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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史上的名水之争

时间:2023-05-1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茶趣之一是择水,汲水自煎茗乃文人雅事。茶是灵魂之饮,水是生命之源。茶是水之灵魂,无茶便无茶事;水是茶的载体,没水烹不成茶。此人表示愿效犬马之劳。荆公亲以衣袖拂拭,纸封打开,命童儿茶灶中煨火,用银铫汲水烹之,先取白定碗一只,投阳羡茶一撮于内,候汤好蟹眼,急取起倾入,其茶色半晌方见。

茶史上的名水之争

第二节 茶史上的名水之争

古人烹茶讲究精茶、真水。陆羽论择水以“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雨水、雪水是“天水”,烹茶亦佳。宜茶之水一般要清、活、轻、甘、冽。茶趣之一是择水,汲水自煎茗乃文人雅事。品水文学是茶道开出的奇花异卉。

茶是灵魂之饮,水是生命之源。

茶中有道,水中也有道。

孔子认为水具有“德、义、勇、法、正、察、善、志”诸种美好的品行,并说“是故君子见大水必观焉”(《荀子·宥坐》),如同顶礼膜拜圣者一般。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如此无私谦虚,善哉,水也!

庄子《天道》说:“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如此公正客观,善哉,水也!

这是典型的东方人的思维。水是什么?在西方人眼中是H2O,无色、无味、无臭、液态。仅此而已!水可以是生命之源,但绝非道德之本、修养之本、精神之本,但中国文化赋予水以性灵。

好茶需好水,所以明人许次纾在《茶疏》中说:“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论茶也。”明人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谈》中说:“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他认为择水重于择茶,二等茶用上等水可烹出上等茶,而上等茶用二等水就只能烹出二等茶。明人张源在《茶录》中说得更为透彻:“茶者,水之神;水者,茶之体。非真水莫显其神,非精茶曷窥其体。”这就讲透了茶与水的关系。茶是水之灵魂,无茶便无茶事;水是茶的载体,没水烹不成茶。按化学书上的说法:茶是溶质,水是溶剂,茶汁是水的溶解液。但这太枯燥,远没古代茶人富有想象力,这也不是中国人描述事物的习惯方式。

中国人是爱水的民族,性格中有着水的灵性,有着水的品格,擅长整体思维的中国人干脆将极为重要的水纳入“五行”:金、木、水、火、土,认为水是组成物质世界的五元素之一。

中国古代的文化人琢磨出丰富多彩的“水文化”,并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说法。水文化是生态文化的重要养生场。爱水的中国人创造了许多与水有关的成语,例如:水到渠成、水火无情、水落石出、水乳交融、水清无鱼、水深火热、水天一色、水泄不通、水涨船高、水中捞月、水火不容等等。

中国古代的文化人爱饮茶,既然水为茶之体,虽有“精茶”而无“真水”也就煮不出一碗好茶汤,所以这样的人也就不配称做饮茶人!

所以古代茶人对于择水特别用心,苦苦寻觅宜茶的好水,一旦获得好水便大加推崇,大老远跑到那一眼泉边亲口尝一尝,有钱有地位的千里运递也不嫌耗时费力,竟乐此不疲;或者张罗在泉边办茶会,名泉试新茗;自然还要拿起生花妙笔作诗写文章。其间,免不了为水的优劣真假较真,争个红脖子涨脸。似乎对水的不公平就是对人的不公平,委屈了水就是委屈了人,对水的误判就是草菅人命。在现代人眼里古人的认真简直不可思议,甚至会骂他们吃饱了撑的。其实不然,这是一种值得研究也颇为有趣的文化现象,借用电台主播通行的说法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唐人李德裕(787—850),字文饶,赵郡(今河北赵县)人,比陆羽晚出生半个世纪,是唐代著名的嗜茶宰相。《事文类聚》记有他辨水的故事,说李德裕称赞皇公时,有亲信奉命去京口办事,李说:“你回来时,将金山下扬子江南泠水给我汲一坛回来。”此人表示愿效犬马之劳。但扬帆回归时却因醉酒误事,忘了去金山下汲南泠水,为此返回又恐误了归期,便心生一计,经建业石头城下汲一坛石头城下水李代桃僵,并恭敬献上。此人心存侥幸,虽然你是宰相,你是大学问家,你那条舌头未必能分辨得清!可谁知李德裕鉴水明察秋毫,委婉地说:“南泠水味咋和过去大不一样了?这水倒像石头城下的水。”使者知李德裕已看破,只好谢罪。

李德裕是个大忙人,鉴水又是区区小事,可他就这么在乎这区区小事,又那么内行!

吕元中《丰乐泉记》中讲了一个欧阳修辨水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文章说:“欧阳公既得酿泉,一日会客,有以新茶献者。公敕汲泉瀹之。汲者道仆覆水,伪汲他泉。代公知其非酿泉,诘之,乃得是泉于幽谷山下,因名丰乐泉。”

欧阳修(1007—1072)是北宋文学家、史学家,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他也是一个大忙人,但忙活归忙活,该玩还要玩,于茶于酒两爱。他重视择水,觅得酿泉,喜得新茶,又有嘉宾,便令仆人汲酿泉煎茶。运水途中仆人不小心将酿泉水弄倒了,索性和欧阳公开个玩笑,就近择一幽谷汲泉代之。心想:同为泉水,看你咋辨真伪?欧阳修已练就一条好舌头,一尝便知。仆人未能蒙过欧阳修,受了责备。大概来不及重汲酿泉水,便以此水煎茶,似乎味不差,欧阳修赐名“丰乐”,意外地又多一宜茶佳泉。作于庆历丙戌年的《丰乐亭记》提及此事,云:“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饮滁水而甘。问诸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其上丰山耸然而特立,下则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顾而乐之。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其间。”

张邦基《墨庄漫录》记有苏东坡与人辨水的事例,内云:“元祐六年七夕日,东坡时知扬州,与发运使晁端彦、吴倅晁无咎,大明寺汲塔院西廊井,与下院蜀井二水较其高下,以塔院水为胜。”此文一则说明文人的雅兴,再则也说明苏东坡是鉴水的行家。

冯梦龙《惊世通言》第三卷记有《王安石三难苏学士》的故事。王安石(1021—1086)北宋著名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字介甫,号半山,又称王荆公,江西临川人。曾亲自制定茶法,但他并不嗜茶,曾因将大风散与茶水混而饮之却欢呼“大好茶味!”而贻笑大方。苏东坡却是资深茶人,善于鉴水。冯梦龙让二人互换位置,王安石成了辨水名师,苏东坡倒三次受窘。文曰:

茶罢,荆公问曰:“老夫烦足下带瞿塘中峡水,可有么?”东坡道:“见携府外。”荆公命堂候官两员,将水瓮抬进书房。荆公亲以衣袖拂拭,纸封打开,命童儿茶灶中煨火,用银铫汲水烹之,先取白定碗一只,投阳羡茶一撮于内,候汤好蟹眼,急取起倾入,其茶色半晌方见。荆公问:“此水何处取来?”东坡道:“巫峡。”荆公道:“是中峡了?”东坡道:“正是。”荆公笑道:“又来欺老夫了!此乃下峡之水,如何假名中峡?”东坡大惊。述土人之言:“三峡相连,一般样水。——晚学生误听了,实是取下峡之水。老太师何辨之?”荆公道:“读书人不可轻举妄动,须是细心察理。老夫若非亲到黄州,看过菊花,怎么诗中敢乱道黄花落瓣!这瞿塘水性,出于《水经补注》。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缓,唯中峡缓争相半。太医院官乃明医,知老夫乃中脘变症,故用中峡水引经。此水烹阳羡茶,上峡味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今见茶色半晌方见,故知是下峡。”东坡离席谢罪。

小说不能等同史料,但至少说明著书的冯梦龙是鉴水的行家。

明代袁宏道文章写得好,鉴水也颇在行。他写有《识张幼于惠泉诗后》一文,讲了两个因不善辨水而贻笑大方的人的故事:其一,有麻城丘长孺者,东游吴会,慕惠泉之名,载惠泉水30坛以归,仆人苦其沉重,倒入江中,担空坛而回。到达目的地时汲山泉灌满。丘长孺被蒙在鼓里,却邀友尝水,骄矜有喜色,品饮时嗅玩嚼咽,如茶醉一般,众友亦惊叹不已。然半月后仆辈相争事发,方知饮的乃本地泉水,主宾皆尴尬。其二,其弟因事去吴会,载惠山泉和中泠泉各二樽归,红笺书名,月余抵家,笺字磨灭,何以辨之?其弟不能辨,二人相顾大笑以解嘲。这两则故事都是说不善辨水人的尴尬,而袁宏道颇自信,言自己吏吴多年,“尝水既多,已能辨之”。

辨水之乐,乐在斗茶艺,品水是茶艺中较难掌握的基本功之一,此为智者的游戏。

古代辨水最精彩的是那桩传为佳话的“品水公案”,围绕孰是天下名水、孰是天下第一泉展开争鸣,由中唐至清乾隆朝,争论了1000年。

这场论争是中唐一个名叫张又新的文人挑起来的。

张又新唐宪宗时任左司郎,河北深州人,比陆羽小几十岁,唐宪宗元和九年(814)张又新初成名时,陆羽已作古十年。张又新作为中唐著名鉴水专家深受陆羽的影响,这毫无疑义。

张又新写了一篇短文,名《煎茶水记》。他对陆羽的品水本有异议,但惮于陆羽的赫赫声名,不敢唐突,于是欲抑先扬,讲一个陆羽辨水的故事。故事起因是元和九年他与同年生(同榜进士)相约于荐福寺,他与年兄李德垂先到,在寺中玄鉴室小憩,刚好遇上一个楚地的僧人,携有书囊,张又新从中抽出一部,内皆杂记,卷末题为《煮茶记》,于是引出一个陆羽品水的传奇故事,云:

代宗朝李季卿刺湖州,至维扬逢陆处士鸿渐。李素熟陆名,有倾盖之欢,因之赴郡。泊扬子驿,将食,李曰:“陆君善于茶,盖天下闻名矣。况扬子南泠水又殊绝。今者二妙,千载一遇,何旷之乎。”命军士谨信者操舟挈瓶,深诣南泠,陆利器以俟之。俄水至,陆以杓扬其水曰:“江则江矣,非南泠者,似临岸之水。”使曰:“某操舟深入,见者累百,敢虚绐乎?”陆不言,既而倾诸盆,至半,陆遽止之,又以杓扬之曰:“自此泠零者矣。”使蹶然大骇,伏罪曰:“某自泠零赍至岸,舟荡覆半,至惧其少,挹岸水增之,处士之鉴,神鉴也,其敢隐乎。”李与宾从数十人皆大骇愕。

故事简短而有起伏,足以说明陆羽在代宗时代便已因善于煎茶和鉴水而天下闻名。

楚僧的《煮茶记》无考,李季卿确有其人,但陆羽辨扬子南泠水和江岸水未必确有其事,故事的漏洞在于,南泠水和江岸水既已装入一只桶中,必相混合,岂有上半桶为江岸水、下半桶为南泠水之理?陆羽居然尝出,其舌头感觉之精细过于神奇,酌奇而失真,类似于《三国演义》壮诸葛多智而近妖。不过要指出的是,职业训练的确可使人获得神功奇能,熟练的电机工人能凭马达的声音断定机器有无毛病,一个染织工能区别数十种黑的颜色,一名良医只消看看面容便可诊断病情,一个资深茶人的基本功当然是鉴水鉴茶。

张又新杜撰这个故事用心良苦,开篇就亮出刘伯刍的名水榜(姑且称之“刘氏榜”),接着抛出自己的见解,最后引出陆羽的名水榜(姑且称之“陆氏榜”)。表面上肯定“陆氏榜”,实际上已三足鼎立,“陆氏榜”、“刘氏榜”、“张氏榜”的分歧显而易见。张又新其所以宛转其辞、小心翼翼,因为他质疑的是茶神及其《茶经》,凡“经”不敢妄评,评说陆羽也有班门弄斧、不知天高地厚之嫌。张又新敢于向权威挑战,勇气可嘉!

“陆氏榜”仅见于《煎茶水记》,真伪暂且不论,看看排名顺序:

庐山康王谷水帘水第一。

无锡县惠山寺石泉水第二。

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

峡州扇子山下有石突然,泄水独清泠,状如龟形,俗云虾蟆口水第四。苏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五。

庐山招贤寺下方桥潭水第六。

扬子江南泠水第七。

洪州西山西东瀑布泉第八。

唐州柏岩县淮水源第九。(淮水亦佳)

庐州龙池山岭水第十。

丹阳县观音寺水第十一。

扬州大明寺水第十二。

汉江金州上游中泠水第十三。

归州玉虚洞下香溪水第十四。

商州关西洛水第十五。

吴松江水第十六。

天台山西南峰千丈瀑布水第十七。

柳州圆泉水第十八。

桐庐严陵滩水第十九。

雪水第二十。(用雪不可太冷)(www.xing528.com)

这份排名榜无论出自谁之手,都十分珍贵。榜中所列泉名、水名,遍布大半个中国,不实地考察,焉能较其高下?若真为“陆氏榜”,毕竟是凭一人的感觉,无仪器做科学的检测,片面性便无可避免的了。刑部侍郎刘伯刍也凭感觉品水,排出“刘氏榜”便不足奇怪,其排名是:

扬子江南泠水第一。

无锡惠山寺石水第二。

苏州虎丘寺石水第三。

丹阳县观音寺水第四。

扬州大明寺水第五。

吴松江水第六。

淮水最下第七。

张又新不人云亦云,也跟着感觉走,他的看法是:

斯七水,余尝俱瓶于舟中,亲挹而比之,诚如其说也。客有熟于两浙者,言搜访未尽,余尝志之。及刺永嘉,过桐庐江,至严子濑,溪色至清,水味甚冷,家人皆用陈墨坏茶泼之,皆至芳香。又以煎佳茶,不可名其鲜馥也,又愈于扬子南泠殊远。及至永嘉,取仙岩瀑布用之,亦不下南泠,以是知客之说信矣。夫显理鉴物,今之人信不迨于古人,盖亦有古人所未知,而今人能知之者。

他肯定了“刘氏榜”,但又说严子陵钓台水“溪色至清,水味至冷,家人皆用陈墨坏茶泼之,皆至芳香”,坏茶因水而有佳味,煎佳茶便“不可名其鲜馥也”,远胜扬子江南泠水。

三人的分歧首先在于孰是天下第一水?

陆羽认为是庐山康王谷水帘水;

刘伯刍认为是扬子江南泠水,此水在“陆氏榜”中列为第七,而“陆氏榜”中的第一在“刘氏榜”中不曾提起;张又新认为是桐陵严子滩水,此水在“陆氏榜”中列为第十九,在“刘氏榜”中不曾提起。

三人对惠山泉得银牌无异议。

张又新对择水颇有研究,如他说:“夫茶烹于所产处,无不佳也,盖水土之宜。”以当地的水煎当地的茶味必定佳,这是经验之谈。他同时指出,茶离其处,“水功其半”,充分肯定择水的重要。

张又新的《煎茶水记》在唐代影响不大,两个世纪后,北宋的文学家、史学家欧阳修嗜酒又嗜茶,读了《煎茶水记》颇不以为然,作《大明水记》责其妄说,文曰:

世传陆羽《茶经》,其论水云:“山水上,江水次,井水下。”又云:“山水乳泉石池漫流者上,瀑涌湍漱勿食,食久令人有颈疾。江水取去人远者,井取汲多者。”其说止于此,而未尝品第天下之水味也。至张又新为《煎茶水记》始云:“刘伯刍谓水之宜茶者有七等。”又载羽为李季卿论水,次第有二十种。今考二说,与羽《茶经》皆不合。羽谓山水上,而乳泉石池又上,江水次,而井水下。伯刍以扬子江为第一,无锡惠山石泉为第二,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扇子峡虾蟆口水第四,虎丘寺井水第五,庐山招贤寺下方桥潭水第六,扬子江南泠水第七,洪州西山瀑布泉第八,桐柏淮源第九,庐山顶水第十,丹阳寺井水第十一,扬州大明寺井水第十二,汉江南泠水第十三,玉虚洞香溪水第十四,武关西路水第十五,松江水第十六,天台千丈瀑布水第十七,柳州圆泉水第十八,严陵滩水第十九,雪水第二十。如虾蟆口水,西山瀑布,天台千丈瀑布,皆羽戒人勿食,食而生疾。其余江水居山水上,井水居江水上,皆与《茶经》相反,疑羽不当二说以自异。使诚羽说,何足信也,得非又新妄附益之耶?其述羽辨南泠岸水,特怪其妄也。水味有美恶而已,欲举天下之水,一二而次第之者,妄说也。故其为说,前后不同如此。然此井于扬,水之美者也。羽之论水,恶浸而喜泉源,故井取汲多者。江虽长流,然众水杂聚,故次山水。唯此说近物理云。

欧阳修对“陆氏榜”的真实性有怀疑,其理由是:①陆羽《茶经》虽论水,却未尝品第天下之水味;②刘氏七品和所谓陆氏二十品,将羽戒人勿食的瀑布水列为名水,还有江水居山水上,井水居江水上,皆不合《茶经》原意,“疑羽不当二说以自异”;③关于陆羽辨南泠岸水的故事很虚妄;④举天下之水一二次第之亦是妄说。

欧阳修的怀疑很有道理,但他在否定《煎茶水记》的同时也肯定了一点:就是不能仅以水的来源别高下,还可以水味美恶作标准。欧阳修在水的“优劣”、“真假”之外又加了“美恶”标准。

北宋的大文学家、书画家和著名茶人苏东坡相信“陆氏榜”的存在,并参与争鸣,《东坡集》中云:

浮槎与龙池山皆在庐州界中,较其味不及浮槎远甚。而又新所记,以龙池为第十,浮槎之水弃而不录,以此知又新所失多矣。陆羽则不然,其论曰:“山水上,江水次,井为下,山水乳石池漫流者上。”

其言虽简,而于论水尽矣。

他以浮槎水的不同评价为据,指责张又新“所失多矣”,而陆羽“论水尽矣”。褒贬鲜明。

宋徽宗赵佶在《大观茶论》中提出了以“清轻甘洁为美”的择水标准,发展了陆羽的思想。又提及“中零、惠水为上”,只是因人相去之远近,不易常得,主张就地取材。这“中零水”指“刘氏榜”中名列第一的扬子江金山下南泠水,惠水指名列第二的“无锡县惠山寺石泉水”当无疑义。这说明赵佶并不否定陆羽的排名,而是从理论和经验两方面加以补充和完善。

陆羽排名水等第,颇令南宋名人赵彦卫佩服得五体投地,将陆羽和古代的易牙相提并论。《云麓漫抄》云:

陆羽别天下水味,各立名品,有石刻行于世。《列子》云:“孔子:‘淄渑之合,易牙能辨之。’”易牙,齐威公大夫。淄渑二水,易牙知其味,威公不信,数试皆验。陆羽岂得其遗意乎?

易牙是春秋齐桓公幸臣。雍人,名巫,亦称雍巫。长调味,善逢迎,传说为讨桓公欢心而作美味,竟烹其子以进。易牙善辨味,做的是菜汤;陆羽善辨味,煎的是茶汤。

明代朱权在《茶谱》中别树一帜,另立“朱氏榜”,云:

青城山老人村杞泉水,第一;

钟山八功德水,第二;

洪崖丹潭水,第三;

竹根泉水,第四。

陆羽品水分为20等,刘伯刍分为7等,朱权分为4等。“朱氏榜“中的一、三、四等大约出于穷乡僻壤,不为世人知晓,无从评价,二等的钟山八功德水见于《广舆记》,言其水有八德:“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噎,八蠲疴。”朱权虽立一家之言,但影响不大。

明人屠隆著《考槃余事》,据《茶经》立“择水”一节,恪守陆羽择水原则但又指出:“庐山水帘,洪州天台瀑布,城山居之珠箔锦幕,以供耳目则可,入水品则不宜矣。”

明人田艺蘅持同样看法,认为庐山水帘列为一品,“与陆经背矣”,否定了张又新的《煎茶水记》。田艺蘅《煮泉小品》云:“有黄金处水必清,有明珠处水必媚,有孑鲋处水必腥腐,有蛟龙处必洞黑:美恶不可不辨也!”田艺蘅辨水是“美恶派”。他认为辨水取其活、清、轻、甘、冽者,弃其死、浊、重、苦、薄者。在“江水”一节中又补了一笔:

扬子固江也,其南泠则夹石停渊,特入贡品。余尝试之,则与山泉无异。若吴淞江,则水之最下者也,亦复入品,甚不可解。

陈眉公《太平清话》云:

余尝酌中泠,劣于惠山,殊不可解。后考之,乃知陆羽原以庐山谷帘泉为第一。《山疏》云:“陆羽《茶经》言,瀑泻湍激者勿食。今此水瀑泻湍激无如矣,乃以为第一,何也?又云液泉在谷帘侧,山多云母,泉其液也,洪纤如指,清冽甘寒,远出谷帘之上,乃不得第一,又何也?”

以上几人的看法与欧阳修基本相同,认为张又新的“陆氏榜”本属子虚乌有,纯系凭空妄说。清人俞樾对张又新此举颇为愤愤然,不客气地说:“张又新本非端人,而名泉乃经其品定,不足为荣,反足为辱耳。”这话很刻薄,避而不谈对方品水之准确与否,却挖苦张又新不是正派人士,无资格评水,水有八种好品行,无品行的人有何资格评头论足?经他一评,反玷污水之令名。俞樾的言论已非争鸣,而是人身攻击了。

明人许次纾倒认认真真卷入名水之争,在《茶疏》中云“今时品水,必首惠泉”,但却又自抒高见,言其途经黄河,偶汲此水,澄清沏茶,结果“饮而甘之,尤宜煮茶,不下惠泉”,他解释道:

黄河之水,来自天上。浊者,土色也。澄之既净,香味自发。

许次纾不明说惠泉不好,却抬出黄河水,认为优于惠泉,但又不明确认定黄河为天下之第一水。清人刘献庭在《广阳杂记》一书中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但观点明确,他说:

子胜言,黄河之水,泥沙在上,其下乃清流也。靖逆侯张勇令人于兰舟桥旋百尺之绳,而沉桶于底,桶上有盖,以机约之。桶至底而机张,盖启水入,缴之而上,则机复闭其盖,浊水丝毫不混也。以之烹茶,美过金山第一泉矣。

显然,许、刘二人不怀疑《煎茶水记》所言“陆氏榜”、“刘氏榜”,只是认为天下第一水的桂冠当归黄河水。一河浊水竟成名品,此论太出格,也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千余年里,围绕名水之争,历代茶人各抒己见。清初,嗜茶的乾隆皇帝亦卷入名水之争,他另辟蹊径,用比重法定优劣。这位皇帝利用巡跸之机,每到一处便命内汲取泉水,仔细称量,反复比较,终于得出北京玉泉水质最轻,御赐“天下第一泉”,并新撰《玉泉山天下第一泉记》。此事载于清代作家陆以湉《冷庐杂识》,文曰:

清乾隆皇帝巡跸所至,制银斗,命内侍精量泉水。京师玉泉山之水,斗重一两;塞上伊逊之水亦如之。其余诸水,皆重逾玉泉。济南珍珠,重逾二厘;扬子江金山下中泠,重逾三厘;惠山、虎跑,各重逾四厘;平山重逾六厘;清凉山白沙、虎丘及西山之碧云寺,各重逾一分。遂定玉泉为第一,作《玉泉山天下第一泉记》。玉泉山崖碑上刻“天下第一泉”、“玉泉趵突”,皆乾隆御书。又量雪水,较玉泉轻三厘,遇佳雪必收取,以松实、梅英、佛手烹茶,谓之三清。

乾隆的称重法有一定科学道理,但别水美恶当是“活、清、轻、甘、冽”五字,他单取一“轻”,定玉泉天下第一未必能令天下茶人宾服。此后北京玉泉旁的石崖上镌刻“天下第一泉”五个大字,济南趵突泉、金山中泠水竟不遵旨,亦书“第一泉”。乾隆作古后仍有茶人著文争鸣,某些意见与“圣意”相左。乾隆参与争鸣,意在一锤定音。虽不曾“一刀切”,但乾隆驾崩之后的争鸣已是余波,这桩历时千年的品水公案便也不了了之了。

唐宋明清的文人们其所以热心卷入本无多大实际意义的名水之争,绝非“为真理而斗争”,而是想过过书生好雄辩的瘾,消磨岁月,既乐和了又不担心掉脑袋。明清皇上大搞“文字狱”,一句“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就要大开杀戒,然于茶事特别宽松,连皇帝和朝臣也以普通茶人身份与人切磋茶艺,孔孟儒学的人道主义和民主精神之花在茶苑盛开。茶人淡泊,水亦淡泊,淡泊之人关注淡泊之事,禅意也!对孰为水状元,文人们论争上千年而乐此不疲,个中奥妙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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