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先生在《世纪评论》二卷二十二期上,写了篇《谈书生的酸气》,把从古至今读书人的寒酸相,一古脑儿勾描出来,确实是一篇好文章 。他最后归结说:“至于近代知识分子,让时代逼得不能读死书或死读书,因此也就不执著那些古书,……最重要的是他们看清楚了自己,自己是在人民之中,不能再自命不凡了……早些时候不免带着感伤的气氛,自爱自怜,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这也算是酸气,虽然念诵的不是古书而是洋书。可是这几年时代逼得紧了,大家只有抹干了鼻涕与眼泪走上前去。这才真是‘洗尽书生气味酸’了。”
这一段话,我以为毕竟还说得过于忠厚些。过去士大夫那种一唱三叹的土酸气,或是像苏东坡所说的“酸馅气”,现代知识分子身上确是不大有了,像孔乙己那种“多乎者不多也”的神情,即使有也一定会成为笑柄。但是洗脱了土酸气,却换来了一身洋酸气。土洋有别,而酸气则一 。所不同的,是过去士人的酸气,是对照着那些膏粱阶级而言,所以又称作“寒酸”,“穷酸”,而“一行作吏,此事遂废”,现在知识分子的洋酸气,则是从土包皮皮子的老百姓眼中看出来的。觉得你们这些穿长衫西装的先生们,讲话做文,总另有一功,实在难懂,却又并无奥妙,在老百姓看来,就不免有点酸溜溜的味儿。
一句平平淡淡的话,一定要三周四转才说出来。句子非长不可,术语非多不行,几乎不经过一番文法的图解,就找不出它的主词在哪里,似乎非这样不足以示其“渊博”,“天”一定要写作“苍穹”,“地”一定要写作“原野”,非这样不足以显其“深奥”,——这是洋酸气的一相。
放弃了古书,却执著洋书,捧着教条,背着公式,动不动三大定律,六大法则,仿佛身边挂着一串哲学大钥匙,无往而不开,否则便是“言必称希腊”,一开口就是荷马传统。
但是问他米几钱买一斤,田多大算一亩,稻子和麦子是怎样分别,公牛和母牛有什么两样,则又有点茫然——这又是洋酸气的又一相。(www.xing528.com)
“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也许是前些时的事了,但是“淡淡的哀愁”“轻微的叹息”要比眼泪鼻涕更文雅得多。我们的诗人还有在颓废主义中间求安慰,在伤感中间寻陶醉的。朱自清先生所谓“假装可以酸鼻的呻吟,酸而不苦像是丑角扮戏”的情形,在今天未尝没有——这又是洋酸气的一相。
丢开眼前的实仗不打,却怀着满腔“火样的战斗热情”,在追求什么崇高的生命,永恒的不朽,仿佛天地之间,有种玄秘的奥妙,只有艺术家才能独得——这又是洋酸气的一相。
至于才子气,佳人相等等,更不在话下,装扮起来,实在也还是朱自清先生所说的“戏台上的文小生”。尽管自以为高为雅,但在老百姓眼里,总觉得酸态可掬。这种洋酸气的由来,也和土酸气一样,即是朱先生所说的“自命不凡”。知识分子最难打破的,也就是这一关。自以为知识丰富,所以必须与众不同。但你说他当真知识丰富吗?却又不然,正如毛泽东先生说的,他们只有书本上的知识,没有实践的知识,至多算得一个半知识分子。从前念古书,所以是土酸气,现在念洋书,便是洋酸气,不是知识太多害了他,而倒是因为他们只有半边知识。所以认真要做到“洗脱书生气味酸”,首先还得拜老百姓做老师,学会那一半知识才行。单单靠抹干眼泪鼻涕还是不够的。只有眼睛向下,扔掉空的架子,向群众学习,说话直白些,做事切实些,收起眼泪,丢开空想,对着眼前打实仗,这才有救,然而也还颇不容易。否则,老是背着一身酸气,老是自命不凡,尽管口口声声人民大众,却是永世走不到他们中间去的。
原载!”947年!”2月!”4日《华商报》(署名荃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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