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周年的忌日,
─—疯狂了的敌人,
却在这天给长沙市民一个血的屠杀!
从清早七时起,这一天,长沙市就在凄厉的汽笛中停止呼吸,期待着一个巨大而悲惨的运命。几乎所有的店员、小贩、车夫、军士、女人、孩子……都苍白着痉挛的脸,翕张着颤栗的嘴,慌乱地拥出城郊,汇成一股悲愤而恐怖的行列,互相磕撞着,推挤着,咒诅着,因为死亡的黑手已经追逐在后面。
灾难!
空气开始在铁翼下震颤,金属的威胁的马达声逐渐近来。下午一时半,第三批敌机窜入已经死寂了的市空。如像中国其他不可计数的受难的城市一样,在铁翼的扑击下,在震撼一切的巨响下,日本法西斯的血手完成了这一天对长沙市第三次惨无人道的屠杀─—从南门天心阁,经过浏陽门,一直到小吴门外的韭菜园,三分钟之内,几百颗重磅炸弹,带着法西斯强盗兽性的残暴,毁灭了五百间以上的房屋,五百个以上的无辜生命,在中国的土地上写下了一笔新的血债。
小吴门外黄土搪,一片瓦砾旁边,一家五口(三个妇女,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孩子)都露着痛苦的仇恨的表情躺在血泊中。里面有一个年轻的孕妇,脸色出奇地苍白,仿佛那是一块白垩,一块从未有过生命的东西─—但是她的嘴却冒着殷红的还没有凝住的血,平伸着的手捏成两个拳头;她的腹部高高隆起,从那略嫌窄狭的蓝布短衫上,可以看出那里面的小生命已经快要脱离母体了,现在却在出世以前就遭到敌人的杀戮!在她旁边,一个男人,他的肢体歪曲着,如同一根生在岩石罅隙里的树根,说明着死生刹那间的痛苦挣扎。稍远一点,在一堆破砖中间,在一张篾席下面,那里覆盖着半截残缺的童体,他的小腹以下已经化为肉酱,完全不像是一个人的肤肌,溅粘在一段短短的泥墙上,几条断断续续的红色小肠子,上上下下地悬挂着,还在滴洌着红流。
一个头上裹着伤痕的苦力模样的人,如同断颈鸡一般的,哭泣着,癫癫疯疯地逢人告诉─—他永远在重复着这几句简单的话:“─—鬼子!鬼子这还不是专杀老百姓!……他们炸这里,没有半个兵,半颗弹药,也不是衙门,都是穷苦的人家呀!像他,像陶老五他,”这癫疯汉指指那一家五口的尸体,“他是鞋匠……我呢,我三个人,老娘和女人,只逃出两个……那里面还有一个……啊唷……啊唷……”
再走过去,巨大的弹窟呈现在无数只悲愤的眼前。一所房房倒坍了,被折断的梁和柱子像一具鱼骨。旁边有一群人在急急忙忙地劳动着,在企图发掘一个被埋葬在瓦砾里的受难者,他还活着,正在瓦砾下面呼号求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她那干瘪的脸孔完全被涕水和皱纹弄得模糊不清了,仿佛那不是人脸,而是一个悲惨的符号。她哭号着,却没有声音,浑身颤栗,苦苦地挤在人群里,好像她也将钻入瓦砾中去一样。
小吴门外的大街边,在人丛中,用一些切料纸掩盖着一个垂死的人。据说在炸弹下堕的嘶声里。他从自己的屋里逃出,刚刚踏上马路,一个小铁片带着金属的声音已经不容情地咬进他的后脑。这会儿,他的后脑开了花,白的脑浆和红的血液混合着向外流,可是他的呼吸却还没有停止!这顽强的生命,悲惨的无辜者,他还在作最后的呻吟,他那浸在脑浆和血液中的头颅还在微微地颤动。一个人试着去掀动了一下切料纸─—呵!那是一张怎样可怕的脸容!它显示出世间笔墨所能形容的万倍以上的悲惨!他脸部的肌肉全部走了样,嘴唇一上一下地吊着,微裂着容齿,失了光彩的眼睛在说明他行将和生命告别,但必须用自己最后的痛苦表情向人世间诉说出他的仇恨。
再过去,那儿是火车南站。铁路两边,在一片烟火里,腾着一种奇异的难堪的臭气─—血腥的气味!烟同火,烟同火组合成的世界,血腥的世界!
有一处,火势已经熄敛。一片瓦砾,一片灰土。一个中年男人像女人一般地嚎哭着,两只手抱着自己的脑袋,眼泪滴落在颧骨上,腮角上,衣襟上,以及那由中国人民的财产和生命在灾难中混合成的灰土上。他绝望地跺着脚。在他面前,陈列着两具变成灰烬的亲人的“尸体”。那是什么样的“尸体”啊,那只是一种由灰烬所构成的形象!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也无从去认清楚是老人或是幼小者。这是中国人普遍的命运,男女老幼的分别原是徒然的。
一个少女从一间半坍了的屋子里爬出来了,她自然是还活着,但是一副死灰色的脸,上面涂染着泥污,涂染着血迹,也涂染着绝望和恐怖。她木然地站着。失掉了知觉般的环视着周围一刹那间骤然地变成陌生的场面。她开始哆嗦。然后,她突然地哭了起来:
“不得了啦!我的妈啊,我的爹啊,我的……”
火!在层层迭迭的浓黑的烟团之下,巨大的火舌残忍地舐着危墙,断梁,折柱将要倒坍的房屋……。电杆变成焦炭,有的伸着小小的火舌。电线,像麻一般的散乱着。土地破裂着。救火队在忙碌。但在浓烈的烟火中,救火队的水是那样微弱,那样无济于事!从车站到邮政总局尚未完成的新屋,这一段平日是大小店铺─—最多是吃食店的街道,房屋几乎全部埋在烟火之中。一段铁轨,在爆炸中破土而出,被歪曲得不成样子,连同枕木,断作数截,远远地从车站飞到这边的烟火里。黑色的泥土,如同是一个痈毒裂了口,抛出破碎的焦灼的肌肤。
在车站旁边,一个受了伤的挑夫,仰躺在血污的担架床上,咬着牙,瞪着愤恨的眼,近似癫疯般地作着咒诅。十字路口,那儿是小吴门,曾经受过伤害的。马路被加上新的弹坑。几只狗子,有的淌着血,有的残了腿,有的一身蒙着尘土,有的时作时歇地狺狺吠叫。它们伏在地上喘息。
邮局新屋的前面,有一个死者被安放在行人道上。他显然是一个军人,张着一张大嘴─—他在作无声的叫喊。
烟同火!……
水风井,在那条窄狭的小街上,那儿是第一师范,也承受了敌人非理性的赐与。炸弹把邻街的房屋毁成一堆巨大的瓦砾─—受难者的坟墓。(www.xing528.com)
从那些墙的缺口望进去,那里面还有着更大的瓦砾堆。就在那一边,有着一百间以上的房屋,在这一次屠杀以前,早已变成瓦砾,到现在还没有被清理干净。如今新的炸弹把毗连旧的瓦砾堆的房屋又一次地摧毁,完成了彻底的破坏。
这一次,敌人在这里卸下的是小型爆炸弹。
“我,我,”一个身穿工人服的女学生,脸上满罩恐怖与惊惶,浑身都是泥尘,她在诉说,“我……听到……那声音……嘶─—嘶─—嘶……飞机往下扑……我连忙卧倒……我……看见……那……炸……弹……”
是的!她看见,大家看见,中国受难的人民都是日本法西斯强盗肆行屠杀无辜的见证人。
通过东长路后背的旧灾区,那儿是浏正街。跟火车站和小吴门一样,这里是敌人几次屠杀的目标。现在,冲天的烟火在夕陽下狂窜。浏正街的四分之三都被埋在烟火之下,并且,烟火正在蔓延。呼─—呼─—,火焰在呼啸,在狞笑。梁柱爆裂,墙埒坍塌,受难者在哭号,而救火人员呢,在发疯似地忙乱着。
在狼藉着瓦砾,木炭和污水的街边,一个半小时以前刚由炸弹制造成的中年寡妇,她满身尘土,面目(wai)斜,跪在水渍里向烟火磕着头,拜着,呼嚎着:
“天塌下来了呀……天塌下来了呀……不得了呀……”
就在她眼前,那个瓦砾木炭的巨堆里,自己的一家铺屋在猝然的灾难中成为临时的墓地─—埋葬了她的丈夫。火舌正在向这边流窜狂舐,一股窒人的古怪气味,随着烟火,四处飘荡。
高等法院,一个审判犯人的地方,却也中了弹。那里面的花园里,一株高大的香橙树像遭受雷打似的,被弹片的利齿劈成两半,它的枝叶乱散地飘落─—但依然是青翠的。香橙树的旁边,是一口架有回曲的小木桥的小池子,一个弹坑的爆炸几乎把它埋掉半个,死鱼同木片一起漂浮在水面。……
浏陽门外,浏城桥下面,那里呈显出一个更惨酷的场面。铁路边一带,有百余间小店铺,全部在敌人的暴行下变成灰烬。从日机上投掷下来的烧夷弹,焚毁了千百人的财产;千百人的生活和希望。
那里只是一片“火地”,除掉焦黑的瓦砾、炭灰、骨骼、肉团……以外,所存在的就是弥天的烟火!
烟同火。……
在一根电线已经断落了的半焦黑的电杆下,两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妇人互相搀扶着,在啼哭她们被火所埋葬掉的丈夫和儿子。她们身边,围着一些被烧毁了一半的破棉絮,残废的木凳,小铁锅,碗和盆……。这些剩余的属于她们的财产,就是丈夫和儿子的生命的代价。
一个脸上染着血(也许还是别人的)的小女孩,她扶着母亲的肩背,跨着梦幻似的步子,茫然地注视着那在黄昏的暗影里增加着势焰的火,突然失声哭嚎了起来:
“妈……妈……爸爸……爸爸……”
暮霭渐渐地从田野流荡进来,黄昏降落了。黑暗在刻刻加浓着,是夜市开始的时候。而现在繁燠着长沙市的,不再是车、马、霓虹灯,幸福的青年男女;而是─—烟、火、瓦砾、孤寡们的啼哭!
十月十九日的长沙是黑暗、沉寂而凄惨的,日本法西斯强盗在这一天撤下火种,埋下忿怒。
一个伟大的灵魂说过:“血债要用同物来偿还!”
1938,10,20,长沙陈家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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