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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茶道的价值理念探析

时间:2023-05-1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佛教在唐代已基本被汉化,饮茶成为“和尚家风”是印度佛教中国化的产物。唐代僧人不是冲着茶的苦味而来的。二是道家独具的,认为常饮茶可羽化成仙,连道教思想家、大医学家,时称“山中宰相”的陶弘景也这样认为。而茶性俭淡、平和、空灵,自然是道人修炼首选饮品。

大唐茶道的价值理念探析

第二节 大唐茶道的价值取向

一、茶佛一味

佛教东汉明帝永平十年(67)从印度传入中土。印度高僧输入的是释迦牟尼及其继承者创立的大乘、小乘佛教,而没输入茶禅和茶供养,因为印度当时不产茶。

佛教在唐代已基本被汉化,饮茶成为“和尚家风”是印度佛教中国化的产物。

中国僧人为啥选择饮茶呢?这与佛教的教义有关。

佛教的禅学讲“戒、定、慧”,其中以“禅定”作为基本的修行方式。要“静虑”,要“专注”,就得坐禅。坐禅可至“身达轻安、观照明净”的状态。坐禅要求很严,要“跏趺而坐,头正背直,不动不摇,不委不倚”,且“过午不食”。

佛教传入中国之前,中国已经经过孔孟、老庄的思想熏陶,重出世、延世,重“致君尧舜”,重享乐人生,而印度佛教要其弟子“八斋戒”,做到“六根清净”,灭“七情六欲”,其中包括不饮酒、不观歌舞,不染色、声、香、味、触、法六境,灭绝一切欲望,若要较真,简直生不如死!中国人受不了,久享太平日月的唐人更受不了!

幸喜印度不产茶,释迦佛未将饮茶视为僧人非分的物质享受,中国的僧人们便选择了茶,如《封氏闻见记》所言:“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请注意这个“许”字,僧人饮茶早已成事实,不仅饮茶,还种茶,制茶,降魔大师只是事后履行了“批准手续”:点头认可。

当然,僧人饮茶之初并无精神追求,只图驱睡魔、助消化、悦心志,为重今生、不重来世的中国僧人保留一份口腹之欲,当人生欲望一桩桩一件件被剥夺之时,增添一份饮茶情趣,何乐而不为!

佛义和茶理的交融是后来的事。

僧人们发现茶性平和,醒脑提神,有利于消除疲劳,止息杂虑,安静沉思,可帮助僧人进入“禅定”境界。良好的“茶境”与“禅境”有着相同的氛围,它的特点是静,是虑,是恍兮惚兮,是自我观照。这在僧茶诗中体现得很明显,例如——

慈恩寺塔下避暑

刘得仁

僧真生我静,水淡发茶香。

坐久东楼望,钟声振夕阳。

宿溪僧院

曹 松

少年云溪里,禅心夜更闲;

煎茶留静者,靠月坐苍山。

游报本寺

牟 融

茶烟袅袅笼禅榻,

竹影萧萧扫径苔。

同皇甫侍御题荐福寺一公房

李嘉祐

啜茗翻真偈,

然灯继夕阳。

寄江西幕中孙鲂员外

齐 己

应思陶令醉,

时访远公禅。

茶影中残月,

松声里落泉。

茶性与佛性、茶境与禅境相沟通,这便是“茶佛一味”。

有学者认为:“茶佛一味”由于茶味苦而后甘,与佛教“苦谛”(生、老、病、死之苦)有相通之处,如此解释十分牵强。唐人的心态是既要立地成佛还要不吃苦头。唐人不是以肥硕为美吗?那是社会经济状况良好、胖人日渐增多且又减肥无术的曲折反映。印度(时称天竺)和尚修行法有所谓96种“外道”,采取自饿、投渊、赴火、自坠,乃至持鸡狗戒,好端端的人却要学鸡、狗的动作并成为日常行为。唐代僧人不是冲着茶的苦味而来的。“玉蕊一枪称绝品,僧家造法极功夫”(吕岩《大云寺茶诗》),这说明和尚比凡夫俗子更重视提高茶的品质,使之有良好的口感。中国的僧人想的是走“终南捷径”见性成佛,而不是吃尽千般苦而后成正果,进入极乐世界。由此可知:僧人茶风是佛教中国化的产物,先有禅宗而后有僧人茶风,当大唐文化成大气候时,二者便沟通融和而“茶佛一味”了。

二、修真养性

道教文化是中国汉民族固有的宗教文化。道士、女冠也出了些著名茶人,如写《大云寺茶诗》的吕岩、与颜真卿有过交往的张志和、与陆羽结为挚友的李冶等人。

陆羽《茶经·七之事》有几则道士饮茶的记载:

《搜神记》:“夏侯恺因疾死,宗人字苟奴,察见鬼神,见恺来取马,并病其妻。著平上帻单衣入,坐生时西壁大床,就人觅茶饮。”

《神异记》:“余姚人虞洪,入山采茗,遇一道士,牵三青牛,引洪至瀑布山,曰:‘吾丹丘子也。闻子善具饮,常思见惠。山中有大茗,可以相给。祈子他日有瓯牺之余,乞相遗也。’因立奠祀,后常令家人入山,获大茗焉。”

壶居士《食忌》:“苦荼,久食羽化。与韭同食,令人体重。”

《广陵耆老传》:“晋元帝时,有老姥每旦独提一器茗,往市鬻之,市人竞买。自旦至夕,其器不减。所得钱散路旁孤贫乞人。人或异之,州法曹絷之狱中。至夜,老妪执所鬻茗器,从狱牖中飞出。”

陶弘景《杂录》:“苦荼轻身换骨,昔丹丘子、黄山君服之。”

以上几则茶事说明道教与茶的关系,在道人们看来:饮茶可羽化成仙,连卖茶老妪也可从“狱牖”中飞出;不仅生者要饮茶,死者也需要饮茶,故以茶祭祀颇为必要。

道教选择茶,主要原因有二:

一是道教仪规要求,以“清茶四果”或“三茶六酒”祭天祀祖。早在西汉时代就已有此习俗,长沙马王堆的西汉墓出土的有随葬品茶箱。产生于东汉年间的道教吸收了传统文化中的负面部分。道教认为茶非凡品,是山中“灵芝”,用此祭天祀祖,定得好报,为神鬼所佑。这一点与佛教的“茶供三宝”没有区别。

二是道家独具的,认为常饮茶可羽化成仙,连道教思想家、大医学家,时称“山中宰相”的陶弘景也这样认为。

道教讲“修真养性”,修炼方法除用符箓禁咒以禳灾求福、役使鬼神外,最重要的便是通过清修归本还原,与道合一,成为神仙。修身先修心,修心在于主静,静则生慧。故司马承桢在《坐忘论·收心》中主张:“学道之初,要须安坐,收心离境,住无所有,不著一物,自入虚无心乃合道。”而茶性俭淡、平和、空灵,自然是道人修炼首选饮品。

佛家也讲“静”,也以茶助坐禅,但其目的是“悟”,以破“三关”——本参、重关、牢关之后,走出生死之流的边沿,以证得菩提,成为觉者。他们认为饮茶可助其“见性成佛”。

大约由于急于成仙的缘故,道人们觉得没完没了地“入静”进度太慢,简直遥遥无期,于是又有“丹鼎派”炼吃了长生不老、羽化成仙的金丹。晋代葛洪抱朴子·金丹》云:

夫金丹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黄金入火,百炼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服此二物,炼人身体,故能令人不老不死,此盖假求于外物以自坚固。

唐代皇帝服丹成风,纵死无悔。几个服丹的皇帝寿命极短,太宗52岁,宪宗43岁,穆宗30岁,武宗33岁,宣宗50岁。大多数道人对此犯怵,也无钱买红铅、紫贡之类昂贵原料炼丹,丹鼎何处寻?于是退而求其次,不炼“大药”炼“小药”,小药者草木也,如菖蒲、桂心、五味子地黄等,吃了纵无益也不至于死人。而茶最好,称之为“麒麟草”、“灵芝草”、“仙药”,又好喝又可延寿成仙。道家茶人吕岩、张志和行踪不定,见首不见尾,传言已羽化成仙。道人们即使不信喝茶可做神仙,讲点现实主义,至少可健体延寿、悦心志、饱口腹,做个人间自在仙。

道家饮茶的追求在唐诗中有反映,如温庭筠的《西陵道士茶歌》:“仙翁白扇霜鸟翎,拂坛夜读黄庭经。疏香皓齿有余味,更觉鹤心通杳冥。”皎然《饮茶歌送郑容》:“丹丘羽人轻玉食,采茶饮之生羽翼。”卢仝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极写道人饮茶的快感:“……五碗肌骨轻;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三、延世养生

“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的记载影响颇大,人们辗转相传,竟将茶演绎成“万病之药”,只要常饮茶便可长生不老。以一首《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名载茶史的卢仝在《忆金鹅山沈山人》一诗中说得更玄乎,诗云:

君家山头松树风,适来入我竹林里。  

一片新茶破鼻香,请君速来助我喜。  

莫合九转大还丹,莫读三十六部大洞经。

闲来共我说真意,齿下领取真长生。  

卢仝竟认为只要有茶喝,道士们不必炼什么长生不老药,不必修真养性读什么“三十六部大洞经”,神仙靠不住,圣贤亦难免一死,靠得住的养生之法就是“卢仝七碗茶”。

唐代文学家柳宗元认为:茶可“调六气而成美,扶万寿以效珍”(柳宗元《代武中丞谢新茶表》)。李白在《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序》中说:“唯玉泉真公,常采而饮之,年八十余岁,颜色如桃花,而此茗清香滑熟,异于他者,所以能还童振枯。”

按佛教轮回说,生与死是由“业力”派生出来的“因果链”,所以僧人不以生为喜,亦不以死为悲。但中国僧人可看破红尘独看不破生死,既希望成佛又希望延世长生。他们选择茶不仅为了坐禅入定,还为了延长寿命,不肯轻易放弃人世间的享乐。

唐人确实能喝茶,和尚们可终日浅斟慢酌,如酒徒品酒一般“连续作战”,那个茶艺高手常伯熊竟因饮茶过度喝出病来,就依卢仝所言喝七碗得其快感,今人亦不敢与之较量。“头杯为品,二杯为茗,三杯饮驴”,今人嗜茶者是以两杯为度,过则要被人讥笑了。

四、致清导和

“致清导和”语出宋徽宗赵佶,这位大宋君主治国一团糟,但对茶道的理解颇为深刻,他说:“至若茶之为物,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则非庸人孺子可得而知矣。”这位皇帝弘扬茶道,旨在使政治清明,即平衡各方面的矛盾,无天灾人祸,无战乱匪患,舒舒服服做个太平天子

当然宋徽宗不会傻到治国乞灵于茶道大行,致清导和仅是其精神追求。

早在唐代,无论是天子布衣或释、道、儒三教,在茶事上都以“致清导和”为其价值取向。

“清明茶宴”是唐宫例会,一年一度。茶性平和,茶宴以“和”为贵。天子此举意在赐茶示恩宠,化解隔阂,在袅袅茶烟和乐舞声中搞好“一班人”的团结。此外如以茶招待外国使节、以茶输边和亲、以茶赐文臣武将、以茶赐文人雅士、以茶赐僧人道士……都为了平衡各方面的关系,实现“中和”,进而谋求政治之安定、清明。所以唐代上层统治者努力发展茶业,不仅仅是为了国家财政,还希望茶道大行,使饮茶成为盛世之清尚。

中国三大教派是释、道、儒,三教之间的矛盾与斗争是暂时的、次要的、相对的,而和谐与统一是长期的、主要的、绝对的,所以从没发生过宗教战争,其主要原因是三教教义上有共通之处,就是“中和观”。“中和”是个哲学概念,即强调均衡、平和与对称。若以“一分为二”、“合二而一”为喻,当以“合二而一”为主,“统一”是目的,“平衡”是手段。

这是中国古典哲学思想。《周易》及其卦辞中有如下论述:“阴阳合德,刚柔有体。水火不相逮,雷风不相悖,山泽通气。保合大和,乃利贞。”

佛教有“中道说”,佛陀云:“形在苦者,心则苦恼;身在乐者,情则乐会。是以苦乐两非非道因……今者若能舍苦乐,行于中道,心则寂定,堪能修彼八圣道离于生、老、病、死之患,我已随顺中道修行得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茶性平和,能致静,有利僧人寂定,修中道以证菩提。酒性狂,水性“空”(无色无味无嗅),而茶苦而后甘、淡而有味,亦行中道。所以僧家品茶坐禅,以茶侍僧人、道人、儒生,以茶待施主、香客,在禅堂、茶寮创造一个宁静、平和、脱俗的氛围,有利于改变僧人的不良性格,变得无怨无尤、不喜不悲、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如佛陀塑像的表情那样,垂眉,眼半开半合,含着微笑,深沉大度,一派中和之态。我们从僧茶诗中亦可感受到这点,孟郊《宿空侄院寄澹公》诗云:

灯窗看律钞,

小师别为侣。

雪檐晴滴滴,

茗碗华举举。

“律钞”指佛教律宗经典,小师指年轻僧人,雪霁之日品茗读经,师徒相伴,气氛何等和谐!武元衡《资圣寺贲法师晚春茶会》云:

虚室昼常掩,心源知悟空

禅庭一雨后,莲界万花中。

时节流芳暮,人天此会同。

不知方便理,何路出樊笼。

“空”乃佛经术语,与“色”相对;“空”即真如,“色”即物质。僧人讲“四大皆空”,非灭绝一切欲望,只是要知足少欲行“中道”。僧人禅庭品茗,在中和的气氛中悟“中道”,参加一次茶会,受一次熏陶,便对人世间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多一分厌恶,熏陶日久便看破红尘、跳出樊笼、苦空无我了。

道教宗老庄,老庄主张“大道圆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事万物皆如“太极图”,阴、阳两鱼首尾相衔共处于一个圆中。其基本点仍是主张平衡阴阳以致太和。他们也消极避世,遁入深山。深山产茶,被视为灵芝仙草。茶是他们易于获得的饮品,又利于修养性格,得道之人必如大山般的庄严,茶般的平和。茶是自然界灵物,道法自然,自然包括饮茶在内。

儒家中庸,《中庸》一书相传为孔丘之孙子思所作,包括“中庸为德论”、“中行无咎论”、“过犹不及论”、“执真两端论”。中庸的目的是“和”,“和”是儒家追求的理想境界,君臣父子要和,兄弟夫妇要和,礼乐刑政要和,天地万物要和……和则平,自然、社会方能有序地发展;和则同,自然、社会方能统一、谐调地存在。而茶的作用是致清导和,所以文人欢迎茶。武人偏爱酒,便常有争斗,“鸿门宴”是酒宴,一方面觥筹交错,另一方面剑拔弩张、杀机四伏。

“执儒典不屈”的陆羽亲自设计并铸造了茶器风炉,形制以均衡为美,从各方面表现出他对“和”这一理想境界的追求,可从如下几方面证之:

1.风炉“如古鼎形,厚三分,缘阔九分,令六分虚中,致其朽墁。凡三足,古文书二十一字”。选择的3、6、9、21等数,乃根据易学象数原理严格定其尺寸。“3”是最稳定的复数,三点相连可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6、9、21皆为“3”的倍数;

2.鼎为三足,是最稳定的支撑点,少则易失衡,多则难谐调;(www.xing528.com)

3.“一足云:坎上巽下离于中”,坎卦为水,巽卦为风,离卦为火,意即“风能兴火,火能熟水”,三者相“和”方能煎出好茶;

4.“一足云:体均五行去百疾”,炉体具“五行”之数:锻铁铸造此为“金”,中有薪炭此为“木”,器内盛水此为“水”,燃炭加热此为“火”,置于地上此为“土”——金、木、水、火、土“五行”皆具。但要“均”,即平衡五行生克关系,“平则为福”(赵佶《圣济经》),便可“去百疾”;

5.“一足云:圣唐灭胡明年铸”,言平衡政治之“治乱关系”,灭了安禄山、史思明,平了内乱,乱而后治,重享太平,又可享“盛世之清尚”了。若社会乱糟糟的,偌大华夏,将无尺寸宁土安得下一尊风炉!风炉铸此铭文是对社会的祝福;

6.炉床支架绘“翟”(火禽)、“彪”(风兽)、“鱼”(水虫),乃火、风、水卦之形象。如此数端,皆以“中庸”为宗旨。再如他所造的“img23”(锅),“方其耳,以正令也;广其缘,以务远也;长其脐,以守中也”,这“正令”、“务远”、“守中”是儒家治国求太平之术,亦为“和”之术。陆羽提倡饮茶“致清导和”用心良苦。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释、道、儒三教亦如鼎之三足,支撑着两千年之久的中国封建社会,形成稳定的结构。唐朝统治者实行“三教合一”的宗教政策正是鉴于这一点:三教都主张中和,有此一说便可求同存异,各人头上一方天,互不倾轧。历史上虽有几次“法难”,但其实质不是宗教斗争,而是皇帝佬儿不高兴了,便下令排佛。佛教也修正自己的布道方略,采取与官方合作的态度,自愿成为统治者手中的思想统治工具,于是政、教双方“和”了,迎来了佛教在中国的大发展。茶圣陆羽作为儒生亦不弃释道,他是半个僧人,又是道士、女冠的密友。他所创立的茶道以“中和”为本,体现中国释、道、儒各家优秀文化思想的集结。

五、养廉励志

早在晋代,茶便被视为养廉佳品。《晋中兴书》载:

陆纳为吴兴太守时,卫将军谢安常欲诣纳。纳兄子俶,怪纳无所备,不敢问之,乃私蓄数十馔。安既至,所设唯茶果而已。俶遂陈盛馔,珍馐毕具。安既去,纳杖俶四十,云:“汝既不能光益叔父,奈何秽吾素业。”

陆羽在《茶经·七之事》里录入此文,意在说明茶性俭,俭则养廉。陆纳称以茶待客为“素业”,“素”解作朴素、纯洁。《老子》云:“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庄子·刻意》云:“纯素之道,唯神是守……能体纯素,谓之真人。”所以守住了“素朴”便可做真人,进入修身的理想境界。素业即清素之业。

茶性俭有两层含义:

一是指价格而言。如唐肃宗乾元元年(758)曾发布禁酒令,代宗广德二年(764)又进一步限制全国卖酒户数,原因在于酒道大行而导致“廪食方屈”,连杜甫也发出“街头酒价常苦贵”的慨叹,一般百姓又如何承受得起?若以茶代酒,可节约粮食,可降低消费水平,有利于国计民生。当时酒价每斤按三百文计算,一斤酒与六斤茶等值,人均消费茶一年按三斤计,半斤酒钱就相当一人全年的茶钱。提倡饮茶其他好处姑且不论,仅节约开支这一条就功莫大焉。百姓家收支平衡这也有利于社会的稳定;

二是指茶的品质。俭则纯,纯则洁。茶道大行有利净化社会风气。纯洁的茶可涤人肺腑、荡人灵魂。所以宰相李德裕虽对天柱茶喜爱,欲觅“几小袋”品尝,可一旦舒州牧送上几十斤,却又拒收,他大概是不忍因此而玷污纯洁的茶、也不忍玷污自己的令名。从古至今,上下级之间、友朋之间寄赠几斤茶叶,被认为是正当的馈赠,与“受贿”不搭界。

常饮茶者有平常心,如茶之淡泊,淡泊明志,淡泊致远。真正的茶人是知足少欲,知足则长乐,少欲则不贪,持素业而积极进取。历史上有溺酒而亡国、败家、丧身的先例,却从未见过因品茗而倒霉的怪事。

所以,唐末刘贞亮总结“茶有十德”,内有“以茶可养廉”、“以茶司雅志”两条。

六、返璞归真

返璞归真的含义是回到本真状态,不为物欲所诱惑。《战国策·齐》记载:战国齐宣王欲用颜斶,斶辞曰:“夫玉生于山,制则破焉,非弗宝贵矣,然夫璞不完。士生于鄙野,选而禄焉,非不贵也,然形神不全。斶愿得赐归,……归返于璞,则终身不辱也。”

返璞归真合于老庄学说。老子主张任其然,人的生存状态要在恍兮惚兮中“复归于婴儿”。庄子主张“物(人)不胜天”,发挥老子的“无为”论,解释成无是非、无成败、无梦醒、无生死、无时空,简直是原始的混沌状态。

唐代社会很发达,文人很入世,入世的文化人又觉自己被困于四堵高墙之内,“入城”想“出城”,回归到自然状态中去,做个自然人,恢复做人的本真。

茶是自然的茶,山中灵芝,为府衙、书斋、市井内的文化人带来大自然的信息,一枝灞桥上的柳枝尚且珍视,折枝送友,何况有千万状的绿得可爱的茶!所以当春茶采摘之时,收到远方友人寄赠的茶,免不得诗兴大发:“多谢崔居士,相思寄寂寥”(齐己《谢人惠扇子及茶》),“愧君千里分滋味,寄予春风酒渴人”(李群玉《答友人寄新茗》),“生拍芳丛鹰觜芽,老郎封寄谪仙家”(刘禹锡《尝茶》)。大历四年(769),晋陵郡丞尉迟绪,于城南修一草堂,李翰《尉迟长史草堂记》一文曰:“非道统名儒不登此堂,非素琴、香茗不入兹室,是知草堂之贵。”琴、茶并称,茶来自云雾山中,琴奏“高山流水”,置于草堂,虽居城郊,会有结庐深山之况味。

亲自烹茗,亦是雅事。如用风炉煮水,一沸如“鱼目”,二沸如“连珠”,三沸如“鼓浪”,多富情趣!茶汤之沫、饽、华,“如枣花漂漂然于环池之上,又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又如晴天爽朗有浮云鳞然……其沫者,若绿钱浮于水湄,又如菊英堕入樽俎之中”,这哪是煎茶?而是去优美的大自然界优哉游哉!对于俗务缠身者、埋头书斋者、禁锢深宫者,都是一种“美的补偿”,弥补了远离大自然的缺憾。

当他们做不成隐士、山人、处士、山僧时,便在喧嚣的都市内创造一种自然的茶境,如萧茂挺《赠韦司业书》所云:“所未忘者有碧天秋霁,风琴夜弹,良朋合坐,茶茗间进,评古贤,论释典,则乐在终席。”唐代诗人朱庆馀的《凤翔西池与贾岛纳凉》就是写文人士大夫公余闲暇品茗的诗,诗云:

四面无炎气,清池阔复深。

蝶飞逢草住,鱼戏见人沉。

拂石安茶器,移床选树荫。

几回同到此,尽日得闲吟。

  ——《全唐诗》卷五百一十四

这位官吏与友人品茗不在客厅,而安茶器于池畔山石边,移眠床于树荫之下,临清凉池旁,睹蝶飞鱼戏,正是忙中偷闲寻茶趣。

唐宫才女鲍君徽笔下的宫廷茶会亦选在内花园里,凭人工的造化将大自然缩微,供人领略回归自然的情趣:在这人工造就的自然环境内品茗,虽藏虚假,然聊胜于无。

当然,最惬意的是去大自然的环境中饮自然茶,返回本真状态。由采到饮,每一个环节都能给人以自然的质朴的美的享受。如采茶时节去踏春,“茗园晴望似龙鳞”(刘禹锡《寄杨八寿州》),“野茶无限春风叶”(李郢《邵博士溪亭》),“蒙顶茶畦千点露”(郑谷《蜀中三首》),“绿茗盖春山”(李嘉祐《送陆士伦宰义兴》),“采茶溪路好,花影半浮沉”(姚合《寄杨工部,闻毗陵舍弟自罨溪入茶山》),入茶山饱览春色,啜了佳茗,然后“行踏春芜看茗归”(皎然《山居示灵彻山人》)。

在大自然环境里用茶别有情趣,“山茗煮时秋雾碧,玉杯斟处彩霞鲜”(刘真《七老会诗》),“十只画船何处宿,洞庭山脚太湖心”(白居易《拣贡橘书情》),“小鼎煎茶面曲池,白须道士竹间棋”(李商隐《即目》)……文人做道士、僧人、隐士最津津乐道的享受便是在大自然的环境里亲手植茶、采茶、制茶、煎茶、办茶会,难怪出身世家的皎然要出家伴青灯黄卷、听晨钟暮鼓,凭那茶事就给了他无穷的乐趣。

文人学老庄其实是各取所需。老子主张无为,目的在于效法自然规律来治国、驭众、固位、保身,提倡“小国寡民”。庄子主张弃绝人世,学做混沌,倒退到原始状态。唐代文化人不傻,既举老庄的旗帜,返璞归真,清虚,静止,还要保留七情六欲,广交茶友,享乐人生,在伟哉大唐的广袤国土里“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

七、启迪文思

唐代文人多与酒结缘,借酒激发灵感,李白、杜甫就是例子。李白“斗酒诗百篇”,有酒仙、诗仙之称,杜甫嗜酒,“径须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瞧!纵酒价上涨,三百文钱只能买一斗酒(约四两),也豁出去喝他几两!

李、杜之后的文人改弦易辙,借茶饮寻觅灵感,激发形象思维的活力。如白居易在《首夏病间》中云:“竟日何所为,或饮一瓯茗,或吟两句诗。”李德裕收到友人赠的蜀茶后,亲自开缄碾末煎茶,茶悦心志,启迪文思,其《故人寄茶》诗云:“六腑睡神去,数朝诗思清”,“半夜邀僧至,孤吟对竹烹”。薛能在《留题》诗中云:“茶兴复诗心,一瓯还一吟。”这是篇首两句,道明“茶”与“诗”的关系,是茶之功激起心中诗情。刘禹锡说“诗情茶助爽”(《酬乐天闲卧见寄》),司空图则云“茶爽添诗句”(《即事二首》),二人都有同感:饮茶开心窍,使诗家文思通达,有好诗句涌出,流于笔端。

唐人在茶中的这一追求,表达得最明白的是卢仝的“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即言茶能启迪文思。

实事求是地讲,借酒助诗情的人很少很少,除李白这类酒仙外,多数文人饮酒后只是迷迷糊糊,哪来的文思!而煎上一碗茶,然后展纸磨墨,边品边写的文人倒大有人在。我们推测,这是唐代文人的写作习惯。酒是叨了李、杜(还包括白居易)等几个名人的光而走红文界,这是广告的作用,质朴的茶不与酒争雄,而暗暗地实实在在地帮人启迪文思,为中华文苑的繁荣兴旺尽绵薄之力。

八、移情寻芳

陆羽著《茶经》特意点明:茶人应是“精行俭德之人”。高僧们允许和尚饮茶,其中一条是茶能抑制性欲,有利于丛林修持。但唐代是个开放的社会,特别是文化人,以与歌舞演员交往引为风流雅事。这些歌舞演员多是女性,美人胚子。文人介入茶事的一个负面效应就是将艳事和茶事搅在一起。

刘禹锡在《洛中送韩七中丞之吴兴口号》一诗中直言不讳地说:“何处人间似仙境,春山携妓采茶时。”当时的道德观念出了问题,不称“嫖妓”称“携妓”。这位大诗人曾任“监察御史”,负责“纪检工作”,连他也认为文人赴会带上有艺术素养的妓女不算过失。他敢写入诗中,不怕落人笑柄,这也说明唐代文人中非刘某一人有“寡人之疾”。

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刘禹锡携妓踏春是去采茶,尽管陆羽等人讴歌茶之高尚纯洁,但他不管那一套,艳事和茶事要兼而有之。

白居易因病未能赴顾渚山茶会,“自叹花时北窗下,蒲黄酒对病眠人”(《酬微之开拆新楼初毕相报末联见戏之作》)。他恋恋不舍的不仅是“紫笋齐尝各斗新”,还有“珠翠歌钟”、“青娥递舞”。美茶娱口,美色娱目,二美兼有,焉能不趋之若鹜?

将茶列为香奁之物并以茶陪衬美人的诗是崔珏的《美人尝茶行》诗云:

云鬓枕落困春泥,玉郎为碾瑟瑟尘。

闲教鹦鹉啄窗响,和娇扶起浓睡人。

银瓶贮泉水一掬,松雨声来乳花熟。

朱唇啜破绿云时,咽入香喉爽红玉。

明眸渐开横秋水,手拨丝簧醉心起。

台前却坐推金筝,不语思量梦中事。

诗中描写的茶艺很地道,美人春睡、玉郎煎茶、朱唇啜茶、抚琴品茗、回味梦境……把个茶事写得香艳迷离。那个玉郎其所以如此有耐心地碾茶、取水、煎茶,因为已将对“浓睡人”的爱移情于茶。此风一开,便不可收拾,宋人苏东坡干脆说“从来佳茗似佳人”,明人许次纾更将三巡之茶比作三种年龄的美女。美人伴茶渐成文人时尚,誉为“名士风度”。

九、传情达意

《茶经·七之事》中有几则故事,言茶之用,实已将茶作载体,传情达意。如吴王孙皓“密赐茶荈以代酒”,表达上对下的格外关照;陆纳以茶果待客并视为“素业”,表现为官清廉;王微《杂诗》诉相思之苦;南齐世祖武皇帝的遗诏以茶果为祭、不用牲灵,是以俭教育后人,恐奢侈丧国。

唐人用茶传情达意有如下数端:

1.酬客:酒不常有,而茶事易为,无论是王公朝士、凡夫俗子、僧人道士,贵客临门,煎茶相待,不破费而已尽主人之谊。就连大唐天子招待外国使臣也是茶饮,借茶传情,以和四夷;

2.赠友:唐人“谢某某寄茶”的诗很多,可见当时茶是珍贵礼品。谢人赠金太俗,不好入诗;茶乃廉品、雅品,写入诗中可见友情之纯洁深厚;

3.赐茶:上级待下级以“赐茶”方式联络感情。赐茶之举见于唐史较多,是大唐天子习惯采用的“笼络手段”。“清明宴”是集体赐茶的方式,一年一度,仪规庄重;

4.茶会:僧人、文人喜办茶会,朋友相聚,品茗唱和,所谓风流际会,乐此不疲;

5.茶祭:如以茶祀天祭祖,佛寺茶供养,都为传达生者对死者、凡人对神佛的感情,或缅怀,或祈福,希望以茶沟通;

6.茶禅:佛门以茶“斗机锋”,如福州长庆慧棱禅师,人问“如何暗来底事”,他答“吃茶去”。人问“从上宗乘,如何举扬”,他答“今日未吃茶”。赵州和尚的口头禅是“吃茶去”,意即“你自己去悟吧”,促其“顿悟”。茶禅很深奥,旨在引导僧人进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境界。不靠明师耳提面命,凭自己的直觉感悟去参透佛理,见性成佛,此谓禅境,或茶的“禅境”,禅的“茶境”。作为茶的传情达意,此为最高层次。

十、和乐自娱

以茶和乐自娱的方式有好几种:

张萱所绘的《明皇和乐图》是一种:安卧于御榻之上的唐明皇有宫娥奉茶,虽无乐舞相伴,然舒心、闲适,自觉惬意;

周昉所绘《啜茗调琴图》是一种:茶香扑鼻,琴音悦耳,又置身于优美的园林环境,其乐也融融;

唐玄宗与梅妃斗茶是一种:美丽的梅妃与君王作草木之戏,点茶较胜负,一决雌雄,权作消遣,游戏人生;

崔珏的《美人尝茶行》是一种:为佳人碾茶、煎茶,人因茶香,茶因人美,目迷五色,风流蕴藉;

颜真卿与陆羽、皎然、李崿等人的品茶唱和是一种:文人雅集,风流高会,虽无管弦之盛,诗如涌泉,如奏高山流水;

唐天子清明宴是一种:天皇贵胄、文臣武将,聚股肱英才,共品急程茶,同为天下先,恩宠有加,山呼万岁,不亦乐乎;

顾渚山茶会是一种:同僚约期,共品佳茗,歌钟绕身,青娥递舞,不亦乐乎;

刘真七老茶会是一种:一面品茶,一面赏景,感韶华易逝,恋夕阳晚景,不问前程,得乐且乐;

薛能品茶吟诗是一种:纱帽笼头自煎吃,茶兴复诗心,一瓯还一吟,充满创作的激情和快感;

吕温笔下的三月三日茶宴是一种:选合适节令踏青,赏景品茗,吟诗作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文人云集,颇多雅士之乐;

常鲁公出使吐蕃,烹茶帐中,招待赞普是一种:赞普不让鲁公,储天下名茶,此舒州,此顾渚,此蕲门,此昌明,此img24湖,遂命出之。有奇货可居,亦为乐事;

陆龟蒙逆旅不废茶事是一种:他外出不乘马,升舟设篷席,斋束书、茶灶、笔床、钓具,品茗兼读书、垂钓,高人之乐非一般布衣之乐;

僧人在寺院待文士是一种:僧义海在关中南坡兰若接待柳公权,中夜围炉设茶果,殷勤待客,张祜在普贤寺做客,僧俗“更共品新茗”……洒扫禅堂迎雅客,亦为一乐;

刘言史和孟郊在洛北野泉煮茶是一种:契友相约去山野泉边,敲石取火,拾来鸟窝枯枝作燃料,拂去杂物汲清泉,烹野茶得野趣;

静夜品茗并赏月听钟是一种:诗人们于月夜煎茗,仰看天上明月,谛听寺院钟声,所谓“消冰煮茗秀”、“孤磬夜声长”、“闻钟笑语间”、“夜邀陪明月”,充满诗情画意;

此外如品茶观画、习书,茶罢歌一曲,携妓踏春采茶,奉茶送友壮行色……诸如此类,皆寓“和乐”二字。酒徒之乐在酒里,茶人之乐在茶中。

十一、夸示富贵

陆羽在《茶经·一之源》里言及“精行俭德”,在《茶经·五之煮》里又言“茶性俭”,两次提到“俭”。在陆羽看来,以“俭”为特质的茶应由有“俭德”的茶人享用。

对此,唐代的王公贵族并不买账,他们饮茶不仅要享受口福,还要炫耀尊贵。

如茶具,陆羽讲得清楚,以越瓷为上,但天皇帝胄岂肯与百姓同用普通越瓷?于是指令全国技艺最高的窑场烧秘色越器上贡朝廷,所谓“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陆龟蒙《秘色越器》),“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贡吾君”(徐夤《贡余秘色茶盏》)。唐僖宗所用的一套茶具,非金即银,法门寺地宫出土的《物帐碑》上明文标出:“茶槽子、碾子、茶罗子、匙子一副七事共八十两。”用金银茶具烹出的茶未必有好的茶味,此乃“茶人之意不在茶”,意在夸示富贵,显示君临天下的皇家气派。

所以同样的饮茶,达官贵人们就很特别:茶要名品,金装银裹,千里驿传,弄得茶叶贵比黄金;水要名泉,千里递水,兴师动众;茶具质地和工艺都是一流,超豪华;煎茶用茶僮、女侍,带仪卫,配乐舞,将臭架子摆足。

向饮茶人介绍茶叶、茶具,应着眼于茶品;但有钱有势者多炫耀茶与茶具之名贵,他们津津乐道的是牌子而非质量。

今有“档次”一说,唐代的权贵们其所以在俭朴的茶事中追求不合情理的高消费,借茶炫耀富贵,骨子里还是担心降了档次。

本篇主要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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