭莲池》:“心忆莲池乘烛游,叶残花败尚维舟。烟开翠扇清风晓,水泛红衣白露秋。神女暂来云易散,仙娥初去月难留。空怀远道无持赠,醉倚栏干尽日愁。”追忆从前一个深秋之夜与一位美女乘舟秉烛而游的情景。后与她失散,多年以后旧地重游,追忆一夜销魂的经历,仍不能忘情,作诗回忆,情怀怅惘,读来颇有“飘渺之意”。
很多唐宋馆驿和旅店里都活跃着女性的身影,她们在以男性为主的旅行世界里显得十分引人注目。有的是侍宴的妓女,如许浑《听歌鹧鸪辞》中陕州夜宴上“善歌鹧鸪”、“词调清怨”的妓人。有的是旅店店主,如《法苑珠林》卷七三所载长安城西驿路边的店家新妇、《太平广记》卷一三八中的郾城逆旅店妇。但大部分是店主请来的服务员,都有姿色,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物,因而比一般的民间女子要大胆、热情、主动,又不失女子的娇羞婉媚,这样的女性往往更加逗人喜爱,对文人的吸引力更大,唐代不少文人都与她们有过恋情。韩琮《题商山店》、欧阳詹《乐津店北陂》二诗可作代表。韩诗云:“商山驿路几经过,未到仙娥见谢娥。红锦机头抛皓腕,绿云鬟下送横波。佯嗔阿母留宾客,暗为王孙换绮罗。碧涧门前一条水,岂知平地有天河。”欧诗云:“婵娟有丽玉如也,美笑当予系予马。罗帏碧簟岂相容,行到山头忆山下。”诗中的店家女子在商山驿路和太原驿路旁的客店工作,都既美丽动人又大胆主动,使这两位路过住店的文人陷入迷恋,离店以后还久久不能忘情于“罗帏碧簟”的店中情事。
夜宴。唐宋馆驿作为迎来送往的公共场所,都有设宴的场地和设施,经常有各类宴会,唐宋诗人则是馆驿宴会的常客,更是写作此类诗歌的主体。张子容《云阳驿陪崔使君邵道士夜宴》、李群玉《洞庭驿楼雪夜燕集奉赠前湘州张员外》[8]、唐求《卭州水亭夜宴送顾非熊之官》、温庭筠《光风亭夜宴妓有醉驱者》都是记述馆驿夜宴的诗篇。
纪梦。长期旅宿在外,诗人心中郁积着浓浓的乡思,往往化为梦境。如元稹《梁州梦》:“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作于梁州汉川驿,记其梦中与白居易、李建游曲江、慈恩院。他此次的东川之行,似乎总沉浸在对京中欢游的忆念中,其《使东川》组诗中不止一次地写梦,诗篇充满倦游和思家盼归的意味。辛苦求名而屡屡受挫者写梦,却别是一番况味。如罗邺《春夜赤水驿旅怀》:“一星残烛照离堂,失计游心归渺茫。不自寻思无道路,为谁辛苦竞时光。九衢春色休回首,夜半溪声正梦乡。却羡去年买山侣,月斜渔艇倚潇湘。”便是一首典型的失意文人之作,反映出下第后诗人情绪的低落。诗中说“九衢春色”对他不再有吸引力,因此准备暂回故乡与亲人团聚,然而踏上归路却更感前程渺茫,犹豫痛苦之至。宋诗写驿中夜梦的比唐诗还要多,单陆游一人就有好几首,一则曰“破驿梦回灯欲死,打窗风雨正三更”(《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二则曰“荒城孤驿梦千里,远水斜阳天四垂”(《题阳关图》),三则曰“拥褐却寻孤驿梦,垂鞭时听近村鸡”,驿在这些诗中已经成为远行生活的代表性意象,用来写旅途艰辛和孤寂,可见长期的驿路征行生活对诗人诗思的影响之深。
出使的官员经常在驿中批阅文件,处理公务。元稹《望喜驿》是这种生活的真实记录,诗中说:“满眼文书堆案边,眼昏偷得暂时眠。子规惊觉灯又灭,一道月光横枕前。”写他因处理文书而一直工作到深夜,繁重的公务弄得他头昏眼花,只能暂时偷空睡眠。由于错过了最佳入睡时间,觉没睡好,被子规声吵醒,眼睁睁地望着月光,不能入睡。这首诗让我们看到奉使巡按的监察御史一点也不轻松。(www.xing528.com)
驿馆会友也是经常有的。韩愈《宿神龟招李二十八冯十七》讲述其元和十二年(817)从裴度出征淮西,夜宿汝州神龟驿的情景:“荒山野水照斜晖,啄雪寒鸦趁始飞。夜宿驿亭愁不睡,幸来相就盖征衣。”据此诗,这天晚上,他心情激动,不能入睡,乃披衣而起,招李正封、冯宿等同幕诸公同宿一处,对床夜语。诗中对季节、心情、夜景和会友的经过,都有交代。
群居能驱走孤寂,独处则寂寞难耐,这时,诗人往往特别留意周围环境的变化,听觉、视觉和感觉变得更加细微、敏锐。唐诗中这方面的内容格外丰富。李涉《秋夜题夷陵水馆》:“凝碧初高海气秋,桂轮斜落到江楼。三更浦上巴歌歇,山影沉沉水不流。”写独宿夷陵水馆,夜不能寐,听到远处隐隐传来的巴歌声,三更始歇,月轮斜落,映照江楼,山影沉沉,境界清丽如画。窦常《杏山馆听子规》:“楚塞余春听渐稀,断猿今夕让沾衣。云埋老树空山里,仿佛千声一度飞。”写夜宿山馆独听子规的情景,“云埋老树”一联把子规啼叫写活了,“千声一度飞”形容其啼声清亮,曳空而过。窦庠《四皓驿听琴送王师简归湖南使幕》:“朱弦韵正调,清夜似闻韶。山馆月犹在,松枝雪未消。城笳三奏晓,别鹤一声遥。明日思君处,春泉翻寂寥。”写在商山四皓驿中听琴的场面,融入别情,兼及两意,开创了馆驿送别诗的新境界。元稹《汉江闻笛》运用对比手法,表达他驿楼闻笛的独特感受:“小年为写游梁赋,最说汉江闻笛愁。今夜听时在何处,月明西县驿南楼。”说自己年少时阅世不深,思想单纯又喜爱文学,没有真情实感又要强行作赋,因而只能效仿古贤,强作愁人,而今,在汉江边上兴元西县驿中南楼上听到这种笛声,不期而遇的亲身经历却印证了早年诗赋中的想象之词,人生中充满种种奇妙的巧合,因而登楼赋诗,记述当时的心情感觉。
上述都是根据实际内容划分的。若依传统的题材分类,则有:
怀古。许多唐宋馆驿周围都有前代古迹,筹笔驿与诸葛亮,细柳驿与周亚夫,敷水驿与秦罗敷,盘豆驿与戾太子、江充,杜邮馆与白起,五松驿与秦大夫,甘棠馆与召公,舒乡驿与邸夷子,淛河馆与谢朓,酸枣驿与蔡邕,广昌馆与东汉皇族兴衰,丰城剑池驿与双剑化龙的传说,都具有一对一的关系,成为文人关注的对象,被反复题咏。上面说的都是前朝故实,还有一类是本朝今典。中晚唐以来,今典主要集中在入蜀驿路上杨贵妃被缢死的马嵬驿、玄宗驻跸的上亭驿之上。关于前者有诗十首以上,后者则因为有“雨霖铃”的传说而被注意。这些诗篇附和着晚唐咏史怀古诗的创作热潮,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宋代的馆驿怀古诗,重点仍集中在上亭驿、筹笔驿等少数著名景点上。传说唐明皇西幸,至上亭驿,雨中闻驿路铃声,感怀,命伶人写入乐府,因名《雨淋铃》,声调凄伧,事迹悲凉。宋人行役至此,未尝不赋诗感讽,如韦骧《宿上亭驿》、张方平《上亭驿》、魏了翁《题上亭驿》,大都感伧淋漓。关于筹笔驿的怀古诗更多更好更知名,唐人杜牧、殷潜之(夫之误)、罗隐,宋人文同、文彦博、张方平、李新、陆游、孙应时,前后十余家,其中张方平、李新、陆游三人还各有两首以上。众作之中,以李商隐的《筹笔驿》及宋人石曼卿的同题诗拔出众流,诗意警策,议论高妙,文笔高华,古往今来倾倒无数读者,石诗中“意中流水远,愁外旧山青”之句,备受称道。
以馆驿所涉史事为题材的咏史诗也很多,但愈到后来就愈是宽滥,真正出类拔萃的唐诗很少,倒是宋诗中关于陈桥驿的诗篇较有特色。诸作之中,以《癸辛杂识》别集卷上所载“北客诗”最有新意,诗云:“当日陈桥驿里时,欺他寡妇与孤儿。谁知三百余年后,寡妇孤儿亦被欺。”此诗一反宋人陈桥诗文歌功颂德的常态,而立意于批判,讥讽颇深。诗或出某位不满宋朝的北方士人之手,因语涉讥讽,为避祸而匿去姓名,所谓“北客”不过一面幌子。
悼亡。主要是在馆驿中见到故旧的遗墨而起兴,刘禹锡、皇甫冉都有这方面的作品。窜入杜牧集中的《三川驿伏览座主舍人留题》,虽是一首伪诗,却不失为这方面的代表作。诗曰:“旧迹依然已十秋,雪山当面照银钩。怀恩泪尽霜天晓,一片余霞映驿楼。”诗人行至三川驿,读到座主十年前在驿楼上写下的题诗,看到夕照下题壁诗道劲的墨迹,感而赋诗。
征戍行旅历来是馆驿诗的书写重点,写法则各异。泛写的如武元衡《单于战罢却归题善阳馆》:“单于南去善阳关,身逐归云到处闲。曾是五年莲府客,每闻胡虏哭阴山。”善阳馆乃太原西北一驿馆,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五册有考证,以“五年莲府客”观之,疑诗中提及的此次“单于战罢”一事发生在他入太原幕间,所记为其随军征战经历,非元和时入相后的事。石介《柳池驿中作》写法与此相近:“二十二余程鸟道,一千一百里江声。听尽行尽不觉远,西去出山犹七程。”诗人仁宗宝元初尝出为嘉州军事判官,取散关—凤州—兴元—绵州道入蜀,一路作诗。此诗概述他的行程,将江声、山色与里程结合起来写,别具韵味。具体的描述之作更多,如林逋《出泉水驿》:“晓城寒水共萧萧,湿碧吹青路一条。烟霭浓间出山驿,林萝深里过溪桥。”张耒《离光山驿》:“邮亭结束问残更,斜月西南鸡未鸣。草草劳人常少睡,绵绵远道苦无情。”着力描绘离开馆驿赶路时的所见所闻,而以林诗为胜。
写景。作为以行旅为题材的诗歌,馆驿诗中自不乏景物描写,但多夹杂在其他题材之中,专注于景物描写的好诗并不太多。可举者如元稹《嘉陵驿二首》:“嘉陵驿上空床客,一夜嘉陵江水声。仍对墙南满山树,野花撩乱月胧明。”“墙外花枝压短墙,月明还照半张床。无人会得此时意,一夜独眠西畔廊。”稹出按东川狱,屡次提到空床明月,相似意境数见于诗。他曾对友人崔生说:“君多务实我多情,大抵偏嗔步月明”(《邮亭月》),道明步月吟诗是他的爱好,他很喜爱这种空明静谧淡远的意境,凡涉此意的诗章,都写得极富美感。
从内容上看,景既可能是馆驿外部的景,也可能是内部的景。但唐人在创作中却不为景物所囿,往往内外结合,纵笔言怀。如杜牧《将出关宿层峰驿却寄李谏议》:“孤驿在重阻,云根掩柴扉。数声暮禽切,万壑秋意归。心驰碧泉涧,目断青琐闱。明日武关外,梦魂劳远飞。”[9]诗脉在驿外驿内往复跳动,立意奇僻,措辞拗峭,以此力矫平弱柔靡之格。
宋诗中此类佳作更多,只要善于发掘即可找到。如李纲《通衢驿夜坐有感二首》:“永夜发孤笑,起看河汉流。群山涌翠浪,纤月挂琼钩。岂谓艰难日,翻成汗漫游。虚舟全不系,暮景付沧洲。”“酷暑事行役,瘴云天一方。晓登丞相岭,夜宿翰林堂。月落星河耿,轩开风露香。微凉生枕簟,归梦到江乡。”通衢驿在广东驿路上,杨万里过此,尝作《发通衢驿见梅有感》诗。时李纲南迁,过此驿,赋诗感怀,诗境清冷,却没有一般迁谪诗的悲怨,此亦一胜处。此外如王之道《鸣山驿夜雨》:“夜来风雨晓还晴,沙路无泥快早行。鸟语花容春自好,有生何处不安生。”朱熹《宿新喻驿夜闻风铎》:“倦枕欹眠到五更,却嫌风铎久悲鸣。恍疑绤南邻夜,寒铁丁东客梦惊。”皆驿中即景之作,而或风调轻快,或诗情悲切,各臻其妙。
咏物。所咏都是唐宋人在馆驿中栽种的和野生的花草树木,常见的有槿花、梅花、海棠、青桐、竹子等,唐诗中多见,如李群玉《山驿梅花》:“生在幽崖独无主,溪萝涧鸟为俦侣。行人陌上不留情,愁香空谢深山雨。”元稹《邮竹》:“庭有萧萧竹,门有阗阗骑。嚣静本殊途,因依偶同寄。亭亭乍干云,袅袅亦垂地。人有异我心,我无异人意。”以比兴手法赋予山驿梅花、邮庭翠竹以别样的情态和美感,或幽独无主,独自含愁;或绿意葱茏,品格高洁。而环境的空幽与心绪的愁苦,也烘托和强化了这种感觉。
唐宋以来,咏物诗作者蔚起,品类繁多,其特出者如杜甫、李商隐的比兴深微,苏轼、黄庭坚的比喻奇巧,其余则或尚形容,或参议论,落入庸俗凡鄙一格。馆驿咏物诗正是其中比较平庸的一类,多数作品诗意浅豁,全无比兴,仅有摹写之工,如崔橹《题山驿新桐花》、顾非熊《斜谷邮亭玩海棠花》等。在这方面,宋诗倒是胜过了唐诗,其中佳作如楼钥《陈留柏》:“驿门深闭柏参天,月可中庭夜影圆。人静好风喧客枕,坐令归梦到林泉。”彭汝砺《临江驿中庭有大柏因寄颖叔》:“林麓山头屋数椽,中庭翠柏上参天。庙廊岂不须梁栋,偶置荒幽亦偶然。”皆句圆意新,妥帖工致,彭诗还别有寄托,宜于讽咏,诗品明显高过唐人。
旅途奔波,耳目所接,最易触动人心,于是驿中感怀之诗出焉。或悲叹身世,如罗邺《春夜山馆旅怀》:“山馆吟余山月斜,东风摇曳拂窗花。岂知驱马无闲日,长在他人后到家。孤剑向谁开壮节?流年催我自堪嗟。灯前结束又前去,晓出石林啼乱鸦。”表达流年似水、志业无成、有家难归的愁苦。或感慨旧事,如陆游《枕上闻急雨》:“枕上雨声如许奇,残荷丛竹共催诗。唤回二十三年梦,灯火云安驿里时。”回忆壮年从军南郑如火如荼的岁月。或忧心国政,如李纲《宿兴宁县驿二首》其二:“六月欲徂暑,又催流火辉。竹间萤已乱,檐侧燕将归。岂念弃纨扇,永怀劳铁衣。兵戈犹未息,老尽故山薇。”或伤怀迁谪,如寇准《南平驿》:“心随流水还乡国,身向青山上屈盘。秋梦不成秋雨细,西风一夜客亭寒。”全诗以精工的对仗、如画的意象表达谪居驿馆的乡情,而以弯弯的流水、盘屈的青山、迷濛的秋雨、凄紧的西风作衬托,主观色彩强烈,意境清幽,格调萧疏,虚处传神。
馆驿诗中言志之作并不多见,唐诗中尤少,宋诗中或有一二佳作。如文天祥《金陵驿》:“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日,化作啼鹃带血归。”前半切题,写金陵驿周围荒凉颓废的景色,兼以比喻交代自己的处境和行踪。后半用典贴切,情思哀痛,充满国破家亡的深沉慨叹,是宋代馆驿诗中少见的杰作。
送别留别。李端、陈羽、皎然、白居易、范成大、杨万里都有这类的作品,但除少数作品外,都毫无特色,不值一提。留别之作则以宋诗较为出色。其一出自蔡襄之手,题曰《通源驿别颜茂才》:“跃马东来不记时,酒醒寒色入征衣。垂杨官道连天去,落日邮亭别我归。”其二出张咏之手,题作《新市驿别郭同年》:“驿亭门外叙分携,酒尽扬鞭泪湿衣。莫讶临岐再回首,江山重叠故人稀。”两诗风格迥异,但都紧扣别情,融情入景。蔡诗起笔意高调远,落笔灵动秀逸,构思布局开合有致,是一首尚未被注意又值得一提的佳作。
上述作品以唐宋文人的馆驿活动为中心,多层次、多侧面地展示了他们的行旅生活,使人更加贴近他们的生活实际与内心世界,题材新颖,内容独特,实为对传统行旅文学的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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