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向山陰道上行,千岩万壑正相迎;
若耶溪上迎归客,秦望山云认旧邻;
云水光中重洗眼,似曾相识倍相来。
遮莫四年前,从杭州回到离开已久的故乡去,在船上偶然胡诌了这两首七绝。在这两首七绝里,似乎我是一个恋念故乡,讴歌故乡者,跟平时厌恶故乡,咒诅故乡的我,不免有些矛盾。然而我所厌恶,所咒诅的,是故乡的社会,故乡的城市;至于故乡的山水,我是始终恋念着,讴歌着,以为远胜于西湖的。“不似西湖浪得名”,我自信是一个确论;——虽然也许是一个偏见,但是逛过西湖而“又向山陰道上行”的,不乏其人,大约其中也未始没有赞成这个偏见的吧。
我对于故乡的社会,故乡的城市,以为正跟故乡的名产臭豆腐乳一样,是霉烂了的,——不但霉烂了,而且被满身粪秽的逐臭的苍蝇,遗下了无数蝇卵,孵化成无数毒蛆,把它窟穴而糟踏得龌龊不堪了的,所以不但厌恶、咒诅,甚而至于骇怕了。因为厌恶、咒诅而且骇怕,甚而至于十多年来,离开了它,不敢偶起那重向山陰道上行的一念;虽然有我所恋念、讴歌,而以为远胜西湖的山水,招魂也似地邀着我。不得已,不得已,万不得已而必须向霉烂了的,龌龊不堪了的故乡社会,故乡城市中一走,真无异受了森罗殿上阎罗天子的判决,被牛头马面推入臭秽不堪的沸屎地狱中去。那一次的“又向山陰道上行”,正是佛陀也似地下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而有这一行。
我的老家,是在作鉴湖三十六源之一的若耶溪的上游,作龙山正南面屏障的秦望山的南麓。我在这溪流山脉之间,曾经度过了二十多年看云听水的生活。因此,故乡的社会,故乡的城市,无论怎样使我厌恶,使我咒诅,甚至使我骇怕,而若耶溪上的水声,秦望山头的云影,总不免常常在十多年来漂泊他乡的我的梦痕中潺潺地溅着,冉冉地浮着。远客言归,佳邻访旧,自然跟这梦痕中萦绕着水侣云朋,“似曾相识倍相亲”,而且也只有这梦痕中萦绕着而超然于故乡社会,故乡城市之外的水侣云朋,能跟我“似曾相识倍相亲”了。
二
龙山,也是我故乡名山之一,而且跟秦望山的北面,恰恰是一个正对,从若耶溪下游泛舟而往,不过三十里而遥,故乡生活的二十多年中,我也曾登临过多少次,似乎也应该萦绕于我的梦痕中了。然而它是很不幸的。它不幸而长在我所厌恶,咒诅,而且骇怕的故乡的城市当中,不幸而沉浸在我所厌恶,咒诅,而且骇怕故乡的社会的霉烂而且龌龊不堪的空气当中,它也不免臭腐乳化了。况且,它是一座濯濯然无木——而且几乎无草——的童山;它的身上,又满缀着无数的土馒头。这些土馒头的馒头馅,又正是臭腐乳也似的社会底一部分分子的朽腐的骸骨。它身上藏垢纳污地包皮皮含着这许多朽腐的骸骨,正仿佛一方面臭乳上窟穴着无数毒蛆,所以它虽然是一座名山,而差不多已经成了我那腐败的故乡的社会,故乡城市的代表物了。这样的一个腐败社会腐败城市的代表物也只能给与我以厌恶,咒诅,以及骇怕,那里有恋念讴歌的可能?那里有若耶溪水,秦望山云也似地“似曾相识倍相亲”的可能?——即使不幸而有时现出于我的梦痕中。
夸大狂的唐代诗人元稹,曾经说什么——
我是玉皇香案吏,
谪居犹得住蓬莱;(www.xing528.com)
……
仙都难画亦难书,
暂合登临不同居;
把龙山称为仙都,比作蓬莱。虽然那时候的越州社会,越州城市,也许未必现在那么霉烂,那么龌龊不堪,值得这样一夸;但是仙都咧,蓬莱咧,已经不过是一种幻觉,把龙山称为仙都,比作蓬莱,尤其不过是一种错觉罢了。也许,因为我不是什么玉皇香案吏,没有那样的福分,所以可以称为仙都比作蓬莱的龙山,到了我的眼底,也不幸而臭腐乳化了。
三
在我的梦痕中臭腐乳化了的龙山,居然迁地为良,在我的朋友徐蔚南,王新甫两先生的梦境中,留下了许多美妙的痕迹,并且他俩更用美妙之笔,把这些美妙的梦痕描绘下来,成为这二十篇《龙山梦痕》的美妙的小品。虽然他俩所描绘的,不单是龙山,而兼及于那些稽山镜水;但是龙山毕竟是一个主题。龙山何幸,竟有这样美妙它的福分呢?
自然,凡人对于客观的景物的印象,往往因为主观的不同而不同;而且异乡景物,又很能引起游客们称奇揽胜的雅兴,不比“司空见惯”者有因熟而生厌的心情。他俩梦痕中的龙山,美妙如此,不外乎这两种因缘。所以我对于他俩梦痕中的把龙山美妙化,决不能因为主观的不同和我那因熟生厌的偏见而否认它;何况更有他俩美妙之笔,给它增加美妙化呢?
情绪是一种富于感染性的东西,用美妙文字写下来的美妙的情绪,尤其富于感染性。十多年来厌恶咒诅而且骇怕龙山的我,读了他俩美妙的《龙山梦痕》,也不免受了他俩美妙的情绪的感染,而引起我在儿童时代所感到的一丝美妙的梦痕来了,这一丝梦痕,是关于龙山顶上的望海亭的。望海亭在龙山顶上,而跟它遥遥相对的,在城外北面二十里左右,还有一座梅山顶上的适南亭。这座适南亭,不知什么时候,早经失掉了它上方的栋宇,只剩下了几条石柱子矗立着。幼年的时候,从我的老家往嫁在梅山左近的五姑母家去,一路靠着船窗,左右眺望,望见龙山顶上的望海亭以后,不久就会望见这座净剩了石柱子的适南亭。那时候我的五姑母,曾经告诉我关于这两座亭子的一段故事。据说:
这两座亭子,本来都在王母娘娘的蟠桃园里的。它们都是明珠为顶,琉璃为瓦,珊瑚为椽,翡翠为梁,白玉为柱的宝亭。后来齐天大圣孙悟空管了蟠桃园,他因为偷吃蟠桃,被玉皇大帝降旨查办:他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两座亭子也偷了走吧。于是从耳孔里取出金箍棒来,喝一声变。变成了一条长扁担。把这两座亭子挑起,溜出南天门,向下界走来。走到此地,回头一看,后面许多天兵天将,已经奉了玉皇大帝的旨意,一窝蜂地赶来了。他因为要抽出金箍棒来,去抵敌那些天兵天将所以只好把挑着的两座宝亭,慌忙一放,恰恰放在龙山和梅山的顶上。那些天兵天将,一时捉贼要紧,慌着追赶大圣,也不及来检取这两件贼脏;所以这两座亭子,至今留在这两座山上。不过这两座宝亭,禁不起尘世浊气的熏蒸,经过了不多的时候,那些明珠,琉璃,珊瑚,翡翠,白玉,就渐渐变成凡间的砖瓦木石了。只有梅山顶上,因为从前有一位仙人梅福,曾经住过,留着一点仙气,把浊气克化了一点;所以下截的柱子,虽然已经变了凡间的顽石,而上截的明珠,琉璃,珊瑚,翡翠,还不曾变动。然而正因为不曾变动,却惹起南海龙王的垂涎,不久就派了他部下的龙将,驾起一阵龙风,把那些明珠,琉璃,珊瑚,翡翠统统抢了去,做他那修理水晶宫的材料去了。这就是龙山顶上的望海亭,至今完好,梅山顶上的适南亭,却只剩下几条石柱子的缘故。
我那时候已经从父亲的书橱里偷看过《西游记》,很羡齐天大圣孙悟空的为人。听了这一段《西游记》所不载的轶话,一面觉得很有趣,一面还埋怨那《西游记》的作者,为什么不把它一并记在书里;所以至今还牢记着,成了我儿童时代的一丝美妙的梦痕。不过这一丝美妙的梦痕,虽然常常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着,却一向只是孙悟空中心,而不是龙山中心的。如今被他俩美妙的《龙山梦痕》所感染引起我儿时旧梦中的一丝美妙的梦痕,不觉把它的孙悟空中心,移动而龙山中心化了。
向来的龙山,在我的梦痕中,不幸而臭腐乳化,这实在由于我那厌恶故乡,咒诅故乡,而且骇怕故乡的主观的心理所作成。其实,山灵何辜,竟不幸而蒙此不洁呢?如今他俩所写的美妙的《龙山梦痕》,使我读了,竟能把它移入于我的梦痕中,为龙山解秽;不但我感他俩,我那梦痕中的龙山,也是感他俩的。
然而,对于《龙山梦痕》的作者,固然应该感谢;而我却应该怎样为龙山解秽呢?因此,我只有把儿童时代所感到的一丝美妙的龙山梦痕,写了下来,作为我对于龙山忏悔的馨香,花果,同时也作为我对于《龙山梦痕》的作者酬献的明珠,南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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