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毅
从四马路买了一本新出的《中流》回来，在大自鸣钟车站上车往斜桥，趁着车厢有空，便打开《中流》乱翻一下，正翻到第一页悼鲁迅先生专页的时候，忽然一个声音在问我：
“是《中流》吗？”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卖票员。
“是的，你也看《中流》吗？”
“看的。”他微笑。
得了这个回答，使我吃了一惊，使我不敢对我面前的人小视了，他也看《中流》！于是我问他：
“你看《中流》的什么？”
“看有没有记鲁迅呀！”他截然的回答。
不由我有一小会的思索，我立刻用一句上海话“鲁迅死塌啦”答复，可是他没有听懂。也许是我的上海话太蹩脚了的缘故。看到他没回答，我马上用普通话补充：“鲁迅死了！”这，他却听懂了。
“是的，我一听到信，我就看报，昨天今天大大小小的报我都看了”，说到这里，他似乎有点惋惜，“可惜它们都还载得不详。”
“那你到殡仪馆去看过吗？”
“当然去过，昨天十二点一下班就去的。”
正要继续说下去，电车到站了，他开门，他卖票。
可是这时他一切都是匆匆的，一做完又站到我的面前来：
“真是太可惜，中国死了一个文学的明星。”
这“明星”二字，乍听起来多刺耳！假定这不是从一个电车卖票员口中说出来，我相信任谁人听到都会觉得讨厌的。但当我此时听到的时候，我的心却为之大大感动了。为了知识水准比较的低落，他说不出更好的颂扬的语句，然而从“明星”这两字，断定他对鲁迅先生崇高的人格与事业，是已经到了尊敬到无可再尊敬的地步了。我默然了两分钟，想起那在万国殡仪馆长眠的我们的文学之父，我的心不禁酸起来，我几乎要哭了！
“鲁迅先生死了你觉得怎样？”过了一会我才又问他。
“当然是悲哀的！”(www.xing528.com)
说了这，接着来一个苦笑。这苦笑代替了他心的深处的悲哀。
这里我便问到他治丧处有一块“丧我导师”的横额，是不是他们送的，他点了一下头。
电车又到了站，他又开门，又卖票。
这次上来了他们的几个同行，于是他站在门外了，我正要起身到门外去，他又挤了进来，他在向我背诵蔡元培先生的挽联，把上联“著述最谨严，非徒《中国小说史》”念了好一阵，又念下联“空头文学家，”念了好几遍才“呵”的一声：“遗言太沉痛，莫作空头文学家。”
对于这，相信除了新闻记者或对于对联特别喜好的人记得外，那个想到一个电车卖票员会记得呢！这证明他当时往吊的情景是多末的肃静，庄严，他多末注意到灵堂的周遭，他还试去背唐弢的挽联，但背了好一阵，还是只背出：“言可传，行可传，牙眼可传，……”
下面再背不下去了，他拍拍他的头。
“明天送丧你去不去？”我问。
我感到有点头晕想吐，我站起扳着门，他也退出门外。
“想是想去的，就是怕没时间。”停了一会，如有所得，“就是恨他的人也还是恭维他。”
“是，××也送花圈呀！”我补充一句，但立刻得到了他的唾弃。
“是敷衍呀！”
他回答得多坚决，使我感到惭愧，心几乎跳起来了。我相信，再没有比鲁迅先生使他受感动得更深的，从他的谈话，使我看到了一个作家的伟大处。
一个作家的伟大处是在于他死了的时候还有不相识的下层的人替他惋惜表扬，因他而坚定他自己的人生观。这是因为全部作品都替苦难者说话的关系。
这里使我想到伟大的高尔基也不过是如此。
在没有遇见这人之前，人家假定向我这样说，我也许不会信，我对鲁迅先生认识是多末的不够！我抵不住一个电车卖票员！
临了要下车的时候，我注意的看看他帽上的号码，我告诉他，把他的生活真实的写下来，《中流》是一定要的。他谦虚的回答“那里能写，只是看看吧了，”还接连笑。我告诉他，练习练习就成的，姚时晓不也是工人出身的作家吗？不一定要在大学念书的才能写。要这样才是鲁迅先生所希望的呀！
车到斜桥，我们彼此都说了一声再会，我走下车，他的车开去了，我怅然的走往朋友家里。
（1936年11月5日上海《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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