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树园终竟见到了。
时候是冬天,树上已经没有一片叶子了。暗淡的天幕下它们仍然排着行立着,但已经少力无神,拳着丫枝,几年中它们竟也有这许多苍老。
许多低层的柔枝都没有了,那些我们在儿时曾经当做秋千的。老树剩下的只有几枝杈桠的躯干,小枝也都是操劳过重的童工一样,在没曾完全发育之前蜷曲了。
祖父的坟上也生长了柏树,柏树已经和柿树并肩。
家里,门扇上依然贴着白色的欠钱条,钱条子上还是盖着红色的印子。但往年这些条子大都只贴到十月就可以揭去,现在是十二月了。
门扇依然是黝黑的杌术色,旧账条上贴着新的。除了药账染房账之外,又有好多都是“花户”“衣摊”若干若干的条子,主要的变动是:从前上面写着几百几十,现在变为几元几角了。
叔父的棉袄,弟弟的棉袄,都仍然是古老的颜色,宛如十几年这世界上就没有织出过新布一样。浅蓝,浅蓝,都是一样,这些都是十年前我们做柿子时穿的颜色式样,不同的仅仅是又加添了许多补钉,露出许多败絮。
晚上,灯是煤油灯,米粒一般的蓝黄色的一点火光。光是怯懦的,昏黄的。
陰暗的是他们的脸色,陰暗的是他们的影子,陰暗的是落满尘埃的墙壁。
母亲的皱纹更深的刻在脸上了,叔父的胡子更乱的蔓延在脸上了,弟弟们拖着鼻涕和衣服的缺襟,露着大的眼珠和瘦削的两颊。一瞥中我留意到这灯正是从前在柿场上用的煤油灯,添上的是一条熏黑通弯铁丝,和玻璃瓶上的两条裂缝。
在七八年前我常常听到祖父给叔父说到一年的化费,以后听二叔对三叔说到一年的化费,现在是叔父对我说一年的化费了。
屋里放着的是张老得不敢搬动的桌子,桌子上的油漆早已剥蚀净尽,而且早几年已经换上了灰垢了,两边摆着的是和这桌子相伯仲的上了年纪的椅,它不是缺腿便是没有靠背了。
一年老旧一年的桌椅,一年昏黄一年的灯光,一年破落一年的家景,一年烦琐一年的账目……
叔父的声音是低微的,沉重的,全屋里的空气是沉重的。
这是五六年前的猛虎一般的叔父么?这是五六年前嘴里常吐着“有人不服穷”的叔父么?这是常说双手托起全家的叔父么?我想细看一看叔父的面孔,想再追到已往英迈的叔父,但我不敢看,他是被贫困压碎了。
“这几年乡下人是真酥了骨头啦!”
“封粮倒有,就恨这捐,……左捐右捐,什么名色都有,自治捐,剿匪捐,营业捐,公益捐,还有什么空捐……”
“空捐,一点也没有错说,可不是都空捐了?”婶母没头没脑地插入一句,擎着面瓢出去了。叔父却丝毫没注意到似的,断断续续的说:“对啦,……这些时还有啥‘晚随’捐,要是随×× ,早随晚随还不一样。
“银元玖串伍,纸洋四吊四,麦下来些六毛钱一斗,现在籴着要十七千了,一倍二,明坑也得跳,那时不粜还不了账,眼下不籴过不去年!
“连年旱,不旱就是水,再不然就是生蝗虫,一亩地好收只有三斗,三十亩地,三三如九,……六六三十六,这季净出捐就十八块四,可不是,五月半头到九月,……人是一年多一年,家里快有十四口人了。
“面庄家户有的时候卖三百,白细的麦面只卖三百,现在是一倍三!……盐是一倍十,一斤要一千七,油可以不吃,菜可以不吃,可是盐不吃行么?……三天一斤,五天一斤。……学费……要缴七块,染布钱,吃菜钱,出差当门事……”
叔父嘴里的数目字,像千百只啄木鸟似的使我昏沉,在对面的椅子上,我的心神已悄悄出窍,但叔父的凄苦神色,使我没有睡去的胆量,每到神志清明时都听到:“……三块……五块……又开征……买新兵……三三如九……九六十五……”
随着的是重而浊的叹息,他的眼总是迟滞的呆视着脸前的地方,宛如在尘沙中的旅人没有远望的力量一样。
麻纸钉成的账簿,他翻着念着解着,显然他的全年的心血都被这账簿侵蚀了,在我是非常害怕而且不愿听这些声音,但是一种为忧愤而汇在一起的叹息却从深心里流出来:
“唉!世界不是世界了!”
“唉!世界不是世界了。”
大家同声的叹息出来。
“柿子不是今年结得稠吗?”我问到柿子了。(www.xing528.com)
“有三四千斤称。”
“柿子今年是丰收,”叔父苦笑着,“但是多收一倍只是平白多下了十几天力,卖到的钱还没有去年多呵!”
“钱还没有去年多?”去年二十块钱卖去三千斤柿子的事我又想起来,至今还使我锥心似的痛苦,今年的四千多斤真的会反没卖够二十块钱么?
“卖了多少?”我差不多是用要哭出来的声音来问了。
“十八块多些钱,……六个铜板一斤。”
“六个铜板!”我的心被烈火烧炙了,我问着,却不是向叔父问着,似乎问我自己。
“六个铜板?”“六个铜板!”我反复地说着。让这声音流入我自己的耳壳,流入我的脑海的深处,“六个铜板!”我要嚼碎这四个字呵!
然而这是真的,不是假的,四千斤柿子是包皮皮有几千万个几千万个,都没有一个不是经过家人的手指摘下的,没有一个不是经过家人一颗颗剥了皮的,也没有一个不是翻了几十百遍,然后载上重车,流着汗冒着风或者踏着雪送上“行”的。
少一遍手,柿子能从涩苦变成甜的么。
“六个铜板!”
我想起城市。我看见每—个麻雀牌桌上放着几千万斤柿饼,看见一条小小的钱条上写着几千万斤柿饼,看见胖太太们脖子里的死狐狸上埋着几千万斤柿饼,看见那些大肚老板拳头大小的钱袋里装着几千万斤柿饼……。
然而柿子是每一个都是开花结果,一分钟一分钟长熟的呵!
“钱取完了没有?”
“块二八毛,三千五千,到手连听也不听就完了。”
“…………”
“挡利息还不够!”
“庄稼人反正不能过。”
“丰收也是荒年啊!”
“就没路可走了……。”
…………
晚上,到都要睡觉的时候,母亲拿出留出的让我吃了,柿蒂是经过亲切的家人亲手削去的,柿皮也是他们亲手去掉,柿子外涂着层雪白的霜,撕开放在嘴里是蜜般醉甜。这些是祖父手植的树开花结实积日累月而成熟,弟弟妹妹们日日月月守着晒成的,我吃了两三个,猛然我的鼻尖酸痛了。
“六个铜板!”
母亲粗糙的手又替我捧着,我已吃不下去了。我这时才注意到今年剩的最少,这大概是因为收得最多的原故。每年盛装柿饼的缸今年却盛着往年送人用的柿皮,盛放柿子的却是一个蹲着的,半满的,裂了嘴横着一道竹箍的瓦坛。
秋风从西向东吹起来了,我怀念着家乡,家乡的柿树园。
我想起祖父,想起这些树是祖父手植的,我想起祖父手里的迸飞火星的火镰,想起了祖父的尚能自给的时代,记起了祖父的那句话:
“要没有这些柿树会过下去么?”
我默默的回亿着,沉思着,咀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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