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山本实彦
(1936年2月11日)
冬天一个微寒的日子。三个人悬肘曲肱轻松地吃着烧鹌鹑。那天,他脸色很苍白,但情绪却分外愉快,好像从平日的忧郁之中解放了出来。他威严的眼睛眯起来,这是愉快时刻不留痕迹的一种表情。我问他:“在日本什么给你留下的印象最深刻?”他微笑着,沉默了一、二分钟,回答说:“哦,是江户川河畔迷人的傍晚!”他在那段日子里似乎已经想到自己在人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死亡的预感,好像已在不知不觉间偷偷挨近了他的身边。在那瞬息间的笑脸上笼罩着一丝阴云,然而他几次一饮倾杯。说肉的味道很好,不时把筷子伸到锅里。他一只手夹着香烟,一只手拿着筷子,没有一点倦怠的样子。各种各样的谈话费去了几个小时,这中间根据鲁迅种种表情的变化,我得以知道他的内心的历史。不过只根据他的表情并不能保证完全准确。而且,从他的谈话来看,现在之所谈与过去之所为,也不完全一致。然而作为我个人,我是想准确无误地把它记下的。
作为他个人,在日本人中有很多交往至亲的人。U(1)对他来说是最亲密的朋友。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是他的后援者。U经营的书店及其住宅,也都成了他的避难所。上海事件的时候,他在U的精心保护下,在遭受枪弹洗礼的地方终于安然无恙。尽管如此,他却坚决回避对我国国体发生关系。他的存在像一个共产主义者,然而纵然是这样,对于民族的墙壁他燃起人们更加炽烈的火焰。他对民族愿望的了解处于非常有利的地位。在他的脑海中非常敏感地把种种现象清晰准确地映现出来。但是,尽管他的强而有力的愤恨的心在燃烧着,然而却慎于言。这也是给予每个可嘉的对手的友谊。他的愤怒的墙壁,对分寸界限是反复三省的。在这点上,对大权在握的蒋介石,一言一行都不能过分,这就把他置于苦恼的立场。这是我和他作各种各样谈话过程中往往直接感受到的。他对我国人的批评的讽刺,也那样洗炼,从中可以看出其深刻性。由此可见,不论多么伟大的人物,如果不把民族的墙壁放在眼中,生存是很困难的。特别是在现在,中日两国关系严峻对立的时刻,这就更为重要。在我和他谈话之前,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些事。对于对方的深邃的心灵,我自己的心灵能达到吗?我自己对人类的爱和敬和他对人类的敬和爱,在观念的深度上是有很大的差异的。他和我的会见也许是无聊的。在国际问题上,他经常发挥着非常宽容的心怀。对于民族间的对立,他采取着超然的态度。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必然不是这样。在这种的场合,我到底应该怎样捍卫自己的民族的立场呢?首先我必须考虑到这个。他对这些没有一点考虑,侃侃而谈,想来倒非常有意思。谈话中想尽可能回避政治的、民族的问题,而如果谈及到这些,那么在文艺方面的谈话就会不切实,言不及义。他的一生都在和本国的军阀战斗,并且对帝国主义也没有妥协。他谈到自己时说:“唔,我的存在如果方便蒋介石政权的话,就不会被杀,但是如果不这样的话,就会被假以共产党的口实给杀掉了!他们对于不利于自己的事,马上就会加上共产党的罪名啊!”他在刊行《彷徨》的时候,受到了段祺瑞政府的盯梢。1926年3月终于发出了对他的通缉令,因此他只身逃往厦门。然而在厦门又为守旧派所逐,到了广东也没有出现使他心情舒畅的天道至理。1931年,他的5名同志被国民政府逮捕,他又冒险逃跑了。保护的人是很多的,每当危险时,消息会很快传给他。在那些黑暗的年月里理应潜入地下,然而鲁迅却没有那样做。可是在他的活动中,蒋政权是疯狂的政权,所以他没有得到一天安心的日子。针对这种情况,他经常注意发表文章时变换笔名。据他说:“我近些时候在中国的一个笔名不能用上三回,否则就会从文章的倾向和语调里被发现出来。前些日子日本某学者在和我见面的时候对我说:‘最近没有拜读到你的作品呐’,我说现在我写的东西很不少,用的都是变换频繁的笔名。”说着举出60多个笔名,使那个学者很惊异。不仅如此,他的住所也经常保密。我听着他的谈话,当他说到必须提防不要让特务发现的时候,他愤慨起来,接着又陷入沉痛的思索中去。
他的生活朴素,穿着粗布衣服。总是喷吐着廉价的香烟,在U的店头叉着腿烤火,看到这个样子会被真的错当成书店的掌柜的。而实际上也真有几次被搞错了。但是,只要接触一次那锐利的眼光,马上就会知道那目光不凡,绝非常人。他的弟弟周作人有一副稳重的中国大人物的姿容,而他却有一副卓越的革命家的颧骨。可以说有着“被追捕的‘目付’”(2)的坚强性,气势高大。
今年2月,我到南京和当地的主要记者会见的时候,曾经提议:“政府与政府之间既然正在推进两国的合作,我们也要迅速在两国的艺术上进行合作,作为第一步应该交换彼此的创作。”南京的人们负责推选作品。我回到上海,和鲁迅与U谈到这件事的时候,鲁迅说:“这是规定作品不能作为商品出卖的呀!”我说:“请你担任推选工作吧!”他微笑着,左思右想,说:“有两三个新进的作家可以达到在贵刊(《改造》)刊登作品的水平,但是这以下的某些作家即便是水平低,也请将就着点,从扶植出发还是用上吧!中国的作家是很可怜的啊!稿费收入非常少。”一边说着,我们就达成了两国艺术合作的约定。他认为青年作家是钻在锋刃之下在写作的,难免不能沉着冷静。他还说,这些作家哪怕每月有四五十元的收入,那就可以一边从事革命工作,一边也用不着去担心生活问题,而从事于写作工作。可是,他说纵使有这样的困难,他也讨厌同中国政府的交往,同时和日本公务人员的交往他也讨厌。他谈到要是同政权合作,或者由政权去庇护,那么活生生的艺术就会丧失生命。还有,受旧道德统治的思想,也不会产生不朽的艺术。他的作品很容易读,然则其巨大的骨骼在任何一篇小品文里都有。他一生奋斗的核心是要把中国民族从儒教的桎梏中解放出来。(www.xing528.com)
他想要写的东西,还有很多,但是只想改写几篇。在他逝世之前本社决定出版的随笔集《忽然想到》两册,我通通看了一遍。约定这个原稿交付的前一天,他逝世了。我在今年2月到上海的时候,在U的书店里,在U的寓所中,还有在新月花坛,在新雅,都和他会过面。就他对于艺术的热情等等作了一般的交谈。他的脸色虽然苍白,不好看,但是可万万没想到,仅仅半年,就成了弃世而去的人。
(吕元明译)
(日本改造社出版《改造》1936年12月号)
【注释】
(1)U指内山完造。
(2)“目付”是日本室町时代至江户时代武士职务的一种名称,主要从事追捕、密探、监察等工作。“被追捕的‘目付’”意即造反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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