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以哀悼鲁迅先生
陈子展
有人很诧异的问我:“你为什么会跟在许多青年朋友的后面,瞻仰了鲁迅先生的遗容,还要徒步参加‘鲁迅先生殡仪’的行列?你和鲁迅先生的关系怎样?”他的这一诧异,连我自己也很觉得是可诧异的。因为我很惭愧平日绝少机会和鲁迅先生接近,不曾和他通讯往来,得过他的一通手札;也不曾写得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找他题笺作序。我只在黎烈文、林语堂两先生的宴席上见过他两次,还在此新书局门市部碰过他两三次而已。总之,我和他没有平常人的所谓“友谊”,我不能称他为“我的朋友鲁迅先生”,也不能说“我和鲁迅”怎样怎样,这是确实的事情。而且我有过一个时期在《申报·自由谈》上写稿,怕人家把我看作“鲁迅派”,故意打着古文调子,这在我也不当讳言。还有不当讳言的,就是鲁迅先生曾经介绍他一个朋友写的骂我的文章给《新语林》,虽说不曾刊出,我却为了这件小事,写了一篇“谈骂人”的文章刊在《社会月报》上,隐隐地对他提出了抗议。又最近关于文坛上两个口号发生了纠纷,我对于他骂到几个青年朋友,稍嫌过分,也做了“老与老前辈”一篇短文,在《立报言林》上发表。我所以说到这些好像和悼念鲁迅先生不相干的话,就是要说明我在平日虽和鲁迅先生并没有亲昵的关系,又没有深切的情谊,有时还不免在某一种薄物细故上表示了我的不肯和他苟同的意见,可是当我听到他逝世的消息,比死了一个最敬爱的师友,还要震惊,叹惋,竟一时怅怅惘惘,彷彷徨徨,心中好像失去了主宰一样。这种悲哀的情绪,只是有我自己才知道的!(www.xing528.com)
其实,这也是不足诧异的事。十多年来,我读了鲁迅先生常常发表的许多文章,就无异乎常常亲见其人,亲闻其语,成了他的“未知的友人”。而且每每为他的至大至刚的正义感所激动,增加了我对于一切黑暗势力的愤怒,虽说我不能和他一样有积极向前奋斗的精神,但我不能不钦佩他这种伟大的精神,服膺他这种伟大的人格,推为一般青年志士的模范。有时我的笔下恭维他的文章,终不及我的心头恭维他的人格。你看!从旧时代过渡到新时代的所谓“士大夫阶级”,不曾利令智昏的,不肯曲学阿世的,不愿同流合污的,能有几个?他们都把“士大夫阶级”的面子扫尽,他们都是“活尸”。因“尸身难得腐朽,权厝于空气之中”。只有鲁迅先生要竖起脊梁做人,宁肯放弃他从寒酸子弟爬到“士大夫阶级”的优越的地位,愿和贫苦大众站在一条战线上,这种为社会、为人类而奋斗而牺牲的伟大的人格,不够感动人、启发人么?难怪许多和鲁迅先生似乎不曾识面的学生,工人,学徒,店员,当他们去吊鲁迅先生之死,瞻仰遗容或参加殡仪的时候,不免要流泪,要悲咽了。我以为进步的有觉悟的群众对于作为一个战士的鲁迅先生的逝世的悲哀情绪,算是表示了伙伴的爱。原来男女的爱,亲子的爱,兄弟的爱,只是个人间的爱,家族间的爱。朋友的爱,虽说也是个人和个人间的爱,不过还可以说是由兄弟扩大起来的爱至于伙伴的爱,这是集团的爱,也就是社会的爱。是由兄弟朋友充类至尽的爱,是同志的爱,是人间最伟大的爱。由这一种爱力的结合,发挥,才能达到光明的世界。许多和鲁迅先生亲厚的朋友,乃至和他素昧生平的朋友,听到他的逝世,莫不表示悲痛,悼惜,我以为要从伙伴的爱,才能得到解释的。可不是么?
(1936年11月5日上海《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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