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宰相有学无识（1887年）
昔司马子长不善汉相公孙弘，其所以讥切弘者，曰希世用事，曰曲学阿世，曰意忌，外宽内深。然观其请罢西南夷，及沮卜式，黜宁成，皆有大臣之言。独惜其年老，阅世深，气衰意倦，不肯廷诤耳。厥后匡衡、孔光、张禹等相继为相，史又称之曰，皆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彼以古人之迹见绳，乌能胜其任乎？此数人者，学行炳然，皆足媲公孙弘，及为相，依阿苟容，又甚于弘，竟无一事可称述者。余谓位至宰相，当知其远者大者，若识度不闳，则其气不足以鼓之，力不足以守之，虽学行敦美，不过为钓名誉、弋富贵之资耳。卒之大节无称，为世诟讥，而学不能施于用，行不能要其终也。乌足道哉？乌足道哉？
相国某公者，累掌文柄，门下士私相标榜，推为儒宗，以问学淹雅负重望，一时考据辞章之士，与讲许氏学者，翕然称之。道光季年，以尚书入为军机大臣，与首相穆彰阿共事无龃龉。咸丰初，遂为首相。粤贼之踞武昌、汉阳也，进陷岳州以逼长沙，曾文正公以丁忧侍郎起乡兵，逐贼出湖南境，进克武汉黄诸郡，肃清湖北。捷书方至，文宗显皇帝喜形于色，谓军机大臣曰：“不意曾国藩一书生，乃能建此奇功。”某公对曰：“曾国藩以侍郎在籍，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福也。”文宗默然变色者久之。由是曾公不获大行其志者七八年。侍郎吕文节公贤基疏论天下事，颇忤政府。是时皖北全境糜烂，某公请派吕公还籍治团练，无兵饷以畀之。吕公自陈书生不知兵，陛辞日，痛哭而出。未几，遂殉舒城之难。刑部员外郎邵懿辰以经学文章名于世，性戆直，好议天下大计，与某公学术不相中，又素与曾公善，时为军机章京。会粤贼北犯，某公请遣懿辰出防河。人谓懿辰，黄河绵亘千里，纵有劲兵数万，且不易守，而况徒手无一兵者乎？此政府欲置君死地，否则以疏防罪君也。已而粤贼果渡河
畿辅，懿辰坐是镌秩去。寇氛日棘，某公乞病予告。同治初元，征用耆旧，复以大学士衔补礼部尚书，入值鸿［弘］德殿。适两江总督何桂清以玩寇弃城，逮入刑部狱，舆论皆谓死有余罪，某公独上疏力救之，为言路卞宝第等所纠，士大夫诵其弹章，交口称善，由是清望益减。盖好贤恶不肖，宰相职也。某公于贤者嫉之如仇，于不肖者爱之若命，观其好恶，可以卜其相业焉。又有相国某公者，以咸丰初年入政府，后遂为首相，力荐何桂清兼资文武，必能保障江南。迄苏、常告陷，犹不悟，力庇桂清，谋贳其罪。与端华、肃顺等共事，肃顺尤横恣，某公未尝迕之。庚申之变，乞病予告，亦以同治初元征起。某公条议时事颇备，不自上疏，诣军机大臣，请代陈之，其大旨谓楚军遍天下，曾国藩权太重，恐有尾大不掉之患。于所以撤楚军，削曾公权者，三致意焉。是时，曾公负朝野重望，天子方倚以平贼，军机大臣见而哂之，由是不获再用。但有旨暂权都察院事，以疾笃辞，遂卒。夫此二公者，学非不淹雅，行非不廉谨也，而一任天下事，不能当乎人心若此。则利害之私挠乎中，爱憎之公变于外也。《秦誓》曰：“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幸而二公早退，不竟其用耳。其识固难与公孙弘比伦，其学亦尚不如匡衡等，而其希世用事，依阿苟容，堕坏国事于冥冥之中则一也。余故表而论之，以为宰相不可无识，识扩之欲其闳，审之欲其定，乃能不为私意所淆，不为俗论所拘，夫然后居宰相位，可不负生平所学矣。(www.xing528.com)
方存之云：“读书论世，须先明是非；是非不明，则学术大误，而天下后世亦必受其误。即如某相为近今士大夫所推仰，以其门生之遍天下也。然彼所以推重之者，私也，非公也。作者不避嫌怨，大声疾呼，于两相心事，看似抉摘无遗，却极平允确凿，不过欲以是非正告天下后世耳。即如上篇书文文端公相业，亦所以明是非也。此等文为一代文章家所不多见，不蕲传而自无不传，犹隐得《春秋》遗意，而文之闳雅翔实，又其余事。”
（选自《庸庵文续编》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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