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智慧》丛书总序
1993年2月22日凌晨3点,我困坐在几十年有限的时间里用有限的钱币购买的图书中间,即使书籍有限,小小居室也一片笔纸狼籍,杂乱无章。生存空间被学问和知识所挤迫,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更何况在一个经济经济经济的时代。生命被这些故纸堆充填,能自诩是充实吗?头脑为这些玄妙的字词句所主宰,能自负为聪明吗?夜半惊醒,想到苦读半辈子,堆砌身边的这些古今中外的人类精神成果,却仍是面熟陌生,一知半解。许多书不要说是细读,就是翻阅一遍,也拖延日久,至今尚未做到。急功近利的世事又如此紧迫,如此诱人,这一份书债,何时了得?冷静下来一算,像我这样曾沾沾自喜地写过《阅读的战略》的人,每天又是以读书为业,就算日读10万字,一年也不过读100本中等厚薄的书,有书不多,姑以万册计,就要读上100年。想到此,你说如何使人不憔悴?
一结未解,一结又缠将过来。时代如此快速地把我们抛入世界的大空间,各国的图书、音像制品乃至软盘读物以如此繁复的语言,让前所未闻和瞬息万变的信息跨过拥围身边的旧书,涌到了我们鼻子底下。旧债未了,新债又起,为了追赶这世界文化的变迁,你说旧书一本不看,只看当天中英文的报纸、杂志,一天24小时够使了么?
那就不但要失眠,而且要“失读”了。多少人在这一“现代阅读悖论”的左右下,有意无意地走了短路——干脆不买书不读书,用中国民间的人生验方,叫做“眼睛一闭,眼不见为净”。放下书本,立地成商,交际宴饮,潇洒人生。莫道下海都为了金钱,我所坦白的这种现代读书困境,其实都在暗中起作用,只不过有志者试图在实际经营和生活的过程中,使学问升华;而无志者则试图用“钱的增加”这一更世俗更可见的尺度,使自己的心理平衡,从此可以安然不读书罢了。
只是今日要赚钱,非得要读书不可。美国一位叫做德鲁克的未来学家,最近写了一本书,叫做《后资本主义社会》。他预测往后的发达国家由两大阶层构成:一是知识阶层,另一是服务阶层。换成我们熟悉的话,也就是说,今后社会一部分人是有本事出点子和用干部的,另一部分则是根据别人的新思想新主意去做成产品或进行实际买卖的。就如今日的服装店,“服装知识分子”想出别出心裁的款式、色彩、质感等等。裁缝师傅根据这种构想把衣领做得譬如左高右低,或者左有袖子右光膀子。做的人也许还会惊诧这种不伦不类的劳什子怎么可以进入精品屋,卖出料子十倍百倍的价钱,但行家已有新行话:叫做这是现代人买一个“概念”。精品高价,几乎都高在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概念”上。一切物质产品的知识附加值和文化附加值,已到了何等的地步,你只要到你我不敢踏进门的天文数标价的时装屋和食府中去看看就行。就这么一个“想法”加到一件区区的“东西”之上,价格便像孙大圣式的跟斗翻上去,使你我苦写数月的稿酬变得幽默可爱,滑稽可笑。穷尽毕生在生产知识的人,看着穷尽毕生在生产金钱的人玩知识玩得如此得心应手,真的应该好好地失眠一番了。
问题是,这种“玩知识”和“玩文化”,并非投机倒把买空卖空,也不是巧立名目欺世惑众。“文化”和“知识”作为一种既区别于物质,又区别于思维的实体,曾被波普称为“世界3”加以哲学的思考。近年来,文化理论和社会生活进展,更深刻地把“文化”之可传可存可买卖可消受的客观性显现在世人面前,只要回忆一下过节、过生日派对时的体验,就会觉得这种例子真不要太多了!
“文化”成为“物”,却比一般的“物”别有一种特性。这就是我们的文化在自己这里司空见惯不希奇,到了你们或他们那里,却身价百倍其味无穷。文化的买卖做得好,那才称得上一本万利呢。精品屋里卖的“精品”,除了做功上较讲究外,不过是以最快速最巧妙的方式贩卖了异地异族的文化而已。美国名牌的童装价格高出中国本地童装10倍有余。卖的是什么“东西”?令世人垂涎欲滴的美国文化是也。因为这些精品童装其实都是中国一些乡办企业用经济手段,买了个“牌子”(文化!)之后生产的。所以说今日地球村里最好的买卖,用商人的行话来说是“做”世界文化。门槛精的大酒店,三日两头推出“蒙古美食节”、“印度美食节”、“越南美食节”(早晚有一天会推出“爱斯基摩美食节”和“吉普赛美食节”),做的就是世界文化的买卖。况且人不但要吃,还要穿还要用还要玩,方方面面“做做世界文化”,可以变出多少戏法出来?各国文化的方方面面都是可以上市的股票,正吸引越来越多的非文人来炒,那么研究和生产“世界文化”知识产品的专家岂不可当然地充当证券公司的角色来坐享渔翁之利了吗!
不过,实业家要说话了,说是文化作为物和产品在现代经济中升值,只说对了事情的一半,另一半虽说与广义的文化——科技有关,但毕竟是实实在在的工农业和外经贸实业。此话甚是,但何为入关,即参加世界关贸总协定?就是真正进入世界文化的总体格局中;就是与国际接轨。实业无论实到什么地步,都非得在一定的法规、制度、风俗民情中实行,文化文化文化,搞经济的人可以轻视半点的么?
何况世人高说入关时,还是有所忽视的,入关也罢,与国际接轨也罢,今日世界不要说东西南北各大文化对峙依旧,就是在今日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中,魁北克的法语文化还要闹独立;昔日发达的社会主义国家中,小小车臣的文化尚要在政治上出人头地。北美贸易区、欧共体、东南亚、阿拉伯以及中亚、拉美等等,眼下已有目共睹的经济区域化的内因,恰恰在于作为经济活动背景和基础的“文化”,日益跑到了台前。与国际接轨的总课题,变成了认认真真了解和熟悉这些地区和民族之文化的问题。入乡问俗,做不到这一点,谈什么走向国际?
可以说,20世纪走向21世纪的世界文化趋势之一是,以日益国际化和世界主义文化弥散为一端,以日益族类化和地区主义文化独立为另一端的矛盾格局的深化,新闻媒介天天在报道的协同和竞争,和平和战争,友好亲善和暴力凶杀,都不过是这一格局辗转而行的表征罢了。
于是,了解世界文化,获得世界各民族各地区文化的知识,成了一切成功人士的必修课,也可望成为90年代下半期的社会热点。
兜了一个圈子,咱们又回到了这些有关世界文化和各国文化形形色色方面的图书堆之中。要了解世界文化当然就得读这些故纸玄文。但是,别提到更周全的图书馆的“书城”中去看一眼了,读书人面对自己家里的这点书都要发呆,浸沉其中已经变得傻乎乎了,这又如何能以身作则使每天要算钱、每晚要应酬的“成功人士”安得下心来啃书本?就是普通老百姓,事实上不少人也因第一职业的生计或第二职业的扒分,早已挤掉了读书的时间,连同公家发给的书报费。文化人怎么好意思用花言巧语再来招徕已经活得很累的人们像自己一样开夜车,背希腊罗马法兰西英吉利呢?
所以,我们这些还身在世界文化研究岗位上的同志,心想得凭着一点责任心,为这发展着的社会和进步着的人们尽一点文化人的责任。于是,如何寻得一种切入点,以简驭繁,在不大的篇幅中把世界主要民族和地区文化,以可读性很强又不失学术水平的方式,供应给亿万中等文化程度以上的读者,成为浙江人民出版社及周向潮先生与我们编作者反复商谈密切合作要解决的课题。
用“智慧”来概括各种文化的内核,是我们做了几年的学术方略,1991-1992年《中国的智慧》丛书20种也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我们的思路在那套书及其总序中已有所体现。这套《世界的智慧》丛书则在更广阔的视野作进一步的求索。(www.xing528.com)
《世界的智慧》的立意和写作的总原则是:
1.《世界的智慧》丛书成功之关键,在于编者和作者能否用智慧的眼光(得益于各种科学和艺术的敏锐眼光),通过独到而翔实的材料(故事、趣闻、史实、语录、道理),把所述文化的独具一格的思维能力和行事技巧,以机智生动可读的文字陈述出来。
2.因此,与“智慧”无关的一般文化史材料万万不可轻易堆积起来;与“智慧”无关的一般哲学、宗教和思想史的论点,不必全盘罗列;与“智慧”无关的一般寓言教诲故事不可简单陈述。简言之,《世界的智慧》丛书有别于以“智慧”为名的思想史、哲学史、文化成果史、故事趣闻集等等。
3.因此,要特别注意本丛书对“智慧”的定位:
(1)“智慧”之于“文化”,犹如语法之于语言。这种内在的思维和行事方式和结构,是一个民族/文化的内核性东西,普遍存在于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有形和无形的各个方面。要注意在器物、起居、活动、文艺、象征符号等一切方面概括出这种内在统一的民族文化智慧。(2)民族“智慧”的根本在于:每个民族都在面对生存和发展的处境和问题时,形成自己的独特思路和行动方式。这种“智慧”是每个民族独特的环境和历史遭际的产物。因此,要结合若干史例,来展现这种智慧,使“智慧”更显出所在文化的具体性。(3)这种“智慧”的跨民族和跨时间意义在于:“智慧”是人类面对生存和发展的最本真最原始的问题的产物。人类每一部分在每一时期面临的这种本原性问题是一样的。《世界的智慧》丛书紧抓住这文化的最本原性问题,从而获得删繁求简的方法论依据,从而使丛书在内涵和基本切入点上有一种根本的统一性。(4)智慧既以抽象的思辨材料的形式出现,又广泛弥散于市井生活的世俗层面。本丛书要自觉把这两个层面融合起来。哲理的框架是书稿深层的灵魂;而家常的、具体的、实用的表层则构成书稿机智可读的文本。
4.由于各书稿所述文化在大小、古今、历史遭遇、文化材料及可利用的文献和我国研究的程度都不一样。因此,丛书要求各书稿以最清晰勾勒出该文化的智慧为原则,而容纳不同视角和格局,容纳作者独到的观察和叙述结构。
在整个编者与作者互相合作,相互切磋的过程中,我们共同创造着适合于自己书稿所述文化的新格局和新型式。由于选题所列的各种文化大小不一,情况各异,因此,我们具体商量分别对待。例如对于吉普赛的智慧和英吉利的智慧,我们采用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民族理论化和学术化的成果对于像英吉利这样的文化来说,正是其民族智慧升华和独特之处。如果采用描述吉普赛智慧的那种方式,显然是杀牛用鸡刀了。所以,整部丛书之格局与所述对象——“智慧”也有着非常复杂的关系。不求全,但求突出独特的视角,因此,各部书稿之选择角度、处理材料以及叙述方式各不相同;做得好,每一种书都以独特视野和本地材料呈现出智慧的某一侧面,而丛书汇为大观,则相得盖彰,相映成趣。每种书的“不全”以丛书显示的“智慧大全”来代偿和衬托。当然,我们尽管可以自我解嘲地说“智达而已矣”,但几乎每位作者完稿之后,都不无遗憾地感到智慧真如一种幽灵,经过15-20万字辛苦追寻,仿佛抓在手里了,但更闪光的都又像在更远处。我想,这种过程是正常的,明白此,才能觉悟到:智慧是不可能抓在手中的,它若即若离,永远闪烁在我们之追寻及其成果的前方!
于是,“智慧”成了一种方法论,一种思维和人生的利器,把学问和人生定位在“智慧之寻求”上,也许能使我们超越物界、书界乃至知识界,接近于人类文化历程和进程的本真,接近于学名为“智人”的人类生存之本真。
至少,“智慧”就成了“榨干”眼前堆积如山的故纸堆的知识加工器。作为文化人的编作者,以自己的智慧,消解语言和文化的壁障,把印在那已经发黄的劣质纸上的铅字转化为可供现代人消受和享用的“世界的智慧”。不敢夸口,但希望一册十六七万字的书勾勒出所述文化的内在轮廓,一箭双雕,既提供与该文化打交道时必须知道的知识,又供应可为我们使用的文化眼光、路子和点子。一言以蔽之,杂处世界之中,各民族和地区的智慧,乃是我们本身智慧的源泉。以同乡人般的心态和身态,周旋、沟通和交易于世界各种大大小小的文化之间,岂不正是今日国际化世界的最大生存智慧么!
千句并一句,在与国际接轨的今天,上述智慧的接合是现代人百忙与读书的困境和读书与经营的两难之方便法门。哪怕一天看五千字,一年半载也能把这20余本的《世界的智慧》丛书读完了。既可掌握今日世界文化必需的知识,又可有多余的时间打工,还可两者结合,有大发展或大发财的机会,设计到这个地步,也算我们用心良苦了吧。
不过,我们也并非一味利他;学问和读书正要借这种略有创新的形式来获得你的支持,更新自己升华自己,并且不怕见笑,文人们靠新的方式卖文,稍稍多赚些钱,添些书柜什么的减轻一点藏书的压迫感,担心的是,文心不改,手头略有宽松,更加放肆买书,这时恐怕书柜买得起,但只好卫生间里放书橱了。最后还是得从“智慧”中再动脑子,看看有没有办法进入“无书有智”的更高境界,届时方可活得稍舒展些,具体来说,房间像房间,饭桌像饭桌,人生顺理成章。书本对文人生存环境的侵蚀和污染可得到遏制,一介书生可望成为智慧大师或点子大王。无论如何,先把《世界的智慧》写起来,编起来,读起来再说,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干吧!
顾晓鸣 于离斋
改定于1993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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