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以后,馆驿的接待对象、服务范围在逐渐扩大,这对国家利益来说未必是好事,对文学创作却很有益,因为法制的紊乱、管束的放松,也意味着接待容量的加大和文人活动空间的扩大。唐前期不能入驿的进士、举子、选人及其他文士,都能进入馆驿,体验社会生活,题诗撰文,这就大大丰富了文学创作。而馆驿题壁、题记的出现,又反过来吸引各阶层的读者驻足鉴赏,从而在读者—作者间营造成双向互动的关系,阅读需要与创作冲动互相激活,形成良性循环。因此,研究唐文人的馆驿生活环境、背景,是一个饶有意趣的话题。
唐代重要官道上的驿站,如两京道上的长乐驿、阴盘驿、赤水驿,滑州白马驿,川陕驿道上的望苑驿、马嵬驿,都规模较大,知名度高。长安至襄州驿路上的汉阴驿,中有“长廊虚槛,连接大厅;怪石修篁,罗列其所。江波入户,画舸临轩”(李骘《徐襄州碑》),为一方胜游之地。华州的普德驿、虢州的阌乡驿,在唐号称“邮亭之甲”。滑州的白马驿经过改建,与这两座大驿齐名,其制“博敞高明,倬然其闬闳;沈深奥密,杳然其堂室”(崔祐甫《滑亭新驿碑阴记》),制度壮丽,夸于邻境。
除偏远地区以外,唐代驿站一般都筑有驿楼。入蜀驿路上的嘉陵驿,长安至汾州的霍山驿、丝绸之路上的金城临河驿,都盖有驿楼,制度雄伟,利于凭眺。南方州郡虽然落后,但也建有驿楼。李群玉《洞庭驿楼雪夜宴集奉赠前湘州张员外》、《广江驿饯筵留别》,柳宗元《长沙驿前南楼感旧》,杜牧《登澧州驿楼寄京兆韦尹》,许浑《韶州驿楼宴罢》,李德裕《盘陀岭驿楼》分别记述了唐代湖南、岭南、闽中地区的六座驿楼。唐代湖南的馆驿,今天可考的一共才十三所,而唐诗中关于湖南驿楼的记载就有五处。除前面提到的三所外,刘禹锡《秋日送客至潜水驿》有“驿楼官树近,疲马再三嘶”之句,湘中女子有《驿楼诵诗》,是二驿都有楼阁。既然连边远州郡都有驿楼,那么中原内地馆驿处处有楼,就更不足为怪了。
唐诗中关于驿楼的记载如此之多,说明它是文人来得最多的地方,是文学活动的重要场所,文人喜爱这里优雅、舒适的环境,经常在这里饮宴、吟诗、题诗、和诗。大概是因为主持修造馆驿的地方官都是些富于文采的风雅之士,所以他们主修的馆驿才会有这么好的生活环境。大和二年(828),郑州刺史杨归厚主持重修的管城新驿,就是这么一个驿站。据刘禹锡《管城新驿记》描绘,新驿既“境胜于外”,又“术精于内”,“蘧庐有甲乙,床帐有冬夏”,“内庖外厩,高仓邃库”,“师行者有饷亭,孥行者有别邸”,并建有门楼,登楼者可以想见“溱洧波澜,嵩岳云烟,四时万象”,各种生活条件都齐备。当然,作为地方官员,如此精心讲求,也是为了树政绩,留美名。这种做法不是偶或有之,而是普遍性的。开成四年(840),山南西道节度使归融新修驿路,自散关—褒城—剑门,沿路列置十七驿,时人美之。窦常刺朗州,也大起堙废,兴修亭馆,多方营治。可以说自初盛唐始,全国上下在交通设施建设上一直都是讲求制度精密。李白《赵公西侯新亭颂》载,天宝十四载(755),宣州刺史赵某,鉴于宣州境内道路狭隘,“道寡列树,行无清阴”的情况,乃开驿道,筑驿亭,“以门以墉,乃栋乃宇。俭则不陋,丽而不奢,森沉闬闳,燥湿有庇”,结构复杂,功能齐全,中有驿池,“萦流镜转,涵映池底”,筑于高台之上,形状“如鼇背突兀于太清,如鹏翼开张而欲行”,乃是“一方雄胜之郊,五马踟蹰之地”,可见其制度之宏壮。应当指出,这种趋向是在昂扬向上的盛唐所特有的时代特征,目的在于使王命恩泽无远弗盖,便于实施有效统治,有别于铺张浪费、故意夸示雄大,是值得肯定的。
其实这样的大驿在唐代并不是很多,唐人置驿,讲求的是精密、有度、实用、雅观,并不一定追求规模之大,外观之美,更多的时候是讲求适中、合度。前面李白所说的“俭则不陋,丽而不奢”就是这个意思。大历中李勉主持建造的滑州新驿也体现了这种追求:“无尚雕木之异,无荣饰土之奇。揆时勿夺,详费就简。”“取宁体之用,去娱目之奢。”惟“疏栋楹,广庭庑”。在这种美学思想指导下,唐代馆驿既朴素大方,又经久耐用,庭庑广阔,楹栋稀疏,特便行人休息。方方面面,都体现出特有的精神气度,令后人称羡不已。明末清初学者顾炎武倡导实学,精研舆地,为此而践历南北,实地考察各地州郡城郭,见到过不少唐代城镇烽戍馆驿遗址。他感慨说:“予见天下州之为唐旧治者,其城郭必皆宽广,街道必皆正直。廨舍之为唐旧创者,其基址必皆宏敞。宋以下所置,时弥近者制弥陋。”清代的驿舍,更简陋得像“隶人之垣”(《日知录》卷一二《馆舍》),顾炎武的话特别能显示唐人制置的过人。
说到驿内的生活条件也是这样。一般的驿站内都备有茶库、酒库、咸菜库供行人享用,又有程粮草料以备人畜行旅之需。《国史补》卷下“葅库蔡伯喈”条记载,唐代江西地区一驿便有上述三库,预备三室以贮之,每室内供奉一神,可见唐代南方馆驿至中唐时已发展到相当高的水平。中晚唐人的一些诗篇,也写到不少这样的驿站,在叙及驿内生活条件的同时,往往详写驿内生活环境。如刘禹锡《秋晚题湖城驿上池亭》:“秋次池上馆,林塘照南荣。尘衣纷未解,幽思浩已盈。风莲坠故萼,露菊含晚英。”所引前六句都是写驿馆生活环境的,人们读了此诗,既知道他写的湖城驿内有亭子、池塘、竹林,也可感到景致的佳胜。其《和东川王相公新涨驿池八韵》也是这样一首诗,它描写东川节度使王涯所修一座新驿的驿池:“泛觞惊翠羽,开幕对红莲。远写风光入,明含气象全。渚烟笼驿树,波日漾宾筵。曲岸留缇骑,中流转彩船。”所写驿池比上一个更大,环境也更美,中有彩船,别是一胜处。
以上说的是驿,至于与驿平行的馆与亭,其生活环境条件好的似也不逊于驿。钟陵东湖南面的徐孺亭,“通馗在侧,平湖在下,波流毂击,日月无穷”(权德舆《徐孺亭马上口号序》),吸引游人。两京道上的甘棠馆环境更美,作诗描述的有刘禹锡、王建、司马札、杜牧等人,并被写进了唐宋小说。《太平广记》卷三五〇收录的政治讽刺小说《许生》就是以此馆为背景的。唐文人常在此处饮宴酬唱,兴之所至,往往挥笔题诗。刘禹锡《题寿安甘棠馆》赞美这里“公馆似仙家,池清竹径斜。山禽忽惊起,冲落半岩花”。“门前洛阳道,门里桃源路。尘土无烟霞,其间十余步。”王建《题寿安南馆》形容这里是“明蒙竹间亭,天暖幽桂碧。云生四面山,水接当阶石。湿树浴鸟痕,破苔卧鹿迹”。尚颜《宿寿安甘棠馆》谓“行人方倦役,到此似还乡”。岳州的洞庭南馆朱栏环绕,门对青山,风景秀丽。常州水西馆原为独孤及在郡所置,独孤及有《水西馆泛舟送王员外》描写这里的宜人风景:“单醪敢献酢,曲沼荷经过。泛览亲鱼鸟,夤缘涉芰荷。”至中唐荒废。后孟简至任,重修此馆,“植以花木松竹等可玩”(李绅《毗陵东山》)。枝江县南亭下俯湖水,枕大驿路,“立芰圆葭,诞漫朱华,接翠裁绿,繁葩春烛,决湖穿竹,渠鸣郁郁”(皇甫湜《枝江县南亭记》),环境清幽。(www.xing528.com)
唐诗中这种对馆舍环境的称赞随处可见,丘丹《秋夕宿石门馆》、王建《江馆》、李绅《宿扬州水馆》、张祜《题常州水西馆》、许浑《发灵溪馆》都是写馆驿环境美的,范围覆盖关陇、河南、江南、山南诸道,种类有山馆、江馆、水馆。馆在诗文中出现频率高,说明它跟驿一样是唐人努力经营的结果。据陈鸿《庐州同食馆记》,庐州同食馆是一所官营的客馆,庐州刺史主修。文中说它宾堂宽敞,前轩峨峨,飞檐画栋,颇为宏丽,“朱户素碧,洁而不华”,分东西厅,上下阁,厩屋宏大,前有丁字厅,门前导引流水,古岸修竹,雄峙于唐庐州至两京驿路上,极便行人。杜甫作《唐兴县客馆记》,盛赞该县县令修缮县馆的善政:“作之闬闳,作之堂构,以永图崇高广大,逾越传舍。”又为回廊、覆廊于其间,廊下注水,植以修竹茂树,风雨不侵,美似仙家。独孤及《抚州南城县客馆新亭记》记载,抚州刺史王昕,为了方便宾客行旅,筑驿亭于大道侧,这个新亭“厦屋耽耽,俯瞰浚壑”,登临望远,“则溪云竹风,生于栋牖,而绿野青山,为吾庭衢”,为“胜会之佳境”。所举事例都颇能说明唐代地方官对馆驿建设事业的重视,没有他们的共同努力,就不能成就一代馆驿之盛。
然而到了晚唐,战乱频仍,破坏严重,旧制难复,形势大变于前。中和元年(881),汝州一郡以黄巢之乱,乱兵经过的邮传皆被焚毁,连军队都无驿可住,只好权寄于寺院之中。当此之际,朝政日非,官员贪鄙,真正有心兴复交通且又富有财力的已不多见。唐朝用人重内轻外,边远州县用人常轻,刺史、州郡、上佐多是贬累之人,长官有阙,甚至长期不补。在任者既不安心,调动又很频繁,很难想象他们会在交通建设上有所建树。比如地处剑南东北的通州,连州城内的馆驿都是荒馆。元稹元和十年(815)贬通州司马,行至通州,作《见乐天诗》寄给好友白居易,中云:“通州到日日平西,江馆无人虎印泥。忽向破檐残漏处,见君诗在柱心题。”可见其荒凉。通州地僻,馆驿的使用频率本来就很低,郡牧又无心维护,故日见荒废。再如蓬州,元稹元和四年(809)奉使按东川狱时,路过该州州馆,作《感梦》诗描写它的破败情形:“十月初二日,我行蓬州西。三十里有馆,有馆名芳溪。荒邮屋舍坏,新雨田地泥。”一般来说,唐代州城外的第一驿等第是比较高的,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中有许多这方面的材料。南出蓬州城第一驿即如此,其他馆驿则可想而知。《太平广记》中记载了很多这种荒邮废馆,如卷三三八《窦裕》中的洋州馆,卷三四五《刘方元》中的巴陵江岸古馆,卷三三九《阎敬立》中的凤翔山中某废馆,都是久废无人、狐鬼出没之所。唐末五代天下榛莽,宫阙尚生荆棘,馆驿自然更难逃厄运。
晚唐五代废馆荒邮多,另一个主要原因是晚唐时国家财力有限,赋税难征,无法维持盛中唐遗留下来的庞大交通体系,朝廷倾其财力,也只能勉强维持一些干线驿道馆驿,支线馆驿则无暇顾及。此时方镇林立,各据一方,时敌时友,互相吞灭,诸州驿道通塞无常,只留下众多的荒邮废馆供人凭吊,并成为小说家宣扬宗教迷信的题材。晚唐文人撰写神鬼小说,往往借此虚构一些荒诞离奇的情节,常把破败馆驿的景色写得阴森可怕。他们似乎比较偏爱这种阴暗冷瑟的场景,体现出取景构境、喜爱冷寂的审美心态。这既是末世文人没落心态的折射,也是失意文人落魄困顿遭遇的写实。前面提到的刘方元、窦裕,还有《太平广记》卷三二八《巴峡人》中的巴峡鬼,都是下第进士,客死他乡,化为厉鬼,吟声凄厉哀感,以至时至今日,这种凄厉的夜吟似乎还能穿越千年时空,回荡在空山泉石之间、溪谷坡岭之上。
以上说的都是唐代。尽管宋代也不乏好的馆驿,但应当承认,宋代馆驿建筑水平实不如唐,宋诗中的“荒邮”、“小驿”、“破驿”远比唐代要多。刘克庄《白社迓客一首》:“贫食官仓不自由,强扶衰病坐荒邮。”汪元量《兴元府》:“秋风吹我入兴元,下马荒邮倚竹门。”王之道《题宿松薤山寺》:“小驿隳颓不见容,著鞭东走梵王宫。”杨万里《人日宿味田驿》:“破驿荒凉晚解鞍,急呼重碧敌轻寒。”众多的诗作都在向人们诉说着同一事实,也折射出有宋一代馆驿制度之陋。尽管宋代馆驿的生活条件不及唐代,但宋人创作的馆驿诗文多于唐,应平等对待两朝之作。
总结全文,可以说唐宋馆驿的盛衰,对唐宋文人的生活、心理和文学创作都有影响,努力探究这种影响所在,是我们的任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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