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 鲁 迅
[日]增田涉
十月十九日,东京的无线电广播里放送了鲁迅死去的消息,乍聆之下,茫然若有所失!十七日得到他的来信,十八日我才回信。我替《中国文学日报》正在撰编《鲁迅著译目录》,关于两三种译书的出版年月,发生疑问,前后曾两次去信。十七日的他的来信,就是第一次的复信,字迹和平常一样的刚而有力,简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衰弱样子。以先,九月十五日他来信说,“我照例的在须藤医生那注射……身体较前稍胖”,曾经何时,他就长眠而去,人生沧桑,真是感慨无量!但是无线播音的消息,始终令我疑信参半,痛悼之余,曾直接通信问过鲁迅的夫人。(事后她通知我说,先生的病状,突生变化,仅仅一天又二小时,便溘然长逝了!这也许,连先生自己也意想不到吧!)
我和先生的最后的见面,是本年七月九日的午后,是回到日本的前一日底辞别。当我走到上海施高塔路大陆新村他的寓所的时候,他刚刚仰卧在楼下地板上的凉席上看书,他一面起来,一面说,楼上太热,楼下的温度稍低。二层楼上,设有寝床,他时常睡在那儿,又是起居室,又是书房!楼下一进大门,便是客室,它的当中,安放着屏风,和后面的食堂隔断。在这时候,屏风桌子和椅子,完全摆在一旁,楼下的面积似乎较广,地板上垫着凉席,大有“避暑”之概。其间略有盆景的点缀。他说,这样一来,就颇有凉意!同时,他把好像事先准备好了的茶叶、点心和豆腐的罐头取出来,送我,他一一地说明每一样东西的吃法之后,当他的夫人正要重新包裹的时候,他很迅速地抓着包裹的纸头,非常巧妙地包起来,又为我系好绳子。他向来精于收拾这一类的东西,足见其循规蹈矩,毫不苟且的性格。他包裹的时候,向我说,“我病中对您毫无帮助,痊愈之后,您再来吧!”临别时,他和他的夫人,一齐送我到门口,在那还立谈片刻,我才告别而去。回首一望,穿着白色衣服的他,还站在铁扉的里面,看着我的去影!那时的光景,那时的他的姿态,历历如在目前!
鲁迅的名字,直到最近,才为日本所熟知。他的《中国小说史略》在大正末期——我的学生时代——传入东京,予日本中国文学的研究者,以最大的刺戟!因此,我对于学者的鲁迅,才注意而且惊佩。在早也未始不知其人,不过介绍的人,似乎太少;纵有一些介绍者,好像还不曾引起一般人的注目!昭和六年,佐滕春夫氏极力介绍,同时因佐滕氏的斡旋,我的《鲁迅传》由杂志刊载,似乎这样一来,文学家的鲁迅,中国文化界的他的指导的存在,才为一般日本人所明证(当时松浦理三氏及林守仁氏的《阿Q正传》译本,业已出版)。
昭和六年三月,我旅行上海,得内山完造氏的介绍,才认识鲁迅。不久,在他的书房中,接受他的中国小说史的讲义,学生时代所研究过的《中国小说史略》,一旦直接由本人讲解,不能不说是千载一时之机,目的在于旅行的我,于是,就逗留上海,每天以读书为乐了!恰好他也每天有功夫。他的寓所,用内山完造的名义租来,行踪秘密,访客很少。只是偶尔之间,他的末弟周建人氏及其家族,和附近一带的一些青年文艺家——似乎都是他的学生——及其家族来访问而已。寓所在临街的宏大的建筑物的三层楼上,没日没夜,都紧锁房门,每天午后三时,我叩门而入的时候,他老是一手捏着香烟,一面招呼。一间广阔的房间,是寝室,兼起居室,兼书房,窗面临街,他警戒似地从不走向窗前,时常离窗三四尺左右坐着,我当时为他着想,颇以为苦!那时天气炎热如焚,我常到窗外极小的走廊上乘凉,邻近的西洋人,都同样的乘凉,他始终不曾去过一次!他说他自己善于小心,否则不免发生危险!
我每天和他见面,时常听他诉说他自己的事情,也常常显露他对于社会、人生、文学的意见,我才以为他,既不是单纯的学者,也不只是一位小说家而已,他的确有人所不及的伟大地方。于是我才决心把他向日本介绍,从而更想研究近代中国的发达史。首先写就一篇《鲁迅传》托由佐藤春夫氏向杂志社交涉出版(老实说,我多少也企图稿费的到手)。可是原稿大受虐待,九十枚被削减为六十枚,而且经过半年左右,才登载出来。其实他的传记,在中国还不十分明了,加上我自己才二十几岁,应付事物,极少顾忌。不料一经译为中国文的时候,大受中国一些文学家的误会。因为我赞颂了鲁迅,而忽略了和他对立的文学家和文学团体。现在,我还是这样的在想,就是,鲁迅和陈独秀两人,在思想上的倾向,固置不论,从客观上而论,彼此都是近代中国文化发展的中心人物。陈独秀晚年在政治上,大为失败,为一般人所不顾,听说他目下还在囹圄中。鲁迅虽不像陈独秀那样的,实际参加政治运动,但生命很悠久的,到了临死的一日,都在不断的努力。他们两人,对于中国文化,留了极有意义的影响,似乎蜿蜒如巨大山脉的存在一样。
鲁迅为日本人所重视,固然由于他自身的伟大,但上海内山书店的主人内山完造氏的居功确也不少。因为他时常向去来书店的日本文人,加以介绍,并且又时常居中介绍,使鲁迅和这一些文人见面。不宁唯是,一九二七年以来,中国的官厅,对鲁迅异常注意的时候,内山氏迫于义气,常常加以保护使他有活动的可能。因之,频年以来,内山氏是他唯一的友人,甚至金钱,都托内山代为管理。六年前,鲁迅每月需要四百元开支,房金及生活费,用人的薪金,共二百元,书籍费一百元,他母亲的生活费一百元。全部的收入,全是著书、译书的版权,书籍的销行甚旺,版权约计十分之二五,所以收入颇丰。据说,杂志上的短品,毫无收入,即有一些,他都让青年拿去,创办别的刊物。他爱护青年,始终同情青年,被压迫的一些青年,似乎在逃亡出走的时候,他还予以金钱上的接济。据说他从前先后花去的钱,不下八千元和一万元之间。他自己从事于文学方面的工作,以前辈的资格,对于文学青年,好像具有应尽义务的心理一样。至于对于文学以外的青年,心余力拙,大都置之不理。据说,他尝说,自己较诸青年,虽然多少有一点钱,比自己有钱的实业家,不计其数;如果只是要钱,那也何妨到钱多的地方去呢?他的《中国小说史略》销路极好,即在日本,还相当的销行。
可是他近来的生活,便远不如前了,他的著译书籍,遭禁的极多。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他给我的来信中,他说:“近来我的一切作品,无论新旧,完全遭禁,好像将使我一家趋于饿死之一途。”一九三四年三月的信,又说:“一九二四年以后的译作,完全被禁出版。”去年六月的来信说:“近来压迫有增无已,是生活困难的原故吗,是年老体衰的原故吗,异常地感觉忙碌!毫无生趣!四五年前的舒服自在的生活,如同做梦一般!”今年夏天见面的时候,偶然谈到这里,他说,半年左右,万一停止工作,也还可以维持生活。他已经不大作无谓的消耗了(他购买书籍及版画,花钱不多)。他说:“为了反抗的原故,相当的储蓄了一点钱,纵受压迫,以至于无法工作,我依然可以生活,”“许多人毫无准备,一受压迫,大都不外屈服”。所以他工作非常勤勉,著译的东西,也异常之多。近年来,他大半从事翻译,去年夏季他来信说,他正在翻译Nikaloi Gogoli的“死之魂”。不过他除了翻译之外,好像每天都在新闻纸上,写些关于社会及文学方面的锐利的短评,对于政府,也极尽讽刺的能事。
他从前说过,政府对他太苛,他对于政府,也非常幽默,今年夏天晤谈时,他说:国民政府中的友人,曾经劝过“您也有相当的年龄了,此刻趁势隐退一下,不好吗?”可是他自己说,“隐退倒不愿意,为了病体保护之故,打算休养一年。”他说,上海不适宜于静养,也许到北平去住一下;并且利用这个机会,到北平去监督完成《十竹斋笺谱》(北平才有雕板工人)。到北平之先,医生曾经劝他转地到日本养病,他自己似乎也非常高兴。他的主治医生须藤氏,和他感情颇笃,他愿意提供他镰仓的房屋,让鲁迅疗养,他很想到东京来看一次,我说,东京完全大变,也许见而乍异吧!他马上说到,别的地方,都无所谓,只想看一看“丸善”的近况。这足见他留学时代的印象很深刻。即在现在,他大都由“丸善”购买外国书籍(主要的是德文书籍)。他似乎也有重游仙台之意。不过他和内山氏讨论的结果,以为东京一带访客恐多,不容易保养,打算到九州方面去。事实上,我离开上海的时候,终于没有决定。数年前他来信说,今年夏天,想到长崎,这也不曾见诸实现。他青年时代离别了的日本,始终没有重来的机会而竟自逝去了!(www.xing528.com)
他对日本的印象很好,日本友人也多,加上常常诋骂自己的国家,一个时候,甚至有人骂他是日本的侦探。《南腔北调集》,有人竟至诬说,日本的情报部以一万元的代价收买了。他唯一的恩师是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的教师,藤野严九郎氏。鲁迅把他的相片,悬在书房中,在他的《朝花夕拾》中,呼为“藤野先生”。今年他向我说,“藤野先生怕已经不在人世了吧!”又说,“他的家族,怕都没有吧!”在我们翻译《鲁迅选集》的时候,根据原著者的希望,把这位藤野先生的相片,印在书内,因为鲁迅想借此发现藤野先生的家族。
他的一生,简直为了奋斗而生的。其精神,刚毅不屈,从广东回到上海的时候,历受中国一切文学团体的夹攻,他居然从容应战,冲出重围,而建设了他在中国文学界的明星般的存在。最近诊察过他的肺病专家上海的名医说过,他的肺脏,大半被细菌侵蚀,西洋人的话,早已五年前便死了。这更是他抵抗力强壮的一种反映。(不过,这时已宣告他生命无几了。最近的短文,有言“死”的一篇。)他在《华盖集》中忠告一般青年过,“第一是生存,第二是衣食,第三是发展,假若有阻碍前途的东西,勿论其为古人物,三坟五典也好,百宋千元也好,天球河图也好,金人玉佛也好,祖传的丸散或秘制的膏丹也好,全部推倒吧!”同书中,又说:“真正在世界上想求生存的人,首先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这样地,在应该咒诅的地球上,打倒应该咒诅的时代。”(译者按:身边及友人中,都没有鲁迅先生的遗书,因付印忙迫,便依照日文,译成中文,尚希原谅!)
他在革命与混乱的社会之中,鹤立鸡群,斗争的方法,具有经验的确实性和彻底性,毫不假借地,攻击对方。不受所谓大度,或者宽仁一类的道德名词所掩蔽。在“死”的一文中,“损坏了别人的眼目或牙齿,反对报复而主张宽容的人,切不可接近他们。”(译者按:这也是由日文转译为中文的,并非原文。)这也是他教训家人,他死后的处世方针,不外说明爱与憎,要分别清楚,与其偏重情感,不如偏重意志。小说《铸剑》中,描写向人复仇的人,切断自己的颈子,咬着对方的仇人,恐怕这是他自己某一个时期当中的光景吧。中国有“不打落水狗”的一句谚语,在日本则为武士道的精神,在西洋则为FairPlay。(恰到好处)——语出于林语堂氏。但鲁迅,以为该打落水狗。反对FairPlay的精神。他的意思是说,落水狗坠入水中,有种种原因,如果同自己争斗,把它推入水中的话,纵令您表示宽宏,不为已甚,而在它的方面,不但一点也不体谅这番用心,一有机会,它定会乘虚咬人,恐怕到了那时候,只有吃亏上当了事。
因之不攻击则已,否则一定要使对方完全丧失敌对力量为止,万不可丝毫放松。这是他的一种苦的经验,发为讽刺的。换言之和敌人争斗,使对方失败,因而听其自然,一旦对方增加力量,那时,只有失败,甚且至于被人杀戮。所以他在“该打落水狗”的文章里,说明这倒不是他自身的血的经验,但这是他的同辈,及一些年轻青年的血得来的经验(“写在坟后面”的当中)。
然则什么是他的敌人呢?不法,虚伪,阴谋和杀戮,是他的敌人,一言以蔽之,他反对暗黑的政治手段。这种势力,构成中国的传统,充满了全国的任何地方。因此,他的文学精神,是出发于人道主义。他的人道主义,因为在文学的方法上,是讽刺暴露,所以他的文学的印象,在表面上,不是爱,而是憎。乃弟周作人氏,批评《阿Q正传》,为憎恶文学。他不断地,不客气地,犀利无比地讽刺中国的一切恶习,所以有的人说他的文学,过于刻毒。他极力主张文学尤其是小品、随笔,有含蓄的必要。他以为推翻社会的缺陷,为文学的唯一的主要使命。他捏着这样的武器,对着盘踞中国社会的历史的内在的敌人,始终不渝地加以攻击。他反对把中国的小品文写成一种英国式的论文体,他以独特的体裁创作了不少的所谓“杂感”的短评。晚年他差不多不写小说,专创作杂感式的短评。因为他深感中国的社会环境,及其个人环境有专写时评的必要。
我曾经向中国某作家,问他对于鲁迅的感想,他答复我说:“他太客观。我个人很讨厌客观的东西,爱与憎不明白表现的东西,我很难同意!”鲁迅的文学,小说和随笔,差不多完全是骂人文学。攻击的目标,多半对着统治者的方面。被人骂为日本侦探,也许就在这一点吧。他在我们日本人面前批评中国,习以为常。因为他过度的批评,日本的某人,向他问:“那么您不是失悔生在中国吗?”他说:“不,我以为我自己生在中国,比较生在任何国家,都好得多!”我在旁边,亲眼看见他的眼睛,很润泽地发光。问话的人,是日本人,他只表面的解释,原也不足为异。鲁迅对于自己国家的暗黑衰弱,流露出来的热泪,中国人当中,能够了解的,究有几人啊?我走笔及之,令我不能不想念在压迫之中死去了的鲁迅!听说参加葬仪的人,不下七八千人之多,足见大多数的人们,也还真能爱他的一种憎恶的所在!
他尝说,“像日本人这样欢喜结论的人种,恐怕没有吧!”中国地大物博。起居于复杂混沌的大陆社会经验丰富,对于事物,很难得到结论吧,我只能说,鲁迅斗争一生,无论对于社会,对于个人,始终以不屈不挠的精神,反抗到底!在社会上他的功绩,他的工作,中国人之间,不外是好的论评(也许有不好的批评)吧!要之,在我个人说来,他对于我,好像是伯叔一般的,亲切而有理解的先生!他不死于枪弹之下,而死于肺病的细菌,使我哀悼之中,稍有安堵之心!
(余绍凡译)
(1936年12月1日日本东京《留东学报》月刊第二卷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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