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　兵（1869年）

练　兵（1869年）

练兵视将，练将视敌。驾驷马，驰峻坂，控驭之无术，鲜不疐者。虽有湛卢之剑，良工磨而淬之，然后百用而铓不顿。治兵，犹御之御舆也，工之砺剑也。募万人之军而树之将，供之财糗，刍稿、器仗无不具，期年而用之，或窳以败，或整而弱，或以雄视天下，则将之才否固殊焉。故曰练兵视将。夫杀敌者，兵也；导其兵使杀敌者，将也。今夫敌有坚有脆，有钝有锐，有椎有黠；其用武之地，则有山，有陆，有江，有海，有溪港，有厄塞；其技则有舰，有步，有骑，有火攻，有矛矢；其事则有近剿，有远御，有野而斗，有城而守，有隧而攻。若此者，术博事繁，因时异施，虽上智不能毕其巧。为将者非目击而身尝，固不能洞其机牙，而悉其情势。将不阅敌之情势，而使导其兵以杀敌之事，譬犹闭户索图，而指画山川之形势，虽或粗得崖略，然究其弊，不疏则舛。是故，敌不劲者将不练。何以知其然也？昔者唐有安史之难而后郭、李兴焉，宋有女真之难而后韩、岳兴焉，明有倭寇之难而后俞、戚兴焉。近世洪、杨构乱，毒被寰区，其始将才乏绝，有扶而树之者，则江、塔、罗、李、杨、彭、多、鲍接迹兴焉。夫此数贤者，岂专恃骜异闳骏卓绝之才哉？盖其身历艰危，屡困益奋，焦神极能，磨以岁月，始各精其制敌之术耳。其敌益强，其绩益茂。故曰练将视敌。今天下营兵之不振，其有由矣。承平日久，或没齿不更战事。为之将者，亦且酣嬉卒岁，拘文畏嫌，趋便养尊，搜校不勤。甚者浚财自丰，营徇私图。于是乎有衰窳缀名之卒，有佣仆诡寄之籍，有侵减虚悬之饷。其兵仰食县官，视为当然，骳滑苟偷，饮博无藉，愿者执业营生，旷怠厥事。临操麇集，纷应期会，时则巧演虚艺以炫耳目。一遇征调，胆寒气沮，行则需车，役则需夫，繁索供张，官民交病。洎乎临敌，名能折冲致果者，什不二三觏也。积习相沿，历久益敝。其始也，因不战而无才，无才而兵以不竞；其末也，虽有贤才，亦束于势而牵于习，虽欲振励之无由。譬之水，源清而流渐浊，流远不可复澄也。譬之广厦，楹栋桡腐而垣颓陊，非撤而新之，不可复支也。故尝试论之，近日天下有三耗，而养兵居其太半，三耗不去，则民不纾，国不富。何谓三耗？曰：河工也，漕运也，养兵也。数十年来，耗天下正赋几尽，而巨寇随之以起。今河漕之弊，幸以河徙而大减也，天也。往者粤寇之殪也，捻党之歼也，不用一兵之力，而练勇之绩，百倍绿营。然而可以救时，未能经久。于是练勇以渐而撤，而绿营之制，裁者盖寡。世之议者，知营兵之不足倚也，于是有倡练兵之谋者。其议以为绿营势难骤振，而畿辅根本重地，不可无备，宜就诸营选材武者，优其廪饩，旬试月校，练为数军。远法古人选锋之意，近仿明代十团营之制，宜若可以建威销萌，靖内寇而御外侮矣。然而五六年间，累作累辍，迄无成议。无他，病在拘守绿营之旧制也。绿营旧制，厥有数弊，曰：令太繁，权太分，情太隔。且入练出征，一再相佣代，则所练非所用，所用非所练。练之，特文具耳，糜饷耳。一旦有变，何备之足恃。然则今之练兵宜如何？曰：当无事而言练兵，蕲其骤能克敌，不可必也；当极敝而言练兵，虽欲稍袭旧制，不可为也。为今之计，惟有用练勇之制，行练兵之政，减旧兵之籍，益新练之兵。盖综其术，有五杜、四裕、三戒，而终之以四效。是故，虑其习于浮惰也，则招选欲慎，演阅欲勤，约束欲简以严，此以杜浮惰之弊。虑其病于牵掣也，则一军之权付统将，一营之权付营将，俾责专而各事事，此以杜牵掣之弊。虑其工于冒袭也，则慎核其饷，而严课其技，重立禁约，责成哨队长，违者并黜，此以杜冒袭之弊。客兵远戍，服食语言弗谙也。惟其民亦外视而相疾，兵因民之见疾，斯不免之以势，而客主益相龃龉。今募北方土著之民，练以南方久征之将。夫募北人，则习其风土，而与民无迕；用南将，则历更战阵，而教练有法。虽其兵将不相习，然畀以威柄，加意拊循，久必有效矣。此以杜兵民不和之弊。养兵万人，分之则势隔而情涣，聚则不可以久。今宜以省垣为军府，凡用人布令选阅之期，咸于是集，无事则分路设防，不时调使巡哨以习其劳，分期践更以均其役，蕲令脉络贯通，可分可合，则缓急足倚。此以杜势隔情涣之弊。五弊既杜，则又有宜裕之者四。练兵虽以万人为率，然不必一朝募也。得营将数人，始定营数，得统将数人，始定军数，要以得人而止。且使将之才，有余于兵之外，勿使兵之数，有余于将之外。此任将而裕其力。方今州县所举有才之科，意必有廉明习事，忠朴耐劳者，似可量宜采择，以备营哨官之用。异等者不次擢之，俾地无弃材，且以开北方之风气。此求人而裕其材。绿营虽敝，势难骤撤也。今就营兵，略选精者以入练，入练者裁旧营之额。其未入练之兵，老死者空勿补，获戾者黜勿补，营兵渐减，则移其饷以供练军。此补苴而裕其饷。驰逐之长，莫如马队；远攻之长，莫如火器。欲占时地之便利，则马队与火器，不可不加意选练，以待不时之用。此制寇而裕其具。夫是之谓四裕。上之所不可不戒者三：戒部例之纷而挠军政也，戒用人之拘而多宦习也，戒经费之绌而乏恒款也。其练之而成也，则有四效：新军既练，营兵可减，稍以此制推之他省，则窳坏之习以渐而变，一效也；马贼枭匪土寇之起，即时调遣，锄其穴根，二效也；洋人要求无已，实阴伺我强弱以为进退，畿辅有练军，则隐若长城，洋人不敢肆为桀悖，三效也；昔之恒屈于洋人者，非以无备故邪。国诚无备，则凡事容忍，浸至骫法伤政，损威堕防，后虽悔无及矣。今以练兵镇中外之人心，则当事者亦增气自壮，而可以理折无厌之请，四效也。凡此五杜、四裕、三戒，审之勿失，乃收四效，而练兵之能事毕矣。若夫树功之博隘，临事之变化，非可以豫言也，其权在将；将亦不能自主也，其机在敌。

曾文正公总督直隶时，余随襄幕事，会有练军之议，因作此篇。岁乙亥，余上治平六策，复申是说。部议颇韪之，下各行省酌办。近十年来，各省加饷练兵者已居三之二。然课其实效，仍不如淮、楚诸军之得力，即篇中所谓虽有贤才，亦束于势而牵于习，虽欲振励之无由也。而所筹加之公费，亦或少俭焉。当事者可以洞其微矣。自识。(www.xing528.com)

（选自《庸庵文编》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