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失掉了一面民族的镜子
王任叔
在鲁迅逝世周年纪念的今日,要想找一篇堂皇的纪念文字,论到鲁迅的学术思想,在我是不大可能的,我的感想远如去年一样:失掉的是一面镜子,有许多人是得透一口气轻松一下,而忘形于自己的尾巴了。自然,我也是其中的一个。一年以来,我居然活得飘飘然,虽然有点象一条没有舵的船;但也够我们猖狂了。
说是个文化的重镇吧,那倒并不是,是一面民族的镜子。透过了他,我看到了这民族的萎靡,怠惰,苟且,狡猾与阴险;但同样,也看到了新生,勤劳,忠厚与结实。
几千年来,这民族是以礼教文明骄傲于世界的。穿着件道袍,摇着把羽扇,也就以为是“表率绝伦”了。未登仕版,奔室林间,出入于人民大众之中,则自诩为“隐士”。幸被征召,不虚一生,鞠躬尽瘁,俯伏于皇帝老子膝下,则又自认为“奴才”。口不离“先生之道”,行不乖圣贤典则,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甚至至于非礼勿思,这是几千年来所谓士大夫一贯的手法。
但守“礼”的精神,即使经过了五四的浪荡却还依然。若改用个新式的名词,予以道破;即为公式主义的人生。礼教文明,也就是公式主义的文明。
在这里,鲁迅却成了一面镜子。他教人要用脑子去思想,贯通了中外古今,但他的语言文章,却没有一句与中外古今相同的“架子”。他不愿把自己的思想,停滞在事物与现象的表面。他需要深入,他的眼光,直入于有物的根基与现象的本质里。(www.xing528.com)
人们是易于为风气所带走的。
固然,风气也并不是坏事。但风气流于形式,即成庸俗。自己千百遍重复着的,还是同一套咒语;用以颠倒别人的,却是一付紧箍圈儿。“唐僧”的技能,不过如此;所苦的,却是“孙行者”似的人。今日学术思想界的浅薄与荒芜,大都由于所谓学者名流,只知使用一套咒语,和一付紧箍圈儿。鲁迅对这,始终感到冷淡。他一边站在旁边冷笑,一边却时时发现新的,掘出最本质的东西,昭示在众人之前,如同照妖镜照出各人的原形。于是众人相顾却走,异口同声的毁谤他“刻毒”,而鲁迅反很惭愧地说:“我还欠刻毒。”
十余年来的文化史,甚至于十余年来的人事,都足够证明这一点。自打倒孔家店,复返于孔家店,自名士而为奴才,对宣统下跪,自战士而为刽子手,自叛徒而为帮凶……这些一开始就以“幌子”而登上舞台的名流,所遗留给文化史的,是多么空虚的一页。即使页面上还有黑字,那不过是一些蚂蚁似的数字,全无创造性的死东西。要不是鲁迅战取了坚固的立场,用他的血,写下他光辉的一页,(同时,也付出了那些名流的原形)我们真不知道要感到如何的寂寞。
我也并不爱独持异议,但我却愿我自己能够思索。抗战展开的今日来纪念鲁迅,我们是有更看重这“思索”的必要,用头脑与敌人作战于战场上的,却不需要公式的叫喊,公式的文章。然而,这一切,却偏充斥于今日的刊物书报的每一页,仿佛中华民国每一个国民,都在炮火中向世界人士播送一篇宣言。但千百篇宣言代不了一颗大炮弹,遮掩了的,却是自己的弱点。守“礼”精神的引申。便是思索方法,凝固成为公式。难道我们不再需要深入的思索,真诚的反省,与善意的批评?意识上的斗争,正是最坚强的防御工程。然而,我们的文化工作者,却确实雍容有仪,拱手作揖,相互礼让起来了。
我以是不得不痛惜:我们终于永远失掉一面民族的镜子,在鲁迅逝世周年纪念的日子。
(1937年10月21日上海《文化战线》旬刊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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