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高墙头示威
唐 弢
屋子里还剩着三十几个人，都是治丧委员会的办事人和鲁迅先生的家属，大家屏息着，眼光停在静静地躺在许多花圈中间的鲁迅先生的身上。看殡仪馆的人替他换上了衣服，裹好了被褥，缓缓地，他被放在那早已预备着的棺材里了。这时候，屋子的四周起了抽泣，起了哽咽，谁能吝惜他的眼泪呢，对于这个巨人的消逝？我低低地叹息着：正义的明灯熄灭了。
然而，在那玻璃盖上露出来的鲁迅先生的面目，是和平的，安详的，好像一点痛苦也没有。他勇敢地战斗了一生，从来不说一句伤感的话，而现在，就这么安详而又和平地死去了。“杀了无泪的人，一定连血也不见”，是的，他的血是为着孩子，为着弱者，为着正义和公道而流尽了，即使是最后的一滴，也都喂哺了我们。他喂大了许多青年——许多继续着他的斗争和反抗的精神的青年。因此，即使是到了现在“仇人也终于得不到杀他之乐”的。
鲁迅先生死了，被装进棺材里了。我忽然记起他说过的话来：“我总觉得周围有长城围绕。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联为一气造成了城壁，将人们包围。”又说：“中国各处是壁，然而无形，像‘鬼打墙’一般，……能打这墙的，能碰而不感到痛苦的，是胜利者。”鲁迅先生一生就在进攻着这墙，进攻着这城壁，他不但不感到痛苦，而且勇敢地进攻着，有好几堵墙，好几座城壁，就在他的手里塌下去了。这塌下去的，有新砖，有旧砖，有国货，有舶来品。凡所打塌的，也往往总是应该打塌的东西。
城墙没有塌完，鲁迅先生却离开我们而去了。
我挥一挥泪，我要问：我们几时能够摆脱这许多城墙，看一看自由的天空，照一照光明的太阳，生活在丰富的平原里，毫无阻碍的，犹如鲁迅先生所期望着的呢？我的可敬的先驱者呵！
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见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的叫着，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但是战士已经战死了，不再来挥去它们。于是乎苍蝇们即更其营营地叫，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因为它们的完全，远在战士之上。
鲁迅：《战士和苍蝇》
在鲁迅先生出殡以及出殡以前的几天里，有一张小报上，就出现了和这类似的苍蝇。但也并不是真的发见了战士本身的缺点和伤痕，它大抵只找到衣服上的一个小洞，鞋底里的一掇污泥，营营不已。鲁丧怎样呀！鲁死怎样呀！甚而至于还有送殡者的动机怎样呀！然而，归根结底，还不过是苍蝇们的营营而已。
实际的情形，是并不如此的。(www.xing528.com)
鲁迅先生生前不曾开过商店，办过工厂，做过什么学校的董事，他只凭着卓越的人格，不屈服的精神，伟大的作品，爱护青年和弱者的热情，感动了这些店员，工人和学生，他们自动地请了假，来这里参加送殡的。倘使只为看看热闹，他们肯走这许多路，流这许多汗么？倘使只为见见要人，他们也早已点缀花絮，涂搽白粉，到小报上画自己的嘴脸去了。
然而他们都不曾，因此也都不是。
当丧仪的行列走出了殡仪馆大门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二日下午两点半了。群众的队伍缓缓地前进着，唱着挽歌，喊着口号，是哀怨，是悲愤，是凄咽，是苍凉！我的心，联系着六千多颗的心，完全浸润在伟大的同情里了。
马路的两旁，自然也有着看热闹的人。然而他们的脸色一样被感动地哀蹙着。我就听到过两个西崽的批评，一个瘦长的说道：
“怎么！工人也来送丧，学生也来送丧，你看，这几辆是自备汽车，这死人倒真有点，
，了不起！了不起！”“哪！不做官嘛；这才真可以算得有面子！”
这也许仍旧不免是西崽的意见，但是，谁曾从西崽的口里，得到过这样的批评呢？
输送着歌声，传递着悲郁，丧仪的行列沿着爱文义路、极司非而路一带进行着。这些地方，本来是上海有名的公馆区，人行道旁边，就大抵是高高的围墙，冷落是比较冷落的。但我猛的想到：这高墙头也正是围绕着鲁迅先生，围绕着我们这一群，使大家透不过气来的。现在这六千多个人，已经追随着鲁迅先生，向这高墙头在示威了。他们也一定会继续着鲁迅先生的精神，向一切有形和无形的高墙头宣战的！
鲁迅先生是永生在人们的心底了！
十月二十五夜。
（1936年11月5日上海《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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