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马饮食酒肉的供给,也是唐宋馆驿供给的重要内容。唐代馆驿的供应对象,最初只有敕使、御史、高级军官等少数人,但越到后来,接待对象越多:刺史、郎官、诸道节度、观察使,以及很多以前不应给驿券者,皆“牒令州县,给熟食、程粮、草料”(《唐会要》卷六一《馆驿》)。可见熟食、酒肉、草料是唐宋馆驿必须供给的主要物品,官客对它们的要求同样很高,要做到供应“如法”是不容易的。
官员常携众多家眷、部曲、奴婢从行,故酒肉食物供应总量很大。杜牧《岐阳公主墓志铭》载,宪宗岐阳公主下嫁杜悰。悰后出为澧州刺史,公主后至,悰“闻主且至,杀牛羊犬,为数百人供具。主至后,不二十人,六七婢,乘驴阘茸,约所至不得肉食。驿吏立门外,舁饭食以返。不数日间闻于京师,众哗说以为异事”。一个公主出行,竟要为她准备“数百人供具”。公主约束众人不许烦扰馆驿,时人闻说,竟还“以为异事”,这从反面证明当时社会的常态就是皇亲贵戚、朝官出行,人数动辄数十上百,都要求馆驿供给。
供应不仅人多量大,而且必须经常化。更何况某些人还倚仗权势,提出过分要求。这两方面等于是压在馆驿头上的两座大山。如果不是经济实力雄厚,财力富足,用不了多久,一座馆驿就会凋弊难支。唐宋前期,都曾实行以州里富户主驿的制度。这等于是套在主驿富家身上的两条沉重锁链,不破产才怪。唐朝强制实行这一制度,并维持长达一个半世纪,战事一起,馆驿物资就常供不应求,往往“税外横取,谓之白著”(《新唐书》卷一四九《刘晏传》),民怨沸腾,朝廷不得不作出让步,改以官司主驿。
然而,所谓官司主掌,其财政来源还是民家。唐朝政府为了维持馆驿的正常运转,想方设法聚敛民财。唐代官方文书一再载明,各地都有“酒食科率”、“诸色征科”。京畿、河南处于全国中心,名目尤多,百姓不堪负担。为了缓解矛盾,大历五年(770),朝廷下制:“诸县邮递,路次馆驿,诸色征科一物以上,并委中书门下与京兆尹,即计会取责色目,一一商量条件处置,务令减省,以息劳费。”(《唐大诏令集》卷八四《大赦京畿三辅制》)乾符中又诏:“邮传供顿,递马数目,素有定制,合守前规。河南馆驿钱物至多,本来别库收贮。近日被府司奏请,衮同支用,遂使递马欠缺,料粮不充。宪司又但务缘循,都不提举。宜令东台馆驿使述具条疏,分析闻奏。”(《唐大诏令集》卷七二《乾符二年正月七日南郊赦》)这些都是形势逼迫下不得已作出的政策调整,问题仍然存在,并且不可能得到彻底的解决。
唐朝发展到天宝末,已十分富足。安史之乱爆发,颜杲卿为常山太守,与部下密谋在恒州南的焦同驿设宴捕杀叛将蒋钦凑、高邈等,“酋长各赐帛三百段、马一匹、金银器各一床、美人各一,其余通赐物一万段”(《资治通鉴考异》卷一四引《河洛春秋》)。一座馆驿的物资供给数目就达如此之多,盛唐国力之雄厚,可以想见。
至德以后,国家多事,使命繁并,馆驿的供给日渐紧张。长安至荆南驿路,为“十道之要路”(《文苑英华》卷八七〇李骘《徐襄州碑》),客流量大,馆驿的经济负担重。商、邓等州驿道所出,“吏破产不能给”。王凝为商州刺史,改以州中“冶赋羡银”买马(《新唐书》卷一四三《王凝传》),矛盾才有所缓解。
唐朝馆驿偶尔还奉命准备一些特殊物资,如安禄山为讨好酷吏吉温而令沿路馆驿作的白细帐。禄山此举意在使为腹心,侦伺朝廷动静,这种额外的任务也加重了馆驿负担。
宋初百端待举,州郡官吏大多廉洁,馆驿供给也务从节俭。经过太祖、太宗、真宗、仁宗四朝的建设,宋代经济实现了长达百余年的持续稳定增长。至神宗朝,国家经济实力大增,故“元丰以来,厨传渐丰,馈饷滋盛”(《曲洧旧闻》卷二)。社会上追求享乐的也多起来,表现在馆驿供给上,就是“饰厨传”[36]的日益增多。这本来并不是什么新生事物,自有馆驿以来就有这种现象,问题是没有哪个朝代像宋代那样普遍和多见。早在西汉宣帝元康二年(前64),就出现了“擅兴繇役,饰厨传,称过使客,越职逾法,以取名誉”(《汉书》卷八《宣帝纪》)的事。韦昭注释说:“厨谓饮食,传谓传舍。言修饰意气,以称过使而已。”颜师古也解释说:“使人及宾客来者,称其意而遣之,令过去也。”说明这种做法实质上是地方官或主驿官吏假公济私、沽名钓誉之举,其主观意图并不是要把馆驿的供给搞好,所以是不可取的[37]。然而馆驿的接待对象主要是高级官员和重要公使,多是些身居要职、握有实权的人物,其对主驿官员印象的好坏和评价的高低,直接关系到地方官仕途的通塞穷达。往来使客的称许和奖誉对于谋求进达的中小官吏来说非常重要。正因为如此,所以“饰厨传”就必然成为馆驿这一交通机构的共生物而无法根除,故魏晋隋唐以下,“饰厨传”者代代有之。唐元和中,李翛为坊州、绛州刺史,“无他才,性纤巧承迎,常饰厨传以奉往来中使及禁军中尉宾客,以求善誉”(《旧唐书》卷一六二《李翛传》)。“饰厨传”成了他往上爬的手段。
进入宋代,“饰厨传”成为馆驿制度史上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宋初,王禹偁就谈到:“今之领藩服、当冲要者,必先丰厨传以啗人口,勤迎劳以悦人心。无是二者,虽龚、黄[38]无善誉矣。”(《小畜集》卷八《答晁礼丞书》)河北当辽使驿路知州,都不以边防为急务,但以增置厨传、迎送使人、曲奉过客为称职,凭此而美誉日闻;若稍异于此则谤议纷然,甚至受到降黜。武臣历边任者,无寸劳薄效,能饰厨传、熟于人事者,即以为才。淮南真、楚、泗州一带,地当交通要道,宾客最多,郡守皆以能饰厨传为称职,官满之日,往往擢为监司。很显然,这时候,修饰厨传、沽名钓誉已成为宋代官场中一种盛行的风尚和上下承习、难以扭转的积弊。厨传是否丰足已成为评价官员政绩、考察在任表现的一个标准。少数生性刚直的官员,不肯曲志阿世,往往遭到诽谤和贬黜。如司马池徙知杭州,“性质易,不饰厨传,剸剧非所长,又不知吴俗,以是谤讥闻朝廷”(《宋史》卷二九八《司马池传》)。王琪性孤介,“不与时合。数临东南名镇,政尚简静,每疾俗吏饰厨传以沽名誉,故待宾客颇阔略。间造飞语起谤,终不自恤”(《宋史》卷三一二《王珪传王琪传》)。这些人不满这种世风而奋起抗争,不为统治阶级所喜,却赢得了人民群众的爱戴。(www.xing528.com)
总之,“修饰厨传”似乎成为宋代官方默许、社会接受的一种做法。若有朝官路过一地,见其驿传桥道完葺,必被认为是好官员,反之则是不称职。“饰厨传”而蠹政害民的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不“饰厨传”而把钱财用在社稷民生上的反而遭贬被黜,这就颠倒了是非。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任何事情都是有因有果的,如果没有宋代统治阶级对享乐的提倡,没有宋代士大夫对奢华的爱好,没有北宋将近一个半世纪持续稳定的经济增长,“饰厨传”就不可能成为一种社会风尚。两汉官吏都提倡节约,魏晋南北朝和南宋都时局动乱,民生凋弊,自然很少有人“饰厨传”,便是有力的反证。
然而,“饰厨传”一事,在宋代还颇有不同看法。如苏轼就对神宗说:“士大夫捐亲戚,弃坟墓,以从宦于四方者,宣力之余,亦欲取乐,此人之至情也。若凋弊太甚,厨传萧然,则似危邦之陋风,恐非太平之盛观。”(《苏轼文集》卷二五《上神宗皇帝书》)王明清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而且说得更为清楚、透彻:“太祖既废藩镇,命士人典州,天下忻便。于是置公使库,使遇过客,必馆置供馈,欲使人无旅寓之叹。此盖古人传食诸侯之义。……近人或以州郡饰厨传为非者,不解祖宗之所以命意矣。”(《挥麈录》后录卷一)在他俩看来,厨传丰赡是国家太平、民生康乐的表现,适度的增饰厨传也是无可非议、可以接受的。王安石似乎也赞成适度的修饰,他曾在淮西一驿中题字表示:“邮亭桥梁不修,非政之善;饰厨传以称过使客,又于义有不足。”(《却扫编》卷下)看来持适当肯定态度的还大有人在。当然也有人建议“定远近多少之节”,绝“郡县之厨传侈费”(《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九五)。苏轼、王明清、王安石的观点在宋代具有很大的代表性,他们是既强调丰衣足食、适度享受,又反对过度增饰、片面追求声誉、邀取名利,这应当说是非常中肯的,问题在于很多官员营求过度。
苏轼的话也提醒我们:“饰厨传”与“丰给厨传”是性质不同的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饰厨传”说穿了就是向往来官客供给丰美的饮食和上好的车马,给他以超标准的接待,让他吃好用好骑乘好,满意而去。这么做必然占用大量馆驿开支,影响行旅供给和接待质量。因为每座馆驿的经济开支都是有限度的,这一部分人的供给接待标准提高了,另一部分的供给标准势必相应降低。而“丰给厨传”则是不仅要把工作做得符合要求,而且要做好,是本着把本职工作做好的原则和目的出发办事,并不掺杂个人私利。苏轼、王明清、王安石肯定的应当是“丰给厨传”,而不是“增饰厨传”。
宋朝与唐朝另一个显著的不同之处在于对外关系特别重要。宋朝与辽夏金元关系的好坏,关系到国家的和战、边防的休戚,因而朝野上下都特别重视对外关系的处理。这样的社会背景客观上也对宋代馆驿的供给提出了很高的要求,那就是供亿丰备,礼节周到,一则显示宋朝对外国的重视,二则显示中朝国力的雄厚。其中尤以通辽国的驿路馆舍最受重视,深恐怠慢,常派遣中使巡察,修葺馆驿。凡有辽使经过的驿道,所有馆舍物资供应都比其他驿道丰厚。每逢使过,沿路馆驿皆预先修饰排备。宋朝对待西夏使节的礼节之优异,亦不逊于辽。仁宗庆历以后,朝廷下令:凡有西人朝贡,沿路馆驿须先期一二日打扫整洁,权止过往官员安宿。这一制度在今人看来绝对是侮辱性的,在宋代却一直保持不废。但也有少数有个性的官员对此不满,与蕃使抗礼。英宗治平中,孙沔以观文殿学士出知庆州。行至郑州,恰逢西使至驿,时孙已授馆,驿将请他徙居别所,孙曰:“我大臣,可为陪臣避耶?”坚决不肯。随后使至,孙大启驿门,设榻偃卧堂上,鼓笛自若。西使至门,望而问之,左右曰:“庆州孙经略也。”西人被孙的气节所折服,俯首而过,孙因此名声大振,其谥“威敏”,当与此类行为有关。
虽然宋朝在供给上不遗余力,却没有换来契丹、西夏人的友善与感激,他们反而变本加厉,贪得无厌,诛索百端。韩元吉《桐阴旧话》“契丹”条载:“契丹使每岁至中国索食料,多不时异珍之物,州县挠动。公之使虏,入其境稍深,则必索猪肉及胃脏之属,从者莫能晓。盖燕北第产羊,俗不畜猪。驿司驰骑,疲于奔命,无日不加箠楚,所以困之尔。”时间一久,弄得民穷财尽,驿吏多破产而去。
南宋在对外战争中屡败于金,每年都得向对方贡纳钱物,称为岁赐、岁贡、岁币,数额巨大,种类繁多。遣使通和,生辰、贺正等使,往来皆乘驿而进,馆驿开支为之剧增。驿路经过的沿途州郡,所费尤多。如盱眙等军,“在路四处应办南北贺正、生辰,常使往回程各八次,赐御筵每处费钱一万八千五百余贯,而沿途应办复不预。……绍兴壬戌,初讲和,岁币银、绢各二十五万匹两”(《齐东野语》卷一二《淳绍岁币》)。其中来回途程食宿、赐宴,都得由馆驿经办,或在馆驿中进行。这些开支都为唐所无,而在宋代则为大宗。
本来,像高丽这样的政权,是宋朝的属国,与契丹相比,实力悬殊,在接待礼数上也“有君臣之别”,可是宋朝的“馆饩之数,出入之节,或皆如一,或更过厚”(《苏辙集》卷四六《高丽使条约》),耗资之大,令人惊异。据载,神宗以来,每逢高丽贡使至,“赐予之数,皆非常等,恩旨亲渥,至于次韵和其诗,在馆问劳无虚日,多出禁苑珍异赐之。沿路供顿,极于华盛。两浙、淮南州郡为之骚然。每至州县或镇砦,皆预差诸色行户,各以其物赍负,迎于界首,日随之,以待其所卖买,出境乃已。及鞍马什物等,皆用鲜美者。被科之家旋作绣画,或求于四方,人多失业,至于逃遁,或有就死者”(《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五二)。元丰八年(1085),朝廷听取知杭州苏轼及御史中丞苏辙的意见,痛加裁省,沿路扰费,十去六七。
辽夏金元之外,宋朝还同时与诸多四裔政权保持密切关系。与辽夏金元的外交,属于宋朝的“大国外交”,居首要地位;与周边政权的外交,则属宋室的“周边外交”,同样不容忽视。宋王朝也意识到这一点,并一再下令,同等对待。大中祥符七年(1014)秋七月,“诏交陟、占城、大食、阇婆、三佛齐、丹流眉、宾同胧、蒲端诸国使入贡者,所在遣使臣伴送赴京,邮传供亿,务从丰备”(《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八三)。宋朝对少数民族政权实行怀柔政策,凡有主动降附者皆厚其供给,借以招徕远人。景德中,夏州赵德明纳款内附,其下属颇为宋朝官吏所轻待,真宗即诏:“国家比念远人,丰给厨传。苟不接以礼,必生其慢心。可遍戒谕之。”(《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八一)宋朝对待外国总是这样卑辞厚礼,以致小国使者入宋,也敢于轻视宋人,目无法纪。陈希亮知凤翔府,有于阗使者入朝。其人骄甚,过秦州,留居驿中月余,“坏传舍什物无数”,并纵其徒入市抢掠,畏惧知府陈希亮的威名,才有所收敛(《苏轼文集》卷一三《陈公弼传》),类似事件皆为唐代所无,宋代却并不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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