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对于货币及其衍生的各类金融资产的持有,是以时间的无穷绵延以及对未来经济状况的信心为条件的,也是以人们行动的异步性为基础的。经济系统就好比一辆自行车,它是为了运动而设计出来的;只有在运动当中,经济系统才能正常地存在。这个道理,我们还要反复地进行说明。
我之所以不急于购买电视机,是因为“我以为我可以随时随地购买到它”。由于每个人都会这样想,所以,全社会“以为它能够购买到的电视机”的数量总和必定是非常庞大的。然而,与这个数量相比,实际上每时每刻所供应的电视机数量是很少的(后者很可能只是前者的一个极为微小的比例);假如每个人真的同时都来购买电视机,就会发现他们“所期待的”那种状况根本就不存在,他们就会大吃一惊,甚至会以为自己陷入了骗局之中。电视机的价格就会飙升,高得难以想象,存货就会奇缺。假如人们在购买其他商品时也这样做,就会发生类似的状况。
这就是说,商品的价格是以一定的经济结构、人们行为的一定的节奏以及稳定的异步性为条件的。鉴于人们的经济财富建立在一定的商品价格的基础之上,财富的数量(从而人们的富裕程度)也就是以此为条件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我感到我很富有,那是因为我愿意持有货币(以及其他金融资产),而不持有实物。假如所有持币者同时改变主意,想要拥有货物,并且要“提出现货”,那么我的富裕程度就会因为物价暴涨而显著下降了,而商品市场也就乱套了。即使想要提出的现货分散在全部商品而不是单一商品上,现货究竟能否顺利提出,仍然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因为,几乎所有的货物都是按照当事人此前的计划而连续地、分期分批地进行生产的,这种“突然的提货”会打乱生产的步骤。货物究竟能够顺利交付多少、物价将如何动荡等问题尚在其次,只是,经济系统恐怕就要崩溃了,大部分财富恐怕都要化为乌有。
其实,对这种假设的状况,我们根本无力做出详尽的研究,因为,我们所拥有的关于人类行为与人类社会的绝大部分知识,都是针对真实的、相对稳定的、永续绵延的现实世界的。我们无法推测所假设的状况将到导致人们的临时决策如何变化。新古典主义的错误就是以为这种意外的冲击所导致的后果是可以穷尽的,这种想法严重低估了预测的难度。异质性与组合爆炸相互作用,其情形将是无比复杂的,可以确知的是将会发生危机。所以,对危机的研究可以由此而引申出来。不过,危机的具体形态与过程将会怎样?一面进行推测,一面还需要去进行现实的观察,收集经验材料。关键仍然在于,首先要认识到经济财富与经济系统的这种独特性质:虽然当每个人索取电视机的时候所需的电视机可能是不存在的,但是,当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按照正常行为模式和生活节奏索取电视机的时候,它的确会如期存在。并且,实际上我们无法做到“说服每个人都在同一时间来索取电视机”。异步性的存在是十分稳固(甚至顽固)的事实,它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同理,在现实世界中,一个人所拥有的经济财富是相当真实的;只要他愿意消费,他几乎总是能够如期得到想要的实物商品,“所有货币同时追逐商品”的情形几乎不会存在。上述分析只是要表明,经济的概念、变量和指标通常都是相对的、有条件的和相互联系的,而不能孤立地、绝对地、静态地看待它们。
上述动态的与相互依赖的特征给每个社会成员都带来了压力。在自给自足的条件下,人们不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因此也就不对别人有所期待和要求。但是,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个人虽然是自愿和自由地作决定的,却不得不对他人有所期待,有所依赖,有所要求。他不与甲发生联系,就要与乙发生联系;不与乙发生联系,就要与丙发生联系。因为担心得不到别人的合作,而市场经济的规则又不允许随意对别人实行强制,个人就会产生焦虑心理。这种心理将会造成进一步的后果。(www.xing528.com)
一方面,关于友爱、合作、公益等内容的文化和意识形态就会得到发展。我们注意到,在市场、城市等人群密集的地方,常常流动着一种友爱的气氛。可以把这种气氛理解为众多个人为了争取相互合作而各自分别进行形象塑造的努力所造成的宏观社会结果。个人将在既无力获得专门的利益又不会损害自己的情况(这种情况在算法世界中是普遍的)下尽可能地向他人展示自己友善、仁爱而又负责任的一面。个人也会积极地参与或支持有关的文化、思想与道德建设,反对趁人之危和敲诈勒索。另一方面,为了把每个人都纳入分工、交易与合作的体系之中,人们对他人的要求和期待就会提升,社会的公共管理就会强化,而国家间的干涉主义就会兴起。这是个人从自身利益出发关注公共事务的一种必然结果。政治性与法律性的活动将会趋于活跃,它们都是以国家的名义所进行的强制。可以认为,近代以来各个西方国家社会矛盾的激化以及由此所引起的社会动荡,正是市场经济发展所产生的后果的一部分。这种社会矛盾也扩大到国际层面,引起了两次世界大战。资本主义延伸到世界上广大未开化的和欠发达的国家或地区,冲击甚至摧毁了那里的传统生活方式。中国封闭的大门正是被侵略战争所打开的。
我们无意在此详论有关的社会议题,也无意重述这些尽人皆知的历史过程,而只是想要说明这些议题与市场经济之间所存在的显著的逻辑关系。这种关系如此明显,以致我们只要正确地阐述了市场经济,也就会自然而然地论述到它。这种自然的延伸可以凸现社会科学的统一性。社会科学的诸多零件早就已经造好,但却缺乏组装;这个组装工作迟至今日才得以有效地进行。
市场经济的上述特征还可以通过灾难救助来进行说明。在自给自足的经济(当然,严格说来,这种经济几乎从来没有存在过,所以这只是一种假设)中,假如一个地区遭到了自然灾害,因为缺少地区间的联系,这种灾难并不会波及其他地区,不会引起其他地区发生任何不幸。受灾地区将会单独承受灾难。由于缺少外部的救助,灾情可能会很严重,持续时间很长,恢复得很缓慢。在极端情况下,就好像人体被截肢了一样,受灾地区就会遭到完全的毁灭。然而,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局部性的灾难通常很快就会扩散到全局,引起整个经济体系的动荡。同时,救助也就会迅速展开。各种商品源源不断地运来,灾后的恢复和重建通常也就会迅速进行。由于发生灾难的地区一般都是少数的或个别的,以此观之,市场体系便是相当强大的,它不那么容易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不过,笔者并不想把这一点完全视为一种优点,视为市场经济体制的一种绝对的优势。灾难并不仅仅引起数量与程度上的后果,它还可以是结构性的。例如,在高度分工的体系中,任何一个局部都可能会掌握全局的命运,因此,任何一个局部的损害,就都可能引起全局性的大灾难。这种可能性至少在理论上是存在的。经济体系作为一个内部结合得较为密切的“整体”来对抗任何来自局部的冲击,就此而论,风险的确是被分散化了。然而,大家都被绑在了一辆战车上,鸡蛋被放在了一个篮子里,在这一点上,风险实际上又被搜集和集中起来了,没有人可以完全逃得掉。我们不必因为此类问题而对市场经济体制做出绝对化的“好”或者“坏”的结论,而只限于指出,这的确是“市场”本身将会引起的问题,是“市场”本身的一种风格和特点。这种特点是我们务必需要体察到的,是我们在论述市场的时候不可略而不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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