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并不偏狭
鲁迅先生并不偏狭,如一般不认识,不深知他的人所想象的;恰恰相反,他的心胸是最广阔的。对于文艺,他尤其抱着最宽大的精神,最正确的见解。
有些批评者称鲁迅先生为中国的高尔基。这句话并不令人抗议——虽然在相隔四个月之间相继逝去的他们,性格,工作未必完全相同。
在鼓励,奖进青年作家们这一方面,鲁迅先生和高尔基具有极相同的热忱。对于这一点,有许多的青年作家们,说起来便要流涕的追念着!
在宽大正确的文艺见解上,鲁迅先生和高尔基尤为无殊。自从高尔基回到了俄国之后,俄国的文坛方才一洗革命初期的排斥“非革命”的作品的态度。在高尔基指导之下,俄国成立了世界文学研究会一类的组织,大规模的在介绍古典的和西欧的文学。被托尔斯泰所斥责的莎士比亚,居然也重新被认识了。俄国本土的旧作品也大量的重印着。许多重要作家,像托尔斯泰的未发表的遗著,都陆续的由国家的力量替他们出版。
鲁迅先生对于文艺,其趣味也是极广泛的。他以同样的喜爱的态度,来对待《死魂灵百图》、《凯绥·柯勒惠支版画》,以及《北平笺谱》、《十竹斋笺谱》、《陈老抟画博古牌》,他以同样的热忱来介绍爱罗先诃的童话,阿志巴绥夫的小说,来整理中国小说,来辑录唐传奇和古小说。他是收藏六朝造像最丰富的收藏家之一。他还收藏着最丰富的近代的版画。
他对一切好的,美的东西,都是喜爱的。他决不有意的排斥某一时代或一个地方或国度的美好的东西。
对于友朋或青年们,他也尽了他的最大的忍耐和温情,他知道许多人的弱点,他明明看出他们的缺点的所在,但他并不严峻的指斥他们。他知道凡是一个人决不会没有一点疵瑕的。
他对于和他往来的人们往往表示着过度的热心,以此往往的上当。但他并不灰心。他的信是由一家书店转的,但他还代青年们负转信之责;他的稿费都不是自己去取的,但他也还往往受人之托,去做支取稿费一类的麻烦的事。他天天要写稿,译稿,他有许多的工夫要做,但他仍然是热忱的为青年人看稿,复信指示他们的前途。即在病榻上,他还天天替一位故去的朋友在校对遗著,一个字一个字的细校着。
他一直忙碌到死,不曾舒畅的安心的休息过一天。
他每顿喝不多的酒;纸烟倒是不离口的,但吸的只是“美丽牌”一类的比较廉价的。此外,他似乎是别无所好了,除了买书。他的钱都用来帮助他所不认识或认识的,应该或需要帮助的朋友了。同时还自费出版些永远是亏本生意的版画集。(www.xing528.com)
但他对文艺并不是一味的宽容,对人,也并不是一味的姑息。
他的爱憎是最分明,最痛快的表现着的。
他爱一切为大众而工作着的人,他爱精致的好文章,好木刻画;他爱一切伟大的美好的作品。
但他憎的是浮滑少年,是宣传“谬种”的人物,是鬼祟的阴谋者,是抱着一二部自己一知半解的古书,却以为“天下之美尽在于此矣”的可笑之人。
故他不反对袁中郎,却反对提倡或学习袁中郎者。他喜爱一切的有希望的青年,却厌恶良心已经腐烂了的鬼祟的人物。
他是最热烈的人;满腔的义愤,满腔的热情,他永远不曾“老”,也从未曾自以为“老”过。
从他坚定的徐缓的谈话里,可以看出他是一位不可摇撼的巨人。
疾风会吹倒劲草,但吹不折凌霄的孤松。
他的身体虽已埋掉,但他的精神却永远的笼罩在后来的踏着他的足迹前进的人们的身上和心上。
二十五年十月二十日写。
(1936年11月5日上海《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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