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茶与清谈
魏晋时代是中国思想史上的新思潮时期,是道家学派最活跃的时期,其特点表现在两方面:
一是思想解放,易、老、庄三玄之学代替了汉代的经学,更为甚者是一批名士“非汤武而薄周孔”(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使西汉独尊的儒术由鼎盛走向衰落;
二是个性张扬,突破传统礼教的藩篱而形成一种“任诞”的世风。
两晋士大夫继承两汉名士之风并有标新立异,讲求容止和清言,如屠隆鸿《苞节录》卷一所言:
晋重门第,好容止。崔、卢、王、谢子弟生发未燥,已拜列侯,身未离襁褓,而已被冠带。
肤清神朗,玉色令颜,缙绅公言之朝端,吏部至以此臧否。士大夫手持粉白,口习清言,绰约嫣然,动相夸许,鄙勤朴而尚摆落,晋竟以此云扰。
追溯清谈之风当始于正始,即三国时期魏齐王正始年间(240—248),时有以“竹林七贤”(嵇康、阮籍、山涛、向秀、王戎、阮咸、刘伶)为代表的清言派,任诞狂放,终日借酒对坐谈玄。这是名教与自然正面冲突之时代,亦是庄子走红之时代。
庄子于哲学、于文学都该以“伟大”誉之,虽然“博学和才辩不弱似何人,当时也不是没人请教他,无奈他脾气太古怪,不会和他们混,不愿和他们混……庄子一辈子只是不肯做事,大概当一个小吏,在庄子则让步到最高限度了。依据他自己的学说,做事是不应当的,还不只是一个肯不肯的问题”。(闻一多《激进人生·庄子》)。他还巧妙挖苦王侯们派来的使者,所以太史公说“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落寞一生,且身后埋没数百年,遇上了魏晋士子“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好时机,他的避世、逃世、养生、返璞归真及神仙思想、“道”的学说成为魏晋清言派的灵感之源,他的对个性张扬的主张及放任的做派可为魏晋士风之滥觞。加之“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晋书》卷四十九《阮籍传》),既不敢匡世,退而谈玄远,既可保项上人头无虞,又可不失士子风度。在这样的政治背景和社会文化心态下,庄子的声势忽然浩大起来,先后有崔撰、向秀、郭象、司马彪、李颐等人为《庄子》作注,一时间“三日不谈老庄,则舌本间强”。
魏晋时代清谈之风的记载很多,如:
靖虽年逾七十,爰乐人物,诱纳后进,清谈不倦。(《三国志·蜀志》卷八《许靖传》)
臣州茂德唯毅,越毅不用,则清谈倒错矣?(《晋书》卷四十五《刘毅传》)
前刺史焦和好立虚誉,能清谈。(《后汉书》卷五十八《臧洪传》)
入则见其清淡干云,出则浑乱,命不可知。(《后汉书》卷五十八《臧洪传》)
孔公绪能清谈高论,嘘枯吹生。(《后汉书》卷一百《郑太传》)
悲风起于闺闼,红尘蔽于机榻,幸有袁生,时步玉趾,樵苏不爨,清谈而已。(《支选》卷四十二应璩《与侍郎曹长思书》)
清谈干云,高谈阔论,乃至清谈永日不为炊,足见谈兴之浓,谈风之盛!
谈些什么呢?魏晋言老庄,此后随世推移,宋明言心性。汉晋之际还有清议,即评论人物。
清谈与道家有直接关系,故归于本章言茶与清谈。
《海录碎事》载:(www.xing528.com)
晋司徒长史王濛,字仲祖,好饮茶,客至辄饮之。士大夫甚以为苦,每欲濛候必云:“今日有水厄。”
自此之后,“水厄”成了饮茶的戏语。《洛阳伽蓝记》载,魏立国后定都洛阳,鼓励南方士大夫归魏。王肃入魏后不食北人羊肉及酪浆,他嗜茶如故,北人讥茶为“酪奴”,但也有北人想学饮茶的,文曰:
时给事中刘缟慕肃之风,专习茗饮。彭城王谓缟曰:“卿不慕王侯八珍,而好苍头水厄。海上有逐臭之夫,里内有学颦之妇,以卿言之,即是也。”盖彭城王家有吴奴,故以此言戏之。
彭城王即呼茶为“酪奴”,对于刘缟习茗饮他以“逐臭”、“学颦”责之。呼茶为“水厄”有一定地域性,南人不解,所以闹了笑话。《洛阳伽蓝记》载:
后梁武帝子西丰侯萧正德归降,(时元乂)欲为设茗,先问:“卿于水厄多少?”正德不晓乂意,答曰:“下官生于水乡,而立身以来未遭阳侯之难。”元乂与举座之客皆笑焉。
北人称茶为“水厄”,南人不晓其所指,理解成久雨成灾,所以惹得举座捧腹而笑。
王濛是太原晋阳人,出身士族。史称“神气清韶,年十余岁放迈不群,弱冠检尚,风流雅正,外绝荣竞,内寡私欲”,他是名士,尚清谈又嗜茶,话说个没完没了,茶喝个没完没了,主人谈兴未已,客人已喝个肚儿圆,故苦不堪言,称之为“水厄”。
魏晋“竹林七贤”时代多狂傲之气,故以酒助谈,宋朱肱《北山酒经》云:
大率晋人嗜酒……王忱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至于刘、殷、嵇、阮之徒,尤不可一日无此。要之酣放自肆,托于曲蘖,以逃世网,未必真得酒中趣尔。古之所谓得全于酒者,正不如此,是知狂药自有妙理,岂特浇其胸中之垒块者耶。
大概由于酒是“狂药”,难免喝得失去理智,祸从口出,即所谓“一言沽祸”。鉴于“魏晋之际士多无全者”的教训,往后的名士便趋于沉静,选择既助兴又理智的茶作为助谈的饮料,自此开了清谈饮茶之风。至唐宋之后,此风不衰,改变的仅是话题,由于文化层次的不同谈的内容有别,或谈文,或议政,或摆龙门阵,或说风月,或拉家常。茶馆更是公众清谈的场所。革命潮起,政权嬗替之际,茶馆老板不得不贴出“莫谈国事”的警语以告诫茶客。
唐代文宗皇帝李昂(827—840在位)“尚贤乐善罕有伦比……常延学士于内廷讨论经义,较量文章,令宫女以下侍茶汤饮馔。”(苏鹗《杜阳杂编》)
朱权《茶谱序》谈骚人羽客“乃与客清谈款话,探虚玄而参造化,清心神而出尘表。命一童子设香案携茶炉于前,一童子出茶具,以瓢汲清泉注入瓶而炊之;然后碾茶为末,置于磨令细,以罗罗之。候汤将如蟹眼,量客众寡,投数匕于巨瓯。候茶出相宜,以茶筅摔令沫不浮,乃成云头雨脚,分于啜瓯,置之竹架。童子捧献于前,主起,举瓯奉客曰:为君以泻清臆。客起接,举瓯曰:非此不足以破孤闷。乃复坐。饮毕,童接瓯而退。话久情长,礼陈再三,遂出琴棋。卢仝吃七碗,老苏不禁三碗。予以一瓯,足可通仙灵矣”。朱权所言是边谈边烹边便饮茶,谈兴与茶趣相称,在座的是言者又是饮者,主客投缘,谈话投机。
许次纾《茶疏》云:“宾朋杂沓,止堪交错觥筹。乍会泛交,仅须常品酬酢。唯素心同调,彼此畅适,清言雄辩,脱略形骸,始可呼童篝火,酌水点汤……”他认为酒是世俗交际饮料,而茶助高士清淡,各派各的用场。
文震亨《长物志·香茗》云:茶用于“物外高隐,坐语道德”,或“青衣红袖,密语谈私”。
南宋朱弁在《曲洧旧闻》中言当时“客至则设茶,客去则设汤”之茶俗的缘起是因为“恐其语多伤气,故其欲去,则饮之以汤”。由此可见当时谈风之盛,茶风之盛。
徐珂《清稗类钞》言清代北京茶肆“八旗人士虽官至三四品,亦厕身其间,并提鸟笼,曳长裙,就广坐,作茗憩,与圉人走卒杂坐谈话,不以为忤”,大约茶馆不是官场,以和为贵,连朝廷大官也随俗以茶助谈。而上海之妓接客入门先“作茶话”,曰“打茶围”。上海地棍选择茶馆了却是非,但不是以茶助清谈,而是讲道理,断是非曲直,名曰“吃讲茶”。
刘鹗《老残游记》第九回“一客吟诗负手面壁,三人品茗促膝谈心”云:“话言未了,苍头送上茶来,是两旧瓷碗,淡绿色的茶,才放在桌上,清香已竟扑鼻。只见那女子接过茶来,漱了一回口,又漱了一回,都吐向炕池之内去,笑道:‘今日无端谈到道学先生,令我腐臭之气,玷污牙齿,此后只话谈风月矣。’”这个女子说的倒是实话,清谈须看对象,对秀才谈书,对屠夫说猪,和风尘女子谈风月,可算是找到了知音,但纯洁之茶入青楼助人说淫秽亦如良家女子落入火坑而无力自拔。
清谈之风无褒贬之意,其好坏取决于谈话内容。“清”有两解:一作清尚解,是名士高雅之举,谈玄论道,切磋学问,非俗人所能为;一作高谈阔论解,废话说了一河滩,皆无益于现实人生。茶是清尚之饮料,茶助清谈主要指有关学问、知识、人生、政治、经济之类的话题,似此不至于玷污茶之高洁。但茶进入世俗社会亦难免助秽言恶语、闲言碎语、狂言乱语,此非茶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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