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悖论：复杂世界的道德困惑

人间悖论

传说故事是吉普赛人教育孩子的工具之一。除了消遣性的轶闻传说以外,许多吉普赛民间故事传播着深刻的寓意,代表着一种价值观念。对于孩子而言,这类故事蕴含着父母的期望值,在听故事的过程中,孩子不知不觉地接受了父母灌输的生活理念,在预先设置的社会期望中成长。

昔日的吉普赛儿童都不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他们的社会化过程是在艰辛的生活实践中实现的,是在父母营造的故事世界里潜移默化地达成的。这些故事传播着简单的道德判断,也告诉孩子们人世的无常和复杂。在东欧的吉普赛人中间,流传着一个叫马尔科·克拉列维奇的吉普赛人的传奇故事。

传说,在高耸入云的皮利什山上住着相依为命的母子俩。平日里,母亲替人洗衣服,养家糊口,儿子马尔科·克拉列维奇在一个法官家当仆役,法官派他去放猪。法官有个坏心眼的儿子,老是要马尔科当他玩射箭的靶子,如果马尔科有意避开射来的箭,那小少爷就打他耳光。马尔科是个温驯的孩子,为了不让母亲操心,他把所有苦水都咽到了肚子里。有一天,法官的儿子睡过了头,马尔科一个人在地里放猪。忽然,他看见田野里太阳晒得最厉害的地方坐着神圣贞洁的圣玛丽。小马尔科心想,她哪能忍受得了这番酷热呢!于是,他赶紧跑去摘下许多绿树枝,在圣玛丽头顶搭了凉棚,好让毒阳别晒坏了圣洁的女神。搭完凉棚,他又去照料猪仔,可这时圣玛丽开口了:

“马尔科,回来!”

小马尔科回头望去,只听圣玛丽温柔地说:“我的孩子,马尔科·克拉列维奇,你能告诉我,你最需要的是什么?”

“我亲爱的圣母”,他怯生生地回答,“我想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更有力气。”

这时圣玛丽给他一块手绢,让他用手绢擦脑门,擦上多少回,力量就增加多少倍,还给了他一把刀子。随后,圣玛丽说:“记住,有了力气并不等于拥有一切,世上有些事连上帝也是无能为力的。”

马尔科收下手绢和刀子,谢过圣玛丽,就回去继续放猪,法官的儿子已经在等他了。

“黑鬼,你瞎跑个啥!”法官的儿子又骂开了。马尔科掏出手绢,从容不迫地擦起脑门。这下可激怒了小少爷,他一拳打过来,马尔科一闪而过,又回他一拳,就这一拳便送那混蛋上了西天。

故事讲到这时,无非宣扬的是善有善报、因果报应的道德宿命论。这在吉普赛民间故事里是常见的。吉普赛民族一生漂泊,受尽欺凌,在故事中表达好人终有好报的主题,是寻求心灵安慰的途径。然而,人世间并非简单机械的道德公式所能概述的,是非之间的判断绝非纸上谈兵,悲欢离合,恩恩怨怨,常常要到情感的付出与收获相悖时才能明白世间的复杂。

马尔科终于报了仇。他回家后,把前因后果告诉了母亲。母亲听了这番话,说道:“我有件不幸的事,一直都不愿意说,现在告诉你吧。这儿有个人,大高个儿,总爱在附近溜达,大家管他叫哈拉姆布萨,他玷辱了我的寡妇名誉。我的孩子,你能不能想法治治他。”(www.xing528.com)

马尔科一听,热血直往脑门涌,揣着手绢就往外冲。时间已过中午,他在村口忽然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马尔科一边掏出手绢擦脑门,一边断喝一声:“看起来,你就是那个哈拉姆布萨!快滚下马来,看我怎么打断你的脊梁骨!”

哈拉姆布萨跳下马来,两人便扭打起来。结果打了半天,不分伯仲。马尔科便暗地里祈祷圣玛丽。于是,圣母显灵,引导马尔科。马尔科拔出刀子,从对手的腰际剜出条蛇来,哈拉姆布萨立即倒地身亡。可那条蛇却咝咝地说话了:“傻瓜,你杀了自己的父亲。他曾经跟你母亲一道生活,你是他的儿子。后来他遗弃了你的母亲。为了报复,你母亲挑唆你去杀他。吉普赛人爱自己的父亲应该胜过任何人!你应该杀死你罪恶的母亲!”

马尔科掩埋了父亲,回家又杀了母亲,然后四处流浪。他的舅舅是位军事首领,一听说天下有这等罪孽,赶紧派兵把外甥抓来,投入死牢,让他孤独而死。

时间又过了50年。有一天,他的舅舅自知死期已近,就对士兵说:“把黑牢的墙砸开,看看马尔科是不是死了。”

墙砸开了,马尔科居然从黑牢里走了出来,可已经不是当初的小伙子了,头发和胡子白花花的,屈指算来,已经70岁了。“我的外甥,看来是至高无上的圣玛丽保佑了你,那就让风儿把你刮得无影无踪吧。”

马尔科一直往家乡跑。终于,他来到了熟悉的村口,逢人便问:“难道你们都不认识了?我就是小马尔科,我就是马尔科·克拉列维奇!”人们认出了他,把他团团围住,但就是不让他接近母亲住过的那座房子。大家仍然不忘当年的血案,异口同声地咒骂他。

马尔科只好离开家乡,飘游四方。他又向圣玛丽祷告平安。圣玛丽回答:“你想要的东西太多了,马尔科。这连上帝也无能为力。力气是我给你的,我把它收回。你已经使自己遭到巨大的不幸,我要尽我所能来帮助你。不过,可别再做坏事了,马尔科。我早就跟你说过,有些事上帝也无能为力。现在你可以回村了。”

当马尔科重新回到村口,人们纷纷给他让路,他轻轻推开家门,居然看见母亲坐在厨房里,一会儿,父亲哈拉姆布萨也从门外走了进来。马尔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再一次离家出走,浪迹天涯,最后客死异乡。

马尔科是个好人,但却充当了坏人的角色,一生遭罪;圣玛丽是好心人,真心实意地帮助马尔科,却最终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人间的一切就是这样充满着悖论和困惑,而且任何事一旦做出,就再也无可挽回。人们总是尝试着行事,似乎在勾勒人生的草图,而一旦尝试付诸实践,无论成功与失败、喜剧与悲剧,都已成为人生的定局。时光匆匆流逝,挥不去心中的记忆,也带不走曾经付出的情感和心泪。正像吉普赛人常说的:“至高无上者使圣玛丽的儿子复活了,可是十字架终归还是十字架!”

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人间的悖论连上帝也无能为力。信奉神灵的人可以说上帝创造了人类,但是却绝对不能说,上帝创造了人类社会。人类不是无生命的棋子,任上帝摆布,上帝的成功与失误就在于他给予了人类生命、情感、欲望和无穷无尽的想象力。人类一旦拥有这一切,就脱离了上帝而存在,就脱离了自然的“我”,而成为社会的、文化的“我”。这是人类幸福的源泉,也是不幸的深渊。洞悉这一切,正体现出那些穿行徘徊于社会缝隙和边缘的吉普赛人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