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择水煎茶
士子择水煎茶不仅仅为着口腹之欲,还要在饮茶的全过程中获得某种精神方面的享受。直言之,即茶人之意不在茶,而在乎山水之间。
所以,唐代高僧灵一与元居士饮茶,地点选在青山潭,“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山茶爱此山。岩下维舟不忍去,青溪流水暮潺潺”(《与元居士青山潭饮茶》)。追求的是一种“野泉烟火”饮香茶的情趣。茶事只是一种方式,凭此去体味山水之乐,寻觅幽静清爽的境界,安顿两颗菩提之心。
其实何处不可喝茶呢,但唐代诗人刘言史却偏要与孟郊去洛北野泉上煎茶,诗云:
粉细越笋芽,野煮寒溪滨。
恐乖灵草性,触事皆手亲。
敲石取鲜火,撇泉避腥鳞。
荧荧爨风铛,拾得坠巢薪。
洁色既爽别,浮氲亦殷勤。
以兹委曲静,求得正味真。
宛如摘山时,自啜指下春。
湘瓷泛轻花,涤尽昏渴神。
此游惬醒趣,可以话高人。
——刘言史《与孟郊洛北野泉上煎茶》
两位诗人亲自操作,敲石取火,撇泉取水,拾鸟窝树枝当燃料,在“求得正味真”的过程中体味“野煮寒溪滨”的乐趣。不仅仅饮茶,还以茶助谈“话高人”。二位诗人也是“高人”,他们摆脱尘世的纷扰,忘怀人世间的忧愁,去山野烹茗,创造一个心灵的“世外桃源”。
寺院是化外之地,在乱糟糟的社会里折腾得精疲力竭的墨人骚客,最喜欢去寺院烹茶。南唐诗人成彦雄在岳寺煎茶,并请行脚僧帮他碾茶,还“自拾枯松三四枝”(《煎茶》)动手煎茶。陆龟蒙是个隐者,在自居的草堂煎茶,并“尽日留僧坐”,还“自向前溪摘茗芽”(《谢山家》)。五代晋诗人郑遨则在夜间对雪烹茶,“夜臼和烟捣,寒炉对雪烹”,——寺静、堂静、夜静,泉清、雪洁、茶香,可以说是俗世生活的最佳选择,而这一选择曲折地反映了士子们跋涉仕途,心灵是多么疲惫不堪,他们多么需要放松放松,在茶事中让心灵获得片刻的安宁。
北宋大诗人苏轼一生看似潇洒,其实活得也很累,他常常被“围城”(钱钟书语),于是要时刻寻机“突围”(余秋雨《苏轼突围》)。他终于在茶中寻到了潇洒,当他贫病交加不得意之时,便在试院精心煎茶,反复玩味,借以改变清简孤寂之状,做到随遇而安。《试院煎茶》诗云:
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
蒙茸出磨细珠落,旋转绕瓯飞雪轻。
银瓶泻汤夸第一,未识古人煎水意。
君不见,
昔时李生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
又不见,
今时潞公煎茶学西蜀,定州花瓷琢红玉。
我今贫病常苦饥,分无玉碗捧蛾眉。
且学公家作茗饮,砖炉石铫行相随。
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
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
他的饮茶和卢仝的“七碗论”大异其趣,不图喝个两腋生羽翼,不图开拓文思下笔千言,不图有蛾眉侍茶,只愿有李生(唐人李约)的好茶艺,像今之潞公(即文彦博,北宋大臣)那样有一套精美茶具,只愿喝得一瓯好茶常“睡足日高时”。这难道是那个写“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苏东坡吗?怎么如此的不长进!——对,这就是茶仙苏东坡,而不是“一樽还酹江月”的酒徒苏东坡。诗人忘情于茶,不是一蹶不振,而是在作心灵的调整。优雅的饮茶和狂热的饮酒都是苏东坡所需要的,前者让他冷静,后者让他麻木,这两种饮料是他不被贫病所困的治心良药。苏轼曾流放海南儋州,这一人生的大起大落,没能压垮他,因为诗人在茶中找到了慰藉。他汲水煎茶,借此打发孤独而难耐的人生时光,让一颗悲哀的心不至于破碎。《汲江煎茶》诗云: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汲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勺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禁三碗,卧听山城长短更。
诗人借茶事以度过漫漫长夜,“卧听山城长短更”,这是何等地孤独凄清!何等地无可奈何!偌大的海南,遐迩闻名的苏东坡此时只能与茶为友了!
蔡京(1047—1126)是宋徽宗宠臣,官至太师。所著《延福宫曲宴记》云:
宣和二年十二月癸巳,召宰执、亲王等曲宴于延福宫……上命近侍取茶具,亲手注汤击拂,少顷白乳浮盏面,如疏星朗月,顾诸臣曰,此自布茶。饮毕皆顿首谢。
文中所言的宋徽宗,是个嗜茶的帝王,著有《大观茶论》。宣和二年(1120)召王公贵族、左右近臣“曲宴于延福宫”,万乘之尊“亲手注汤击拂”,并非为了夸耀于人,显露身手。作为高高在上的帝王,位尊而权重,然“高处不胜寒”,心里也时时惶恐不安,“布茶”之举正是为了安抚那颗帝王之心,既和臣子套了近乎,也不屈尊降贵。
南宋爱国主义大诗人陆游(1125—1210)一生写有300余首茶诗,作者自比陆羽,称自己是“江南老桑苎”,这类诗句如:“卧石听松风,萧然老桑苎”(《幽居记事九首》),“桑苎家风君勿笑,他年犹得作茶神”〈《八十三吟》),“《水品》《茶经》常在手,前生疑是竟陵翁”(《戏书燕儿》),“我是江南桑苎家,汲泉闲品故园茶”(《安国院煎茶》),“遥遥桑苎家风在,重补《茶经》又一篇”(《开东园路北至山脚因治路停隙地杂植花草》),等等。诗人忧国忧民,一生坎坷,但诗人选择了茶,品茗给他带来了生活的乐趣。他在病中夜读,难以成眠,便出门去汲井水煎茶。《夜汲井水煮茶》诗云:
夜起罢观书,袖手清夜永。
四邻悄无语,灯火正凄冷。
山童已睡熟,汲水自煎茗。
锵然辘轳声,百尺鸣古井。
肺腑凉清寒,毛骨亦苏省。
归来月满廊,惜踏疏梅影。
亏了这深夜品茗,使他度过了幽冷空寂的不眠之夜。世情淡薄,诗人便在饮茶中去感受生活的愉悦。《临安春雨初霁》诗云: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陆游所言的“分茶”即品茶,而另有一些文人别出心裁,变幻点茶技巧,使茶汤面出现各种似是而非的物象。诗人杨万里《澹安坐上观显上人分茶》诗云:
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
蒸水老禅弄泉手,隆兴元春新玉爪。
二者相遭兔瓯面,怪怪奇奇真善幻。
纷如擘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万变。
银瓶首下仍尻高,注汤作字势嫖姚。
不须更师屋漏法,只问此瓶当响答。
紫薇山人乌角巾,唤我起看清风生。
京尘满袖思一洗,病眼生花得再明。
汉鼎难调要公理,策勋茗碗非公事。
不如回施与寒儒,归读《茶经》传衲子。
这是士子游戏人生的一面。较之当时的斗茶,这是更高级难度也更大的一种游戏。那些高僧们,伴晨钟暮鼓、青灯黄卷,实在寂寞单调!在点茶中驰骋想象力,把饮茶变为一门不可捉摸的艺术,这不仅展示了特长,还可填补生活的空白。这实在是无聊的发明创造,无艺术价值之可言,只表明了僧人那颗菩提之心十分空虚。
宋元时期的士子描写汲水煎茶的诗很多,例如:(www.xing528.com)
碧月团团堕九天,
封题寄与洛中仙。
石楼试水宜频啜,
金谷看花莫漫煎。
——王安石《寄茶与平甫》
都蓝携具上都堂,碾破云团北焙香。
汤嫩水清花不散,口甘神爽味偏长。
——梅尧臣《尝茶和公仪》
春芽碾白膏,夜火焙紫饼。
价与黄金齐,包开青箬整。
碾为玉色尘,远汲芦底井。
一啜同醉翁,思君聊引领。
——梅尧臣《答建州沈屯田寄新茶》
西江水清江石老,石上生茶如凤爪。
穷腊不寒春气早,双井芽生先百草。
白毛囊以红碧纱,十斤茶养一两芽。
宝云日注非不精,争新弃旧世人情。
君不见建溪龙凤团,不改旧时香味色。
——欧阳修《双井茶》
我有龙团古苍璧,九龙泉深一百尺。
凭君汲井试烹之,不是人间香味色。
——欧阳修《送龙井与须道人》
自汲香泉带落花,漫烧石鼎试新茶。
——戴昺《赏茶》
江湖便是老生涯,佳处何妨且泊家。
自汲凇江桥下水,垂虹亭上试新茶。
——杨万里《舟泊吴江》
仙翁遗石灶,宛在水中央。
饮罢方舟去,茶烟袅细香。
——朱熹《茶灶》
莆中苦茶出土产,乡味自汲井水煎。
器新火活清味永,且从平地休登仙。
——洪希文《煮土茶歌》
夜扫寒英煮绿尘,松风入鼎更清新。
——谢宗可《雪煎茶》
由以上诗句可以看到,诗人们用水不限于泉水,还有井水、江水、雪水;用的茶是“碧月”、“云团”、“春芽”、“双井”、“龙团”、“蜀茶”、“苦茶”等等;饮茶的地点或在都堂庭院,或在湖山水滨,或在山林茅庵,其景物极妍,有明月、江水、香泉、落花、方舟、松风等等。各自饮茶的旨意和感受也不尽相同,或为寄托情怀,或为乘兴走笔,或有几分茶醉,或有几分惬意,或由茶境而至仙境,或体会在自然里饮自然茶之况味,……都能在茶事中弥补生活的缺憾,获得心灵的补偿。
明代作家高濂爱用虎跑泉烹西湖龙井,二美齐备,可以说他知茶三昧。他认为以虎跑泉烹龙井雨前茶,是“香清味冽,凉沁诗脾”。古人认为:
龙井茶,真者甘香而不冽,啜之淡然,似乎无味。饮过之后,觉有一种太和之气,弥瀹于齿颊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为益于人不浅,故能疗疾,其贵如珍,不可多得。
高濂能“每春高卧山中,沉酣香茗一月”(《四时幽赏录·虎跑泉试新茶》),也算得上是古今第一茶痴了!他不仅爱茶,还爱屋及乌爱及满山茶花,其《四时幽赏录·山头玩赏名花》云:
两山种茶颇蕃,仲冬花发,若月笼万树。每每入山,寻茶胜处,对花默其色笑,忽生一种幽香,极可人意。且花白若翦云绡,心黄俨抱檀屑。归折数枝,插觚为供,枝梢苍萼,颗颗俱开,足可一月清玩。更喜香沁枯肠,色怜青眼,素艳寒芳,自与春风姿态迥隔,幽闲佳客,孰过于君。
他对花“默其色笑”,喜其“香沁枯肠,色怜青眼,素艳寒芳”,视之为“幽闲佳客”,这是高子内心感情的外化为物,是他自己要做一个“幽闲佳客”。
明代文学家、书画家徐渭(1521—1593),字文长,号天池山人、青藤居士。不难看出,他是一个以山林为归宿的雅士。他饮茶十分考究,制的是虎丘茶,用青箬包装,用的是宜兴紫砂罐,伴着残灯,一边吹着《梅花三弄》的曲子,一边品着汤色如“玉壶冰”一般明净美好的茶水。诗云:
虎丘春茗妙烘蒸,七碗何愁不上升。
青箬旧封题谷雨,紫砂新罐买宜兴。
却从梅月横三弄,细搅松风灺一灯。
合向吴侬彤管说,好将书上玉壶冰。
明代中叶的文徵明(1470—1559),才艺双全,能诗善词,工文善画,在吴中文坛独领风骚。他写有茶诗150首之多。诗人恃才傲物,蔑视豪门,故九次应试皆名落孙山。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而辞官归田,躬耕垄亩,以诗酒娱乐人生。文徵明却是隐于市,隐于茶。他给友人汤珍的诗里有一句“门前尘土三千丈,不到熏炉茗碗旁”(《文徵明集》),表示他的决心:即使门前如车水马龙,使者临门频频相邀,卷起三千丈尘土,他也决不出山做官,而宁可伴熏炉茗碗打发时光。所谓“未裁帖子试芳草,且覆茶杯觅淡欢”(文震亨《长物志·香茗》),他决不为谋求富贵闻达而投帖豪门,宁可淡泊人生,只求有一杯清茶的“淡欢”足矣。他迷恋茶,“踏遍阳春情未已,山窗煮茗坐忘归”(《虎丘春游词》)。直到89岁时,即他逝世的前一年,还亲自为朋友烹茶,《咏尧民案上盆兰》诗云:“宾客清闲尘土远,晓窗亲沃案头茶。”很难想象,若不让文徵明饮茶,他又该怎样熬过漫长的岁月!
清代文士郑板桥说“坐小阁上,烹龙凤茶,人间一大乐事”(《家书》)。廖燕《半幅亭试茗记》云:
客之来,勇于谈,谈渴则宜茗。汲新泉一瓶,箅动炉红,听松涛飕飕,不觉两腋习习风生,举瓷徐啜,味入襟解,神魂俱韵。
——好一个“神魂俱韵”!可谓道出了士子们饮茶的共同感受。“神魂俱韵”即文震亨(1585—1645)所言:
香、茗之用,其利最薄。物外高隐,坐语道德,可以清心悦神;初阳薄暝,兴味萧骚,可以畅怀舒啸;晴窗拓帖,挥尘闲吟,篝灯夜读,可以远避睡魔;青衣红袖,密语谈私,可以助情热意;坐语闭窗,饭余散步,可以遣寂除烦;醉筵醒客,夜雨篷窗,长啸空楼,冰弦戛指,可以佐饮解渴。品之最优者,以沉香、岕茶为首。第焚煮有法,必真夫韵士,乃能究心耳。
看来精神的享受并非人人都有此福分,只有“真夫韵士”可领悟真谛。总而言之,士子择水烹茶的过程是平衡心态的过程。士子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心灵的道场,借茶汤浇心中块垒,以宣泄心中的情感,并填补心灵的缺憾,以心茶之路矫正或补充缺损的人生之路,以饮茶之乐礼赞成功者的喜悦或冲淡失败者的悲哀。
士子只是一个特殊阶层,必依附一定的“皮”,这个“皮”就是士子的阶级属性和生活环境。大体说来,大唐盛世为士子创造了进取的条件,远大的理想和内在的欲望经过努力奋斗,一般都可得到满足。这一时期,士子们的格调是高扬的,士子茶的格调是明快的,充满诗性的智慧。虽然有“安史之乱”的挫折,但这只是历史的插曲。“天宝后,诗人多……寄兴于江湖僧寺”(《新唐书》卷三十五《五行志》),促使他们向佛教靠拢,但文化心态并没发生180°的大转弯。两宋时期情况复杂,一方面是国家不宁,契丹、西夏的游牧文化时时骚扰大宋发达的农耕文明,拖得大宋朝精疲力尽,只好以土地、白银、布帛和茶叶换和平,使“志于道”的士子产生了强烈的忧患意识,“忠君爱国”成为时代的主旋律,但整个国家是封闭结构,士子门常感报国无门,久而久之,便渐渐淡漠了边塞烽火;另一方面,大宋朝用屈辱换得了相对的稳定,城市出现了虚假的繁荣,如北宋汴京当时是——
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歌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欢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月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衢,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街,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奏,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宇之异味,悉在庖厨。(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较之唐人,宋代士子心理较封闭,内心世界也较为细腻、敏感、脆弱。他们追求一种更为精致的生活方式。对于茶事宋人刻意经营,在茶禅结合上有极大的推进,但仅就文化心理而言,其气度、风范远逊于唐人。明代禅悦之风再盛,艺术上追求以淡为宗,士子们的生活方式也有改变,追求淡泊处世,一种淡泊的冲饮法取代了精致的饼茶、团茶的煎饮。他们不求唐人的气度和宋人的精致,只求轻松适意,更近禅悦之风。至明代,中国茶道进入了新的美学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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