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茶入儒门
一、竟日何为饮茶吟诗
文人饮茶历史非自唐始,与茶有缘的文士也不乏其人,汉有司马相如,晋有张载(孟阳)、左思、郭璞、张华、杜育,南北朝有鲍令晖、刘孝绰、陶弘景等。个中几人把茶当菜吃的,姑且不论,但张载、杜育、左思之辈确已初悟品茗之趣。
到唐代,文人饮茶渐成时尚,如宋人林洪《山家清供》云:“古人嗜茶者,无如玉川子。”玉川子即中唐诗人卢仝,此人会煎茶,会品茗,深悟茶趣。他写了一首《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全诗31句,行文洒脱,一气呵成,算得上古今最好的一首茶诗,诗云:
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
口云谏议送书信,白绢斜封三道印。
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
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
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仁风暗结珠琲瓃,先春抽出黄金芽。
摘鲜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余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
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轻,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
这首诗载入《全唐诗》,茶学著作多次引用,“七碗茶”的典故亦出于此。由诗中内容可知:唐人饮茶贵新,而当时只有天子有权为天下先,所谓“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嗜茶的玉川子幸友人馈赠新茶,焉能不喜出望外!关门自煎吃,连吃几碗,只觉“喉吻润”,“破孤闷”、“搜枯肠”、“发轻汗”、“肌骨轻”、“通仙灵”,吃到七碗,“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要羽化成仙了!此诗极写饮茶快感,也是许多文人饮茶的共同感受。
李白“斗酒诗百篇”,诗仙乃酒仙,流风所及,他亦从俗,成为茶人。族侄中孚送来仙人掌茶,他以诗作答,并“朝坐有余兴,长吟播诸天”。
较之李白,白居易该称之“茶仙”了,或说俗一点叫“茶痴”。他真正是嗜茶如命,早晨要“起尝一瓯茗”(《官舍》),午睡后“起来两瓯茶”(《食后》),晚上还要“晚送一瓯茶”(《营闲事》),一日两餐还辅以一日三茶;其实何止一日三茶,这位大诗人得空便喝茶,《首夏病间》一诗言道:“竟日何所为?或饮一瓯茗,或吟两句诗。”他懂茶艺,知道如何趁暖泥茶灶,如何用茶笼子焙茶,如何从汤面沫饽、鱼眼看煮茶火候,并曾自种茶树,《香炉峰下新置草堂,即事咏怀,题于石上》一诗言他“斫壑开茶园”,并以“药圃茶园为产业”。
唐代文人嗜茶较著名者有钱起、杜牧、袁高、李郢、刘禹锡、柳宗元、姚合、顾况、李嘉祐、温庭筠、韦应物、李群玉、薛能、孟郊、张文规、曹邺、郑谷、皇甫冉、皇甫曾、陆羽、颜真卿、陆希声、施肩吾、韦处厚、岑参、李季兰、刘长卿、元稹、韩翃、鲍君徽等,他们不仅饮茶,还写茶诗,为茶事添加文化特色,于大唐茶文化的形成与发展,其功劳不让僧人。
二、儒佛一体茶饮僧家
唐代文人茶风的形成与僧人的熏陶有莫大的关系。
研读《全唐诗》,可以发现,唐代茶诗主要写于开元年以后。
封演《封氏闻见记》载:“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转相仿效,遂成风俗。”
如封氏所言:唐代茶事盛于玄宗开元年间,缘起于禅教,最先效尤者是文人。
唐代的宗教政策是三教并重。也有皇帝根据个人好恶倚重某教,如唐太宗认为道教宗师老聃名李耳,姓李的本家,一个李字掰不破,何况儒教宗师孔夫子曾问道于老子李耳,是其学生,所以他的排名顺序是“道、儒、佛”;女皇武则天见佛经《大云经》及菩提流志重译《宝雨经》中有武氏当国事的暗示,于是颁诏“制以释教开革命之阶,升于道教之上”,欲以皇权“佛授”对抗皇权“天授”,并重排座次为“佛、道、儒”,对儒者当然无好感,儒者骆宾王一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骂了她个狗血淋头更让她耿耿于怀。但从总体看,唐皇室对三教兼收并蓄,各用其长。佛、儒间关系一直要好,儒门不排外,佛门亦“强龙不压地头蛇”。
所以中国佛门僧人与儒门文人多结挚友。唐代文人喜欢去佛寺串门,去寺中欣赏名僧书画佳品,与高僧谈佛、论诗、听琴、对弈、赏花,如天宝年间的诗人高适就常与文友去佛寺游玩,有时下榻佛寺。他的《同群公宿开善寺,赠陈十六新居》诗云:(www.xing528.com)
驾车出人境,避暑投僧家。
徘徊龙象侧,始见香林花。
读书不及经,饮酒不胜茶。
知君悟此道,所未披袈裟。
谈空忘外物,持诫破诸邪。
则是无心地,相看唯月华。
诗人夜宿僧家,幸遇主人知茶道,以茶待客,一群文人雅士边品茗边谈空,以茶助谈,谈兴大增,竟超然物外,忘乎所以。一次品茗,感慨良多:经学博奥却知之甚少,饮酒甚多却不知茶比酒好。此后,诗人能不饮茶吗?
此类例子甚多,如严维《奉和独孤中丞游云门寺》,诗云:“异迹焚香对,新诗酌茗论。”僧人烹茶,与来访的文士品茗论诗,真是高雅!柳公权约文友访关中南坡寺院,僧人义海以茶待客,《小说闻记》载:义海“中夜围炉,设茶果待客颇勤。”其他如戴叔伦、裴集、韩翃、司空图、朱庆馀、刘得仁、张祜、孟郊、武元衡等人,都写有茶诗,记述僧人以茶待客之事。文人受其熏陶,亦自煮饮,渐成时尚。
值得一书的是一些诗僧对唐代文人饮茶风气的形成有直接的关系,他们集诗人、僧人、茶人于一身,起了良好的带头示范作用,如僧皎然、齐己、贯休等人。
诗僧齐己《尝茶》云:“石屋晚烟生,松窗铁碾声。因留来客试,共说寄僧名。味击诗魔乱,香搜睡思轻。”这首诗即写僧人待客的情景,“味击诗魔”,来者是诗人无疑。主客一同碾茶、煮茶。品茗论诗,彻夜长谈。于客人而言,不仅得与僧人论诗,还学得一门茶艺。诗人裴集、阳伯明曾作为诗僧皎然的座上宾,“清宵集我寺,烹茗开禅牖”(《答裴集、阳伯明二贤各垂赠二十韵,今以一章用酬两作》)。卢判官水堂夜宴,邀诗僧皎然赴宴,二人志趣相同,一边烹茗一边垂钓,真是风流高会!皎然作《陪卢判官水堂夜宴》一诗云:“爱君高野意,烹茗钓沦涟。”
文人在茶事中实现了自身的超越。他们悟得茶禅,忘却了荣华富贵和失意困顿,竟也修持成半个僧人。如白居易晚年,沉溺于茶事中,早已忘了长安“居亦不易”。拜佛和品茗是他晚年两件大事。元和十一年(816),他与元集虚(又称元十八)等22人,“具斋施茶果以乐之”(《庐山草堂集》)。僧人佛光赴香山精舍,他偕同前往,《唐语林·栖逸》载:途中“船后有小灶,安铜甑而炊。丱角仆烹鱼、煮茗。”元八郎中夜学坐禅,同时品茗。张籍多病辞官闲居,一边品茶一边作诗,逍遥度余生。唐代文人中习佛者不乏其人,与他们饮茶有关,画出的人生轨迹是文人—茶人—僧人。
三、文士荷幸天子赐茶
古代的知识分子称“士”,加个“人”旁即为有官位的“仕”,士子的最终目标是金榜题名,谋得一官半职。
唐天子好茶,士子们总是以皇帝的好恶为价值取向,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皇上嗜茶,士子焉能不好!
对文人饮茶时尚形成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唐代宫廷茶风的影响。
如《独异志》云:“元公德秀,明经制策入仕。其一篇《自述》云‘延英引对碧衣郎,江砚宣毫各别床。天子下帘亲考试,宫人手里过茶汤。’”君王给士子赐茶非等闲小事,这是一种荣誉,表示皇帝对士子的尊重。唐文宗尚贤,召学士入宫论经,必派宫人侍茶汤,以茶助谈兴。宣宗召翰林学士韦澳入宫论诗,《幽闭鼓吹》一书云:“有小黄门置茶。”黄门乃宦者之称,唐开元中设有“黄门省”,负责宫内事务,包括侍茶汤,亦是职责之一。唐初有项规定:“翰林当直学士,每春晚人困,则日赐成象殿茶果。”今之茶贱,干部加夜班发补助则可,无须配给茶叶。但唐代贡茶来之不易,加夜班发点茶叶便是上之所赐,要三呼万岁,感谢浩荡皇恩了。
赐茶示恩宠,是皇帝笼络文化人的重要手段。兴元年间,唐德宗规定每年给翰林学士赐新茗等物,贞元四年(788)又补充规定:晦日、上巳、重阳节等节日,每节皆赐翰林学士一百千及酒脯、茶果,大概贡茶增多了,皇上一高兴便增加赏赐次数。白居易不止一次获此殊荣,《文苑英华》卷六百三十二载白居易《三月三日谢恩赐曲江宴乐状》一诗中云:“蹈舞跼地,欢呼动天。”视为荣降天上,宠惊人间。杜牧也深沐皇恩,在《又谢茶酒状》里激动地说:“杀身粉骨,难酬圣主之恩。”
唐宫茶风正是通过文人学士向全社会传播,产生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和文化效应,经济效益是刺激了茶叶的生产和销售,文化效应是文人响应,竞相饮茶,茶兴之余便是作茶诗、写茶文、描茶画,从而形成了五光十色而又底蕴深厚的大唐茶文化。
四、茶助诗情一瓯一吟
文人饮茶与僧道、皇宫有一定因果关系,但于茶事各有所悟:僧人悟出茶禅;天潢贵胄们一为口腹为欲,二为宣示皇权;而文化人发现茶可与松、梅、竹并列为友,不仅止渴、驱睡,还可益智,启迪文思。如卢仝所言:“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三碗尚且如此,喝七碗又何等了得!“斗酒百篇”只有酒仙李白办得到,“杯茶百篇”未免夸张,而薛能所言“茶兴复诗心,一瓯还一吟”倒确乎如此!
和薛能有同感的文人,如宰相李德裕,在《故人寄茶》一诗中云:
剑外九华英,缄题下玉京。
开时微月上,碾处乱泉声。
半夜邀僧至,孤吟对竹烹。
碧流霞脚碎,香泛乳花轻。
六腑睡神去,数朝诗思清。
其余不敢费,留伴读书行。
友人寄茶来,不忍独享,邀僧一同煎茶,僧人禅境,而诗人对茶孤吟,只觉睡神远去,诗兴勃发,神思清爽,岂能不“一瓯还一吟”!
唐代不少诗人都认为品茶有助于作诗,如刘禹锡在《酬乐天闲卧见寄》一诗中言“诗情茶助爽”,这一个“爽”字是指觅诗苦思,陷入“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境地,若从容烹茗,浅酌慢吟,说不准来了灵感,脑海豁然一亮,于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文思如潮涌,一瓯一吟,充满创作的快感。司空图也认为“茶爽添诗句”。
唐代诗人受茶之惠,便引茶入诗,以报茶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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