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的末世论”：一般均衡状态的误导

“一般均衡状态”是一个安静、和谐而圆满的状态。从表面上看，它所展示的仅仅是市场过程的结束，但是，由于它所奉行的特定的理念与方法，实际上可以理解为，它展示了全部世界的一个终极状态。它确定存在这样一种静止状态，它暗示现有的不圆满的世界将会向这种状态进发，并最终到达那里。在这里，世界的一切秘密都得以最终揭开，一切值得去做的事情都完成了（或者得到了妥善安排），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不多也不少。总之，这种状态类似于基督教中的世界末日，也即进行“大审判”的日期。主流经济学者们未必都承认他们的学说具有这种性质，这是因为他们其实并不十分了解自己学说的含义。

一些主流学者相信，一般均衡理论所描述的是在特定的假设与信息供应之下经济系统趋于均衡的过程；他们对于该学说的前提声明得很清楚，因此，他们认为自己的论断是“科学的”。这种理论可以被理解为描述了某种“机制”，具体事物和具体信息在这种“机制”之下按照一定的方式相互作用，得出一定的结果。这就好比道家所说的“车轮围着车轴旋转，而车轴不动”。因此，这种理论被认为并不排斥动态性，它甚至可以理解为动态理论的一个准备。在一般均衡论的基础上，下一步就是合乎逻辑地发展“动态经济学”。

可惜，这完全是一个迷梦。原因就在于，一般均衡理论采用了决定论的方式，即针对一定的前提和材料，它相信一定会得出毫无疑义的确切结果。即使那些被研究的问题明明处于模糊状态中，它也一定要增添假设，以便计算结果能够使人“确信不疑”。这就表明，他所奉行的就是决定论的理念，它要宣扬这种理念。为此，它忽略了计算与通信的“过程”，而专注于描述那个“最终状态”。由于这种最终状态的样子人们并不确切地知道，于是，它便进一步采用以下的“手法”，即以种种理由，并借助于假设，从而把一切经济问题都化约为数量化的计算。通过展示鲜有疑义的数学计算及其结果，“最终状态”就得到了。决定论的方法可以近似等价地被诠释为对计算和通信时间的忽略。

倘若在分析框架之内采用了这样的方法，这种方法也就应当外推到框架之外，外推到一切的新问题和新领域之中；这是逻辑一致性的要求。例如，你不能说只有经济问题才有确定的答案，而其他社会问题则没有；也不能说只有数学计算不消耗时间，其他类型的计算却消耗时间。按照新古典的原则，罗宾斯所说的政治的、伦理的、美学的、技术的以及心理的前提是否还会存在，或者将会被这一原则“改造”成什么样子，这都是严重的问题。例如，既然经济计算可以得出“一般均衡”这个最终结果，那么，人们为了开发技术所做的计算的最终结果是什么呢？如果我们接受一般均衡理论，是否意味着，我们也应该接受存在某种“最终技术”的假设？或者，是否意味着，人类在历史的第一天就应该创立相对论与量子学说，并且拥有电脑和太空探测器？到了一般均衡实现的那一天，政治与法律制度存在吗？它又是什么样子呢？鉴于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在新古典经济学家的眼中，他们认为社会问题并不存在，或者，所有非经济的、非市场的问题都已经被吸收和消解在了一般均衡模型之中，因而已经不具有独立的意义。换言之，不仅可以把一般均衡模型作为经济世界的模型，也可以作为社会世界或者整个世界的模型——当然，至少在该理论的初创和前期发展阶段，走向这种境地的危险并未被新古典经济学家们意识到，他们显然尚未思考相关的问题。(www.xing528.com)

主流经济学家们之所以相信他们正在从事一项“正确的事业”，还与“新信息”这一说法的鼓舞有关：信息的供应是有限的，当事人先基于已有信息计算出了某个均衡价格，然后，新信息的冲击导致了新的计算活动，从而使得均衡价格的位置发生了改变。这样一来，一般均衡状态似乎是可以沿着时间序列不断变化的。“新信息”的论调在经济学界是十分流行的，因为，主流经济学所处理的那些问题通常是经过精心选择的，从中看不出对信息的处理方式（也即算法）是一个与信息供应同样严重的问题。在一遍又一遍的“训练”之下，“经济学人”们逐渐相信数学模型可以用于代表一般的认识和计算问题。对于这种论调，这里再重复一遍我们的反驳：既然计算被假定为不需要时间，当事人的智力就应该是“完善的”；鉴于智力的作用就是把旧信息加工成新信息，所以，一种完善的智力，就应该能够根据已有的信息准确预测到未来的信息以及周遭的任何潜藏的信息，因此，对于新古典人而言，不应该存在什么“新信息”。进一步地，没有了新信息，也就没有了任何新的“冲击”，一般均衡状态就是一个绝对静止的、终极的世界状态，它就不具有任何动态的特征。

新古典经济学实际上潜在地假设当事人拥有完全的、圆满的知识；关于这一点，如今已经成为一种共识。当然，“完全知识”在各种分析模型中的表现不同。通过识别“完全知识”的种种具体形式，可以深入理解主流经济学的形而上学倾向。函数论、极端的交易论和“价格至上论”都是这些不同的表现形式。其另一表现是，凡是分析者认为“合理”的算法，当事人则一定会拥有；当事人原先不拥有的技能，也马上就能够学会。所以，“完全知识”的假定实际上也在暗示计算时间为零。完全知识、末世论和计算时间为零是等价的。特伦斯·W·哈奇森对此有相当明确的认识。在《经济学的革命与发展》这部著作中，他开辟了专门的章节来论述李嘉图所开创的演绎方法的这一实质，他并写道：“在批评所说的‘新古典经济学’的过程中，就有许多模糊的措辞谈到，需要把‘历史时间’重新导入经济理论建设或模型构造中去。……通过这种重新引入很可能爆发一次反李嘉图方法的革命。”^[26]

论者们所未曾认识到的是，这个“革命”的爆发其实是相当简单的。一般均衡理论暗示了一个向某种静止状态进行持续收敛的世界，就好比有物理学家预言宇宙终将收缩在一个点（奇点）上。这是一种可怕的理论，它不符合我们所观察到的事实。现在，有了算法理论，通过指令与信息的排列组合所引起的“组合爆炸”，我们就可以很容易地证明，知识是发展的，在整体上是单向扩张的，所以，社会世界的运动与宇宙大爆炸相类似，也是扩张性的。这个证明是如此地直观，以致它不需要提供什么“严格的”论证步骤。只要我们了解一点儿关于“排列组合”以及“组合爆炸”的数学知识，就可以对此坚信不疑。在这个图景之下，一个绝对静止的最终状态是难以设想的；它出现的可能性，基本上是可以予以排除的。至少，不能认定这个状态一定会出现，并优先地把这种信念作为经济学的基础与核心。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自信地断言，虽然对均衡的讨论是有意义的，但是，只要加上“一般”两个字，它就是一个错误，一个严重的错误；这是主流新古典经济学所犯下的最为严重的过失。经济学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等同于把一幢高楼建立在沙丘上。至于均衡论的真实意义，我们在下一节再做进一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