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共述:聊天调查
(一)聊天与访问的质的区别
现有的文献已经论述过正式的访谈调查与日常谈话之间的区别(陈向明:2000:165~167),但是许多教科书所谓的“访谈调查法”其实应该被称为“访问调查”,而不是“访谈调查”,因为双方采用的仅仅是问答式的方法,根本不能算作“谈”。[8]
笔者所主张的聊天式调查与访问调查之间的关键区别在于以下四点。
其一,访问调查是一种研究者在自己事先规定的范围之内的询问,因此必须防止跑题,这在客观上就束缚了被访者的主体表达与呈现。聊天调查则相反,它虽然也会从某个主题开始,但是不仅不怕跑题,而且把它视为被访者按照自己的逻辑对于聊天主题的发挥与引申,视为理解主体的重要的与难得的途径之一。
其二,访问调查往往有提纲,在实际操作中,有些研究者甚至误以为提纲越细越好,结果这种调查不仅与开放式问卷之间不存在质的区别,甚至会走到封闭式问卷的地步。[9]聊天调查则不仅没有访问提纲,而且尽量不直接询问,而是启发对方主动发起与扩展谈话的内容与深度。
其三,访问调查中的“询问”是研究者单向的信息索取,而聊天调查则强调双方的交流,也就是信息的交换。因此在聊天调查中研究者也需要主动表述一些自己的信息,甚至是个人隐私,坚决反对某些访问调查实践中出现的“审案式询问”。
其四,访问调查往往分外重视如实地记录被访者回答了什么,却不注意记录研究者自己究竟是如何询问的。聊天调查则相反,它的记录是全息与全程的,而且必须加入研究者的反应与理解。[10]
总之,访问调查与聊天调查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是收集客观信息,而后者则是激发被访者的主体呈现。
前者的一切设计与实施技巧所表达的都是“我”作为研究者想了解什么;反之,后者的唯一要领则是“他”作为被访者想说什么。
访问调查的结果是研究者“挖掘”到了什么,而聊天调查的结果则不仅包括被访者呈现了什么,而且包括双方共同建构出了什么,尤其是双方究竟是如何建构的。也就是说,这两种方法的一切操作细节的区别其实都是因为两者的视角根本不同:究竟需要不需要主体的主动呈现与双方的互动。
在既有的调查方法教程中,聊天调查往往由于被误认为缺乏精心的设计、不能录音等而被忽视,甚至被作为“不正规”的反面教材。在实际操作中则往往因为研究者急功近利(时间经费等的考虑),这种调查就被省略了。可是笔者恰恰认为,在目前的社会学调查实践中,问卷多于访问,访问多于聊天,这应该说是一种不佳状态。
(二)界定与特征
笔者把聊天界定为:为最终达到某个研究目的,研究者进入被访者的情境中,以被访者为主体进行互动式的无限开放的交谈与讨论,简称为“共述”。其基本特征是:
(1)不是按照研究者的逻辑进行,没有提纲也没有提问,而是激发被访者主动提出话题与发起讨论;
(2)以“主动交换”为互动中研究者的行为准则,包括情感的交换与信息的交换;
(3)不存在“跑题”的问题,所有的信息以及与被访者的相处都有助于研究者对被访者的了解与理解。
(三)聊天技巧
聊天调查的一切操作技巧的原则都是为了激发作为主体的被访者更好地呈现自己,更多更深地与研究者开展互动式的交流,而不是像访问调查那样追求“更加巧妙的提问”。
其实,聊天调查的一切技巧都是人际交往能力的体现,都是生活经验的结晶。[11]笔者并不准备构建出聊天调查的理想模式,仅仅根据自己的调查经验,提出四个要点。
1.以“建立信任关系”为首要目标
研究者的笔记:
我所接触的第一个“小姐”,是一个性格比较独特、爱看书的女孩。我之所以找她,是因为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眼熟,与我原来的一个朋友长得相似。她开始对我比较防备,我对她说好几句话,她才爱理不理地回答上一句。后来我就聊起我那个与她很像的朋友的事情,说多了,她就开始和我说起话来,并约好了什么时候一块逛街。
2.看人下菜碟
研究者的笔记:(www.xing528.com)
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例如,有些女孩子很傲气(其实大多数是一种“自我心理防卫”),你可以先不去找她。当你把周围的人都差不多熟悉了,再不经意地坐到她旁边,她就会与你谈下去的。所以应该最先找一些容易说起来话来的“小姐”。
还应该针对这个年龄女孩的特征,谈一些她们感兴趣的话题。例如,你可以跟她共同评论正在上演的电视剧和影视明星,也可以谈化妆、着装等。
3.必须真诚而且投入
这不仅仅是首先做个“好听众”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对调查内容必须求知若渴的问题[12],而是要真正对这个人感兴趣,就像对朋友感兴趣一样。例如,在四川某地,一位性产业中的“妈咪”跟笔者聊了6个小时,虽然她主要是诉苦,而且具体内容并不符合笔者的调查目标,但是笔者仍然一直聊到底,结果更加全面深刻地理解了“妈咪”这个人,而不仅仅是她的那些事儿。
4.顺着对方的思路走
研究者在自己挑起话题或者激发被访者挑起话题之后,务必要顺着被访者的思路进行交谈,因为其中很可能隐含着研究者所不知道或者不理解的被访者的生活逻辑,而得到它不仅是定性调查的莫大成功,而且是定性调查优越性的最佳体现。在下面的例子中,笔者与被访者阿华的聊天基本上就是顺着阿华的思路和逻辑来谈论她做生意的情况。
一个聊天调查实例的分析与反思
中午买完菜回来,看见一个穿一身白色牛仔的女孩站那里(发廊边上的空地),我过去跟她搭讪。她是四川人,别人叫她阿华,小眼睛。
我介绍了一下自己(她最近见过我在这待着),并用“过年不回家”的话题开始挑起我们俩之间的谈话(当时离过2000年农历年还有4天)。慢慢地,我们聊起她来深圳的经历。
她说是去年4月份来的深圳,刚开始找工作,是洗头工,洗一个头提成两块。按摩提成10块。每天从晚上10点干到早上,有时通宵,很辛苦。后来姑姑(被一个“香港佬”包了)说,反正出来了,也是为了赚钱,赚点就回家吧,于是做这个了(“小姐”)。每月5 000~6 000元。每月500元的租钱,一个人住。
她又说,外面的女孩子有些很坏,不可靠,所以还是一个人住好。她说生意不好,我问:“一个月省点用能省个3 000~4 000吧?”她回答:“嗯。”又接着说:“有些女孩子会勾人,一个月能赚12 000元,但这种女的不多。只有一两个人。”我有点不相信,她说:“真的,但(这种人)不多。她们会招呗,能勾人,眼睛一瞥,见了谁勾住谁,赚得很厉害。”
她继续说道:“这里被香港人包起来的很多,但(香港人)大都比较老,靓的香港仔没钱,有钱的都很老。被包(养)每个月有5 000~6 000,稳定。那些人一天不用干什么,就是搓麻将、吃。嫁给那种老头(香港人),没意思。钱不用那么多,够回家做生意就行了。”
我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有个香港人相中你,干不干?”
“那当然干啦,赚很多钱嘛。”她说赚点钱就回家开个发廊,她以前在家也开个小发廊(真正理发的——研究者补注),当时就有老板叫她出去喝酒,她不干。她说:“这里真是开放。”还说自己以后不想开小发廊,没生意。要开就开个大的,好些的。有个20 000块本钱就差不多了。
上面的例子是笔者作为女研究生第一次在深圳的某“红灯区”进行探索式研究时的一次聊天的一个片段。
从聊天调查的界定与特点来分析,大致可以看出上述操作过程的几点得失。
第一,笔者有一定的研究目标(探索式地了解某“红灯区”的大概面貌),这次聊天与这个目标相关。
第二,笔者对于聊天调查的对象是有所选择的。一则,阿华从一开始对笔者就没有多少排斥感,因为笔者在当地已经待了十来天了,周围人对于笔者的存在已经有点习惯了。二则,根据笔者的观察,阿华是个不太合群的“小姐”,工作之外一个人孤独地站着的时间比较多。所以,跟我一样,她也需要朋友。大家年龄又差不多,而且都是过年不回家、孤身在外地的女孩,所以聊天不但容易开始,而且既有信息的交换,也有情感的交换。
第三,笔者具有一定的交换意识,即首先介绍自己的情况。只是很遗憾,笔者当时的经验非常有限,还没有充分意识到交换的重要性,因此没有记录下笔者是如何介绍自己的以及在聊天过程中双方是如何交换信息的。
第四,这次聊天是笔者发起的,但是阿华在聊天中是主要的发言者,我除了发起谈话之外,只是在某些地方用“嗯”、“真的吗”之类的话表达对于谈话的兴趣,并激发阿华进一步发表她的看法。
第五,整个聊天是按照阿华的生活逻辑与思维路线进行的,所以她才会发挥出“有些女孩会勾人”之类的表述,以及她对于被香港人包做“二奶”的看法。在这次调查的当时,笔者曾经认为这是“意外”收获,以后调查得多了才悟出来:若非如此,而是直接询问,很可能根本得不到这些信息。
第六,另外一些信息也很有意思(上述实例中未列出),但是笔者当时对于“红灯区”的知识相当有限,没有意识到这些信息的宝贵,也就没有更好地激发阿华在这些问题上自由表述。这个刻骨铭心的教训在以后的定性调查中帮了笔者的大忙。
其实,这次聊天的最大收获是跟阿华聊上了,建立了一种信任的互动关系,这是后来阿华主动约我去她住处、过年了给我做年夜饭、初一一起出去玩这种朋友关系的开始。后面陆续几次的聊天则不仅让我了解到更多阿华的故事和“红灯区”的情况,也让我更加理解了处于她的生活世界中的她。
从聊天开始,我们才能在深入定性调查的路上不断地走下去,这也是聊天调查的基本功能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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