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李伯相论与英使议约事宜书（1876年）
宫太傅中堂钧座：昨闻梅辉立翻悔前言，毅然由烟台南下，其得步进步，狡狯叵测情状，昭然若揭。窃思自古两国相持，必先审彼己情势，情势了然，而后应敌之方裕如矣。方今英之富强，固非中国所能敌。而论天时地势，英必不愿启衅于中国者，何也？英虽主盟西土非一日，然自俄、德之交合，英人惴惴自顾，常有虑其吞噬欧洲之意，一旦有事中华，俄人必乘间长驱以窥印度，德人必兴兵侵并旁近小国，以逼法兰西，则英之唇齿亡矣。此固英之君臣所四顾踌躇者也。近闻土耳其国王为其臣民所废，俄人意在用兵，而英人不敢漠视，香港兵船已有调归之信。虽未必即确，然其不轻用兵之意，则已有明征。且威妥玛在都商办滇案，始以八条所允，既餍其欲，未尝不渐就范围。其既允而旋翻者，梅辉立之意，盖谓中国非劫之以势，不能大获所欲，故唆威使于成议之际，拂衣径出，必待我再四挽回，然后示我以勉强应允之意，此正梅辉立之妙用也。今梅辉立已抵沪矣，度其来书，必故作决裂之语以相恫喝。我之应之，不妨以距为迎，先加驳斥，然后徐徐因势利导，可以保其必不决裂，而转圜必速。设令再从而将顺之，羁縻之，则彼又必幡然改辙，而大肆厥求矣。何也？彼之所欲，本无底止；彼之所谋，亦初无定衡。彼但知事穷势迫而后言和，其和必无遗憾也。彼但知中国不见其兵船，所许必未到极至之地也。是故敌兵之来不来，不在所许之厚不厚，即令所言必允，彼以为可劫也而兵至转速，必复大索于所许之外。迨无可许而至决裂，则何如靳其所许，犹有可加于兵至之后，且使彼无奢望，而收拾转易乎。窃谓此时威使如有要挟，宜折之以理，勿稍迁就，则议和或易为功。且威使在华数十年，近将归国，设因此兵连祸结，牵掣大局，彼将内为国主所尤，外为商人所怨，实非其所深愿。彼之本计，不过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欲乘此时迫胁中国，大得便利，以见好商人，为归老之荣耳。其水师兵船游弋各埠，呼召十数号，不难立集，彼挟其伎俩，或欲一试而后快，固未可知。然则为今之计宜如何？曰：设备而已矣。洋人之性，以强弱为是非。昔执事在上海，驾驭西洋兵将，有鞭挞龙蛇视若婴儿之风。以其时有淮军五六万人，战胜攻取，先声足以慑之也。同治九年天津之案，法国兵船数号来泊，法使罗淑亚意气骤厉，急索天津守令之头，迨闻执事率兵数万由陕东行，则骄气为之顿杀。故设防所以定和局也。或谓设防而触其怒，不如示不设防以速其和。不知自古两国相持，备愈严则和愈速，形格势禁，理有必然。诚宜密速调兵，节节布置，俾人心固而声援厚，隐然有虎豹在山之威。敌船一到，饬我军严兵以待。斯时议和，其诎伸损益之数，自与无备者迥不侔矣。谨将紧要事宜开列于后，其中有宜急筹者，有豫拟而不妨缓行者，有姑存此说以钤制敌人者，伏惟恕其愚陋而采择焉。
一、劲旅宜调也。议者或谓洋兵精悍，中国之兵，十不当一，则调兵与不调同。不知调兵而谓必胜者非也。调兵而蓄锐勿动，藉以张军声、固民志，彼之要挟，亦当稍减，此必然之理也。且洋兵恃其船炮，最利攻坚，若战于旷野，岂能操必胜之券。昔英军、法军助剿粤贼，屡挫衄而亡其将矣。淮军以枪炮剿流寇，不甚得力，至用长墙圈制而始灭之。盖野战不专尚火攻也。今诚厚集兵力，自大沽接于津郡，自津郡接于通州，分段设营，万一用武，则大沽之势不孤，而迎敌之兵相续。彼涉海远来，兵数不多，且无后继，是已居可胜不可挫之势，闻我兵力既厚，则心孤而意怯矣。直隶自周盛传一军以外，各镇练军抽调七成队伍，可得五千人。此外河南宋庆一军，剿捻剿回，百战以成健旅，今闻有遣撤之议，惜小费而弃远图，甚非计也，亟宜咨请暂停遣撤。山西树字六营，久经训练。此二军者，似须奏请谕旨作为河南、山西所遣拱卫畿甸之师，其月饷仍由两省源源运给。济宁铭军全部万人，亦宜飞调北来。如此则兵力稍厚，不至为狡寇所乘矣。
一、饷项宜裕也。曩者西师远迈，特发部帑二百万两，分作四批运解，所以重边防、励军心也。今若京畿有警，则腹心之患，百倍新疆，似宜奏请朝廷权其轻重，暂缓批解，以观形势。如英事就绪，固当陆续解往以符原议，否则宜移缓就急以顾根本。揆诸左相公忠体国之心，当必谓然。又西征军数，洋人莫测其众寡，且知其久练战事。万一海疆有急，似可奏请明降谕旨，俾左相尽率所部，克期东指，仍密嘱按兵勿动以待消息。洋人一闻此音，虑中国之无意于和也，则求成必速，而西军不至掣动矣。此亦虚实相济之权，伐谋之先几也。
一、密告各省设防也。夫京师者，天下之首也，宜以全力护之。沿海、沿江各行省者，天下之支体也，宜各自以其兵力守之。然以中国海疆之广，洋人船炮之捷且利，又无铁甲船铁炮台以御之，其不能处处设守也明矣。今宜令各省酌量兵力，择要设防；力所不逮者，准令官民迁避，让以空城。彼航海远来，人数无多，不敢深入腹地，所占不过一二城，又与吾民龃龉，动多疑惧。夫耗兵费以守空城，犹获石田也。而各口贸易为之停罢，则彼所损甚巨，久必废然退矣。昔年海疆有事，必欲处处设守，一城偶失，先自震惊，以至张皇失措，受制洋人，由不知此术故耳。
一、团练宜倡也。英人若仅以兵船数号来泊，固无事于团练，万一志在必战，调兵不敷堵御，则号召团勇，其急务矣。往者粤寇之变，各省团练，虽或奋绩一时，终以溃散不振，而今谓其可用者何也？盖粤寇人众而势盛，利攻散，不利攻整。洋人兵少而器精，利攻坚，不利攻散。彼团勇散居乡里，攻不胜攻，以洋人之所向无前，而粤东三元里之役，大为团练所困，殆不过以多制少，以散制整耳。咸丰三年，天津县令谢子澄号召团众与猎凫枪手，摧折粤寇十万之众，此又团练可用之明证。诚令密为布置，数万之众，一呼可集，可以广张疑军，出奇掩袭，亦救急之一大助也。
一、滇案本末，宜布告各国使臣也。中国于马嘉里一案，特发重臣，为之辑凶，为之议恤，可谓郑重周至。乃威使播弄其间，欲坐我以指使之名。中国若不亟自剖白，方且受英国君臣之怨，方且被各国商民之谤，方且为地球万国所不右。今宜历叙滇案颠末，揭明曲直之理。且威使自办滇案以来，始则多方禁阻，不许详告各使，继则百端要挟，不使及时议结。宜将此两层反覆详述，咨明各国驻京公使，请其秉公评论。仍密饬江海关冯道，转嘱税务司，遍刻各国各埠新闻纸中，作为中国商民之言。彼都议院，非无公论，久必有据理以讥威使者。如此则所费无几，而转移大局之机，已在其中。或谓此法虽善，恐威使因愧生怒，愈激事端。不知洋人之性，刚则吐而柔则茹，可以势禁，不可以情感。以文文忠公之龂龂好辩，而威使钦服至今，气足以折之也。诚能道其隐微，洞中肯綮，彼自畏其国人之讥弹。英之君臣，必且憬然而自悟，或亦釜底抽薪之一术乎？
一、商务一条宜坚持也。威使所索八条，英使威妥玛所索八条：一、滇案前后事宜，由总署奏明请旨宣示惋惜之意，先索观折底，再会商入奏，咨会各省遍发示谕，张贴各府厅州县；一、听英使派员赴各处查看所张示谕，以两年为期；一、内地有关系英人身家案件，由英使派员观审；一、滇省与英缅边界商务，两国派员妥议章程；一、五年为期，由英派员驻寓重庆及云南大理等府，稽查通商事宜；一、补救通商大局一节，原有另议，其余正子并交之议，另具节略声明；一、钦派使臣赴英，克期启行，所有宣明惋惜之意之玺书，该使先查看底文；一、偿款由英使咨呈本国作主。惟商务尤关紧要，尤其全力所注，威妥玛所索第六条补救通商大局一事，凡沿海、沿湖、沿江，酌定各埠，开作洋船往来口岸，订明洋货进口完税时正子并交，惟宜昌一口，克期开作通商马头。总税务司赫德又递威使所索第六条内另议要端，共有六条：一、洋货入内地，华洋一律完子口税、领税单；一、买洋货时，在本口内完子税，概不重征；一、洋布在通商口岸、通商省分，概免抽厘；一、洋货在通商口岸抽厘，定不得过值百抽若干之章；一、出洋土货准华洋一律请报单入内地购办；一、通商各口设官信局，归总税务司管理；一、设铸银官局，归总税务司管理。其余似皆非其本意。此次怫然出都，故作决裂之势，盖为洋货免厘一事而发也。然彼不专就此事措辞者，何也？彼欲侵我自主之权，于理既为不顺，擅各国使臣应议之柄，于情又为不公，且与滇案毫无关涉，究属节外生枝，威使其自知之矣。故忽允忽翻以布其势，旁敲侧击以纡其途。其诬及疆臣，吠及枢府，怵我以所甚危也。其请觐见，请提滇案，逆料我所不能行也。而要无非为商务一端，作引而不发之机，欲使我自屈于无形，甘心以厘税全数相让，彼乃安坐而享其利。吁！可谓黠矣。虽然，厘税一宗，全允所请，每岁所损于中国者，将及一千万两。淮军、西军必从此而撤，京饷、协饷必从此而亏，海防应办诸务必从此而废。不数年而他案复兴，彼乘我之无备，又议减洋税矣。斯时财匮力弱，虽欲一战，不可得矣。是故商务之说，彼以全力争，我当以全力拒。即不得已而遂至用兵，用兵不胜，不过赔偿兵费，兵费少者数百万，多者千万而止耳。千万之款，取诸厘金一岁所入而有余，犹愈于不战而自困也。且以每岁千万之正款，可养劲兵十余万。诚如同治初年剿办粤寇之时，聚精会神，贤才竞奋，则何敌不可克，何功不可成哉。议者又谓失之厘金，可稍取偿于洋药。洋药乃无源之水也，厘税所收者百万，而民财之隐耗已数千万矣，其可恃以为利乎？今威使既将八条作为罢论，不妨舍此而别议，或酌添一二口岸，或另加可许者一二条，所损犹轻。倘彼必理前说，亦当告以中国关税之轻，向为地球各国所未有，今宜增至什二，以昭中外之一体，以补厘税之不足。否则饬各海关道别议办法，必令相当乃已。庶中国利权，犹保一二乎。(www.xing528.com)
一、请觐见、请提滇案，并非威使本意也。洋人所重者莫如利。商
务一节，乃其全神所注，外此二者，盖料我所不能行，而故以此相搅耳。我视之愈重，彼索之愈急，就令许之，中国尚无大害，洋人亦无大利，是许之而转足以止之，或未可知。若其意在必行，则提案一节，可由刑部照原供审理，坚勿改移。至岑中丞提京之说，不妨告以大员并无过犯，但可驿召至京，与威使面质是非，万无提讯之理。中国之例，虽无罪细民，不得妄加呵斥，岂独大员为然。至觐见一节，同治十二年成例具在，诚令盛设仪仗，慑以天威，彼自詟伏之不暇，似无损于体制。但未可轻易允许，或留为仓猝转圜之地，或藉以塞他事之要求，是在斟酌于轻重之间，权衡于临事之顷耳。
一、俄、德两国宜速遣使臣也。今日欧洲形势，俄、德鸱张于东北，英、法虎视于西南。俄军方下基发，窥印度，逼土耳其，英人岌岌自顾，几有儳焉不终日之势，其不能耦俱无猜也久矣。明知泰西诸国，种类虽殊，而交涉中华，则仍联为一气，牢不可破。然速遣俄、德之使，收外助则不足，布疑阵则有余，何则？俄、德乘英之多事，出兵而议其后，则印度必危，土耳其必亡，欧东小国必敛袂而朝于俄、德，大非英人之利也。诚早发使二国，彼恐俄、德与中国之交骤合而轧己也，则顾忌多；顾忌多，必不敢有事于东方矣。或谓值此中外多故，士大夫必不愿行。不知以天下之大，时艰之棘，岂无忠义才略之士，思得当以报者乎？彼畏葸偷安者置之可也。
以上八条，聊就所见拉杂书之，妄蹈出位之愆，谨抒愚者之虑。是否有当一二，伏祈采择。六月十九日，福成谨上。
丁稚璜宫保云：“识微鉴远，洞中机宜。其体国之忱，匡时之略，应机之敏，料敌之明，超越寻常万万。篇中尤深切著明处，直将威、梅二人狡狯肺肝，雕镂出之。当事者已采择施行，决有成效可观。”
此书既上，适威妥玛久驻烟台，誓不北上，仍微露愿与伯相定约之意。朝廷特命伯相驰往，以示牢笼。伯相奏调余随行襄理，凡匝月而蒇事。一切相机措注大略，与此书吻合者十之七八，盖非必专用余言也。谋议之佥同，时势之相迫，有欲不如此而不可得者。始知凡事皆有窾要，当局者设施次第，虽稍有先后异同，固百变而不离其宗耳。自识。
（选自《庸庵文外编》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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