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又有一比
徐懋庸
鲁迅先生谢世之后,人们照例纷纷发表起盖棺之论来了。大部分的概论当然是对的,如说先生是“强韧的战士”、“前进的导师”之类,因为这些点原来极其分明。至于对先生的性格,生涯,思想,事业作客观的精密的分析的文章,一时还没有人做出,但本来这确是一桩极困难的工作,因为先生的五六十年生活中的一切,都是非常复杂的,任何个人之力,恐怕休想研究得周到。一本详细正确的“鲁迅传”,也许有待集体的地来完成,而且并不是目前和短时的将来的事呢。
鲁迅先生是曾被拟称为,“中国的高尔基”的,从在文艺界的地位以及对于文艺青年的影响上说,先生之在中国,诚然很像高尔基之在苏联。但据我看来先生的一切,实在更像十八世纪的法国的服尔泰(Volaire)。
鲁迅先生在中国的五四运动中出现,就完全好像服尔泰在法国启明运动中的出现。
有一部描写服尔泰的生活的美国影片,前年曾在上海公映,中文的片名译得非常之好,叫做《笔战强权》。服尔泰就是用了他的笔,反抗了十八世纪的法国的政府和教会的强权,扫荡了当时的社会上的一切秽丑的。“扫荡秽丑”(Ecraser L’infame),就是他的一句有名的口号。鲁迅先生也有这样的一支笔,它的名称叫做“金不换”。
服尔泰的生前,尽凭怎样地遭放逐,下狱,几乎每出一册书都被政府和教会的谄媚之徒查禁,然而他毕竟替他的真理猛烈地打开一条道路。他终于使得君主们教皇们都去奉承他,巍巍的宝座在他的面前发抖,半个世界留神倾听他的每一句话。他用了狮子的大笑,毁灭了一切旧物。他以“透辟的智力化愤怒为嬉谑,化烈火为光明。”鲁迅先生的一生,虽然不曾受到政府和礼教派的奉承,但是它种种不是跟服尔泰完全相同的么?
服尔泰的工作,比同时代的任何人来得艰苦,成就也最多。他曾说:“不做事等于不生存”。“一切人都好,除开那些游惰的人。”他的秘书说他唯独在光阴上是个吝啬者。他自己又说:“一个人必得尽其所能给自己工作,使生命在这世界上支持得下。……我年纪愈增,愈觉工作为必要。工作历久为最大的快乐,且代替了对生命的幻想。你如果不愿自杀,就应该时时有些事情在做。”这些话,不也就是鲁迅先生所曾说过而且所曾做到的么?史家说服尔泰的容貌毫不动人,而且具有他那时代和地域所具有的许多缺点,但是反过来他又是很仁慈,体谅,慷慨地花费他的精力和金钱,帮助朋友如攻击仇敌一般的热心。他笔头一掉就杀人,可是只要人家走前去求和又马上卸除武装了——这里所说的最后一点,许多人一定以为是鲁迅先生所不具的,那是他们误解了先生的遗嘱上的话了。先生所永远不恕的,只是永远怙恶不悛的敌人。若对诚心悔悟的人们,鲁迅先生也是极其仁恕的,他的生前,这类事情实在很多。
服尔泰是在八十三岁的高龄上离开人世的。虽然当他自己倒下去的时候,他已是个胜利者,但是他有一个很深的遗憾,就是不及亲见他所希望、他所催生的“黄金时代”的实现。一七五五年,他曾在一封著名的信中说:
我看见什么东西似乎都在广播着一个革命的种子,这个革命免不掉早晚要来临的,但是我不会有目睹的快乐了。法国人总是迟到,不过终究是要达到的。光明如此一人传十,十人传百的传开去,将来只要一触就会灿烂地爆发起来的;那时将有一个不经见的大变动!年轻的人真运气?他们将瞧见多么好看的东西。(www.xing528.com)
鲁迅先生也怀着同样的遗憾而瞑目了,而且他实在比服尔泰更不幸,他只能活到五十六岁!要是他也能活到八十三岁!那么他一定能够亲见“好看的东西”的全部了。但从另一方面说来,鲁迅先生已是大幸。据医生说,倘不是抵抗力特别地强,先生是早已在十年之前被肺病夺去了生命了。假如先生在一年前就谢世,那么他连中国的已经完成的一角“好看的东西”也看不到,那时的怀着在“铁屋子”中的悲观的心情的他,抱恨一定是更深的。
据说服尔泰当病重之际,照例请了一个祭司来听他忏悔。但他问道:“你从哪里而来?”祭司答道:“就从神自己。”服尔泰接口道:“那么你的凭据呢?”这祭司被问得只好逃走了。后来服尔泰另请一个僧侣来听自己的忏悔,那个僧侣提出条件,要他在信崇天主教的宣认书上签字,才肯替他解罪。但服尔泰反抗到底,反而写下一个条文,交给他的秘书道:“我敬神,爱朋友,不恨仇敌,深恶迷信而死。服尔泰。一七七八年二月二十八日。”
写这遗言时,是在他瞑目的三个月之前,这与鲁迅先生的预立遗嘱,态度,内容,都又多么相象。
这样的列举下去,还可以写出许多可说鲁迅先生为“中国的服尔泰”的地方来,但我不再写下去了。我相信这种比拟,并不是无聊的,我们将来研究鲁迅先生的时候,实在有参考服尔泰的传记的必要,这能够帮助我们更深的理解鲁迅先生。
十月十五日
附记
鲁迅先生死后,我的痛苦和感想非常复杂,一时实在说不完。除了在得噩耗的当日写了一副挽联,次日瞻仰遗容后又替《光明》写了一篇短文之外,应《通俗文化》之约而作的上文,才是第三次发表意见。
我的那副挽联,是被治丧处的不知谁某取消了,他对人宣传的理由,是其中有讽刺鲁迅先生之意。这真完全是胡说!好在联上的文句我已写入《光明》上的纪念文内,许多人已经看见了。那上联是:“敌乎,友乎?余惟自问。”这是说,我到底是先生的敌人,还是友人呢?这我只问自己就是了,这“问”字还可以作“责勉”解。下联是:“知我,罪我——公已无言。”这是说,先生生前,看到我的好处,坏处,都不吝批评,但现在是“无言”了,在我这面是不能再受教诲了。——虽然这样的解说,反不如原来十六字中含意之深切沉痛,但对于那个取消它的某人,实在只有这样的把“文言”译成“白话”给他看,才能使他懂得了——要是他本也懂得,偏是故意曲解,故意取消的呢,那么此人的居心,实不堪问了。
(1936年10月30日上海《通俗文化》半月刊第四卷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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